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翌日,天光大亮,籠罩在戲院上方的晨曦薄霧漸漸散去。

柴木門扉半掩着,從縫隙中露出一截枯瘦嶙峋的手,随着在附近玩耍的孩童好奇心推開大門,揭開了屍體橫陳的地獄之景。

有橫躺在臺階上,茶具散落一地的,還有穿着練功服倒在牆角旮旯的……七零八落,仿佛展示了災難來臨時無力抵抗的一幕,又或是快得令人無從反應。

京畿衙役們從裏頭不斷擡出屍體,每一具都是表情驚恐,且焦黑焦黑,然而卻沒有大火焚燒過的痕跡,渾像是從裏頭爛出來似的,發出陣陣惡臭。

住在附近的亦或是聽說的将最外面一圈圍了起來,議論紛紛。

大抵是手段殘忍,讨論恩仇等等。想想做生意的大多和氣,何況這麽個才在汴京城紮穩腳跟不久的戲班子,平日裏還給街坊四鄰送戲票子,突然遭逢這樣慘事,着實叫人看着都難受。

人群裏獨獨靠自個家門的婦人摟着一臉色煞白的小孩兒罵罵咧咧,“到底是哪個挨千刀的把封條拽了,害我虎子吓得魂兒都沒了!爛腸爛肚眼兒的作奸混賬!”

“虎子娘還是少罵兩句,萬一……一夜之間就死了這麽多人,還沒聲沒響兒的,太滲人了!屍體都青黑青黑的是被毒死的?”

“也不知洪春班是走了什麽背運了,前些時候才被封,這就又出事了。”

“說不準就是同一個做的。”

虎子娘因為自家孩子被吓傻臉色難看,啐了口‘草菅人命的狗東西’就把門一關,帶着已經混沌不知事的虎子去找神婆。留下鄰裏街坊面面相觑,揣測着虎子娘當是知道又忌憚什麽不肯說,愈是叫人好奇了。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有人鐵口直斷說有個坐馬車來的婆子同班子主事起過争執,等婆子走後沒多久班子裏的人都死了,定跟那婆子有關系。這說法一出,頓時叫人聯想到前面做主封了戲院的權貴,口口相傳,到底還是漏出點模糊內情出來,有人看到那婆子是從長公主府出來的。

可長公主和洪春班那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幹系,越叫人一頭霧水。

然悄無聲息死了這麽多人,且死得這樣慘,很快成了汴京城大街小巷熱議的話題,編撰出五花八門的版本,有角兒多情惹下的債,或因錢財,還有一個微弱的聲音指向了洪春班編排的新戲。

《南蠻令》。

《南蠻令》結局二話才出來不久,秋三娘鬼門關生子客死異鄉,讓原本還在臆想魚和熊掌兼得的魏生大受打擊,後要在西闕寺出家。父母阻攔無果,還是魏生原配抱着孩子在寺外斷發,以母女之命喚回魏生。諷刺的是,那個哇哇啼哭的女嬰不足周歲就被歹人擄走,魏生夫婦自此貌合神離,分居一方,而原配為尋女歷經萬難,最終病死在都城萬蠱窟,被萬蛇分食。

誰都知,當年長公主為驸馬陶聖榆盡孝在感業寺剪發祈福,與魏生原配砸西闕寺斷發竟隐隐呼應。而不知何故,驸馬在那之後回了太原,長公主則留汴京,又和戲文裏分居吻合。但那女嬰是送去療養非被擄,長公主也還好好活着,結局相去甚遠。

何況要說戲文,死去的秋三娘又對應何人?

一時猜測紛纭。

京畿衙門為此案忙得頭昏腦漲,仵作斷是蠱毒,卻不知究竟是什麽樣的蠱毒,能造成這樣大的殺傷。同時翻起數十年前的案卷,曾有巫蠱亂宮廷之事,為歷任九五之尊所忌憚。衙門自問能力不足,移交大理寺寺卿于直接管。

此事亦驚動了官家,于直受召入宮被令擇日破案,切不能影響秋狝如期舉行。然而證據線索少得可憐,令大理寺十分被動。

國公府。

“于公子走了?”宋吟晚看着走向自己的男人,原本正是想讓人叫他一塊留下來用個便飯。

封鶴廷:“不用留他吃飯。”

“嗯?”

