第62章
“我回府後,阿娘請了好多老師授課。裴公子和其中一位熟識,曾來代過一堂課,就這麽認識了。”衡陽雖然不解宋吟晚突然變得嚴肅,下意識替裴徵說話道,“裴公子看着吊兒郎當的,其實人還挺好的,還會給雀兒治腿傷呢。”
宋吟晚暗忖,既是能進到長公主府的,長公主未必沒有防範過,難不成是自己草木皆兵了?她看向遠處那人,後者似有感應地擡眸,短暫交接,宋吟晚心底沒半刻放松。
這人就像是謎。
“裴公子可厲害了,去過好多地方,他那個戲園子我去過一回,有好多好玩的東西。唔,大寶和小寶也很好玩,會捕蟬捉魚,還會大變活人呢!”衡陽還在叽叽喳喳說着,言語之間對裴徵很是崇拜。
“還有這個,這個是詹樓國的摩羅。是裴公子送我的。”
衡陽獻寶似地拿出個巴掌大的布偶,獸骨為核,纏着一圈又一圈的線團,勉強能看出個人形。她悄悄湊到宋吟晚耳畔,“跟我們苗疆那的巫靈娃娃有點像,是保蠱師平安的,原來那個不見了我還傷心了好一陣。”
她把玩着摩羅,臉上的高興一點不掩飾。
宋吟晚看着她,不知怎的想到了姜玉珠。裴徵不會無緣無故去讨好人,但只要他想,極能籠絡人心,其中一招必然是投其所好。
“你同他說過苗疆的事?”
“阿娘和宋姐姐千叮咛萬囑咐的事,我當然不會說。”衡陽的笑意收了收。像是醞釀了會,終究是沒忍住問,“阿娘每天都叫婆子叮囑一遍,生怕我給忘了。可我打小跟師傅學的就是巫蠱術,靠這個養活,也靠這個自保,有什麽不好?”
覺得自己不好,會惹麻煩,為何還要讓她回來?
宋吟晚微微攏起眉心,看出她神情裏的郁燥。十三四歲的姑娘正是好拿捏糊弄的時候,卻也是最叛逆的時候。
否定苗疆蠱師的身份,何嘗不是在否定衡陽。
宋吟晚輕輕咳了聲,将那一句‘公主是為你好’又咽了回去,轉而認真睨着她道,“不是說好與不好,而是在汴京和在苗疆有所不同。”
女子的輕聲細語,與說教相反的态度令衡陽稍有耐心多聽上兩句,再做論斷。
“在苗疆可憑着巫蠱術的高低來定人生死,死了不過是技不如人。而在天子腳下有官府定,殺人者償命,官府之上有權貴,權貴之上還有官家。身處高位者,愈是不能容許有超脫定律的脅迫存在。公主苦心尋了你十幾年,那樣疼愛你,所做的一切并非是對的,但出發點一定是因她從心底裏愛着你,怕的是有朝一日護不住你。”
衡陽抿着嘴角點了點頭,這話大致和阿娘說的一樣,只是更通透些。她不是不識好歹的,只是這些日子憋悶壞了,總想起苗疆和師傅相處的快活時光來。
可是師傅已經不在,她阿娘在汴京城裏孤苦伶仃的……
“阿娘最近也沒空管我了,父親從太原回來了,兩人總是吵架。當着我的面還收着,可我知道兩個人都不快活,所以才出來的。”衡陽悶悶不樂道。
宋吟晚一哽,沒料到聽着這等秘事。只覺得如長公主那樣孤冷性情,與同樣冷清性格、專注書畫的驸馬爺如何能吵架,實難想象。
但看着衡陽苦悶樣子,伸手摸了摸她腦袋,“若下回碰着這樣情形,你大可來府上找我。”
衡陽應‘好’,一下就轉開了笑顏。
正此時,元嫮領着一衆姑娘家走到了帳篷前給衡陽與宋吟晚見禮,能受邀參加秋彌的必然是五品以上官員家眷,這些人裏就有了不少熟面孔。
至于外面的兒郎們則已經随着賽事臨近,紛紛趕往馬場前面去,好就近觀戰。
帳篷裏的宋吟晚依次打量過去,被打量的一方都有些心思惴惴,不明白忽然被請過來是何緣由。這些人裏清楚兩人底細的,都對她二人有些微妙。一個養在‘鄉野’才回京不久的野丫頭,一個則早就聲名狼藉的草包,偏背後倚仗的叫人不敢生出半分怠慢。
衡陽單純,可慣會洞察人心,雖不清楚這些人為何不喜歡自己,可也沒逼着人喜歡。是以在這些人進來之後,坐在宋吟晚邊上收了笑容,小傲嬌的模樣瞅着還有些唬人。
無形之中卻是給宋吟晚撐了場面的。
“元家四姑娘?”宋吟晚的目光停留在元嫮身上。
元嫮被突然點名,心底彷徨應了聲是。
宋吟晚微微一笑,“無需這樣緊張,說了是邀你們過來玩一玩的。方才聽元姑娘對賽事見解,想着有些片面,不知該如何,這會兒倒是想到了。”
元嫮臉色一白,自己方才是在背後議論文郡公,被宋吟晚聽見。若有心追究,自己的名聲……她咬了咬牙根,多少有些羞怒。事實如此,總不能不讓人說實話,要招來報複打擊,她就真豁出去好好說道說道。
不怪元嫮有這等想法,幾次同宋吟晚相關的小道消息流出來,都是小心眼記仇,真是得罪,都沒落了好的。
正胡思亂想之刻,卻忽然聽她道,“不若設局賭上一場如何?”