“費糧食。”

“……”宋吟晚發現男人一本正經說笑的功力愈漲,失笑過後且露了幾分憂色,“知道衡陽會巫蠱之術的不多,偏偏是洪春班,偏偏是用那種法子,哪怕衡陽事發時與我們一道吃酒也未必能完全洗清嫌疑。這案子是奔着長公主衡陽去的,若有不慎,怕是要重演靖梁之變。”

靖梁公主曾是太祖悉心教導的皇長女,又得太祖皇後韋氏之兵勢,險些成為大梁歷史上第一任女皇。借的是同宗殘害,被迫起義的名頭。長公主未必有她那樣的野心,但若受到要挾傷害,難保不會走上同一條路。

封鶴廷輕撫她蹙起的眉梢,愈發溫柔,“于直那厮慣是能裝,又惜命,絕不會讓自己和大梁置于那等險境。他回去是因為案子有了新進展。”

“什麽進展?”

不等封鶴廷開口,門前廊檐下傳來細微的争執響動,婆子和少年拉拉扯扯到了跟前。婆子眼生,但那少年卻是女扮男裝的衡陽。後者見了宋吟晚,才松開了婆子的手,自個到了宋吟晚身邊。

“宋姐姐……”

“老身是長公主身邊的婆子,奉長公主之命,将衡陽公主送過來叨擾幾日,還請小公爺,夫人海涵。”婆子躬身恭敬禀道。

宋吟晚詫異看了眼不大情願的衡陽,還沒完全弄明白便聽那婆子又道,“衡陽公主和夫人的緣分頗深,既是衡陽公主最信任的,長公主也願相信夫人會照顧好她。過兩日再來接回。”

這樣強勢的态度無異于強制留下。那婆子沒留多久便告了退,倒有些像怕宋吟晚反悔似的。

“邱媽媽。”衡陽喚了聲,也沒能喚住人,一臉頹喪。

封鶴廷湊近宋吟晚耳語道,“長公主那邊也收到消息,集市上有一小販指認衡陽用巫蠱術害人,身上殘留疤痕皆能作證。”

宋吟晚這下了然。思及遇見那日,衡陽着那身苗疆衣飾,和那賣假玉的小販起的沖突亦再衆目睽睽之下,留下禍患。若非後來衡陽身份高貴,鮮少露面,怕是早就被認出來。

“阿娘不讓我插手這件事。”這才是最讓衡陽郁悶的。她又猛地擡起頭,拽住了宋吟晚的衣角,“可那真不是我做的!”

“嗯。”

宋吟晚的回應叫‘少年’紅了紅眼眶,阿娘也說知道,可是卻讓自己來這避風頭,別提多憋屈了。

“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對方指名是你,便不是單純害你如何,而是你背後整個公主府,許還會牽連上陶家。敵人在暗,意圖未明時盡可能保全是沒錯的。”

好過小姑娘細皮嫩肉去大理寺牢獄裏滾一遭。

但瞧着衡陽挂着淚珠小可憐的樣子,耐心寬慰了一番,又招來廚子給弄了點好吃的。衡陽的情緒才漸漸平複下來。

等到了晚上,衡陽已經粘上了宋吟晚,自然是分不開的。封鶴廷無奈讓人收拾了床褥去了書房。

只是宋吟晚搭手幫忙送枕頭時,被人勾着纏綿吻了一通。

“只限今晚。”男人呼吸低促沙啞道。

宋吟晚回身大方又送了一吻,“乖,別同小孩子計較。”

“我收回前言,孩子還是免了。”

宋吟晚又好氣又好笑地推開人,脫身回了主屋。小姑娘換了寝衣,拉着新毯子老老實實占了裏邊兒,眼睛紅通通的,“還好裴公子沒事,大寶和小寶許也逃過一劫。”

宋吟晚聞言一頓,在心底道,不止這三個,應該說失蹤的總共是四人。還有一個裴徵的丫鬟。只是從頭到尾,她都直覺和裴徵脫不了幹系。

“他們不在即是逃過一劫,先別想那麽多,早點睡,明個想辦法再找找人,許有另外線索。”

“嗯!”

衡陽順從閉上眼,淚珠滑過臉頰。她覺得難過,是為死去的那些無辜性命,自己牽涉其中,卻什麽都做不了……

正是夜裏當歇的時候,門房外卻忽然傳來一道熟悉人聲,“四嬸,睡了麽?”

過一會兒又道,“上回打斷忘的那事,今個聽了戲園子那茬才想起來,許有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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