“賭?”元嫮吶吶重複。
“不錯。賭他二人輸贏。”宋吟晚一音而定,并無讓人開口拒絕的意圖。
只不過在場的也沒個敢。
管事的已經照宋吟晚吩咐,坐莊設局。宋吟晚拈起面前所有的籌碼,“我押一萬兩,押國公爺贏。諸位自便。”
如此闊綽豪氣令在場原打算押個幾十幾百兩意思意思的,都不好意思了。
衡陽等宋吟晚押了,興致勃勃地同樣押上了所有籌碼,“我押裴公子。”
賭局自然要這樣才有意思嘛!
宋吟晚觑了她一眼,瞧見後者笑吟吟的,沒旁的意圖,單純圖的是好玩,略有些無奈。
旁觀之人紛紛随之押上,動辄就是逾千兩。
封鶴廷和裴徵,怎麽看都是裴徵的贏面大,宋吟晚是封鶴廷妻,為了面子自然只能押注封鶴廷,她們就不同了,還有不無惡意的想,讓兩口子丢人又破財的。
這麽一圈押下來,加上一些同感興趣的兒郎們,賭注金額可不是小數了。參與性極強的賭局,亦是将賽事推向了預熱高潮。
隔着帳篷外,封鶴廷朝這方向望了過來。宋吟晚偶然擡眸迎視上,露齒一笑。就瞧見一直跟着封鶴廷的随侍朝這邊小跑過來。
“怎麽了?”宋吟晚只擔心封鶴廷出了什麽問題。
卻不料,封安到了後清了清嗓子,“爺叫我傳話,若他賭夫人贏,可有什麽獎籌?”
“……”宋吟晚頓住。
“……”周遭寂靜。
宋吟晚再望向封鶴廷,後者顯然是通過這邊的陣仗猜測出一二,此刻亦是望着她,即便隔着老遠,都能聞到那一絲絲的風騷氣。
“自然能有。”她想到四叔這陣索求的莫名開始臉頰發燙。
邏輯毫無破綻,但怎麽怎麽不是味兒呢。這還沒開始比,衆人就被夫婦二人的不要臉程度給驚着了。
封安馬不停蹄回去複命,封鶴廷仿佛才心滿意足地跨上了‘馳風’。
比試比的是騎射。要比步射比試的難度更大。需得參賽之人圍繞場地縱馬疾馳,用正射、側射、回射三種方式對準移動的箭靶射三箭,以三箭正中靶心論輸贏。
兩人各自拉弓試箭,幾乎是同時射中靶心而引起場內一片歡呼。單方面的碾壓,自然沒有旗鼓相當來得驚險刺激。
不僅是在外沿觀看的郎君們,就連帳篷看臺那的姑娘們都揚長了脖子,紛紛探看。
随着比試正式的哨響。
裴徵的馬率先出發,繞着場地仿似一陣風刮過,跑到場地半徑時,他極快地抽出一支箭,根本不作瞄準,‘嗖’一聲,一支箭已經向正前方的箭靶射出,穩穩釘在了靶心上。
接着是封鶴廷,不緊不慢拉開了弓,正正射中第二個靶子。
裴徵速度不減,繼續縱馬疾馳,同時彎弓搭箭,側身舉臂對準了箭靶,不過,這一箭仍是幹淨利落,穩紮得很。而靶心已經移向射擊視野的極限,比試有時也是要看時運。無論是匆促射出還是靜等,封鶴廷都已經落了下風。
“承讓了。”
伴着那一聲調笑,‘嗖’的破空聲幾乎是擦過裴徵臉頰,在他閃避之時,帶着翎毛的羽箭如同閃電疾馳射向裴徵中的靶心,随着清脆的爆裂響動,原先釘在上面的羽箭被一劈為二,變成了兩瓣。
封鶴廷驅馬行過,方是淡淡撂了“承讓”二字。“裴公子該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泱泱大國,與異心之族,差的不止我封某一個。”
裴徵定神凝向,陽光折射,眼睛近乎折射出微藍的光,“是麽?”
封鶴廷回以涼薄眼神,惹得後者哧哧笑了起來,眼裏的藍愈是深邃濃郁。“我只知,有志者事竟成。”
“那也是我們中原的老話。觊觎不屬于自己的,下場都不太好看。”
裴徵随着話語看向了帳篷那的女子,沾染上眼前人一樣的讨厭氣息,令他忽然心浮氣躁起。
“第三輪,換銅錢。”
馬奴很快把靶子換成銅錢,只用一根紅繩系在架子上,那肉眼幾乎不可見的銅片又薄又小,被風吹的搖搖晃晃,只能見紅線來評判位置,卻要用此來測驗二人射擊的最終實力。
裴徵抿唇調整了站位,正準備拉弓射箭,封鶴廷則先他一步拉開了弓箭。場外觀戰的人都不由驚了,這是想贏想瘋了?看裴徵準備射箭,竟也開始準備射箭,卻也不看二人間的距離相隔多遠,如此冒險激進。
衡陽提着一口氣扒住欄杆那,一面也想喚上宋吟晚,“小公爺未免也太心急了罷?”臨陣對決,可最忌諱了。
宋吟晚雖也屏息,可目光一刻未離開過封鶴廷,她只知,四叔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要做,便有九成的把握,餘下一成運氣。和她在一道後,四叔的運氣一直不差。
随着羽箭破空的弧度,和場內的爆呼聲,她緩緩勾起了嘴角。
一枚羽箭直直穿過銅錢孔,紮在架子上發出嗡嗡铮鳴。另一枚則直直墜在了架子底下,只在銅片上留下一條細長裂痕。而前者屬于封鶴廷的紅色羽箭。
全場靜默後的狂歡,紛紛是為這一場精彩的比賽喝彩。
封鶴廷将弓收到身側,側目看向裴徵。“你輸了。”
裴徵神情一凜,唯有自己清楚,真正亂了心神的是自己,剛才那一下,是自己搶先,尤其在發現對方搭弓時錯判。但這不是理由……
他幽眸鎖定封鶴廷,良久,才啞聲道,“勝負還未定。”
封鶴廷馭馬轉頭朝宋吟晚去,連停都未停。
帳篷那,管事的送上賭局所贏的籌碼,折合下來竟是翻了一番。宋吟晚只等男人靠近,便沒了再留下去的興致,隔着一道栅欄笑着問他,“我贏了不少,請你吃酒去可好?”
“好。”封鶴廷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并不理會旁人的眼光,徑自走向心愛之人,眼裏盡是寵溺與縱容。
他湊近,于耳廓那沙啞低沉道,“我贏是一個,賭你贏了是兩個,夫人給我生兩個可好?”
宋吟晚的耳根‘咻’的一下燒得紅透。
衡陽咬着唇角,看了看春風得意的封鶴廷,又看向後面不遠處籠罩在陰影裏的男子。還不等做出反應,就被宋吟晚摟住了胳膊拽上。
“一道去。”
“……”
她饒是想說什麽,卻聽宋吟晚在旁壓低聲音道,“男人要面子,你在,他更難受。”
衡陽一想似乎是這麽回事,至少師傅跟人鬥蠱輸了都是在房裏偷偷抹藥的,還不讓她知道幫忙,遂跟裴徵告別了聲,就和宋吟晚一道走了。
賽事結束。
各歸其位。
帳篷處人去而空。
裴徵孤身站在那,望向那一行人離開的方向,冷峻神情漸是消退,被一道詭異低笑取代。旁人經過,只覺毛骨悚然。
慶豐街上酒樓燈火通明,與暗夜中被封的戲園完全截然不同的熱鬧喧嘩。
細細索索的聲音忽然響起。
無數只黑色蟲子似乎從地磚上,牆上,密密麻麻、悄無聲息地湧入了戲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