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衡陽是趁着五更天光将亮時,跟着封鶴廷上朝去的馬車混出去的。據門房交代,那會天還黑着看不大清,依稀是個瘦瘦小小的小厮,也不敢耽誤主子的事兒就給放行了。
所謂小厮,無疑是衡陽,仗着身量和喬裝糊弄了過去。
門房跪在苑子裏。
主屋堂下另跪着一名粉衣丫鬟,是兩日前随衡陽一道來的。此刻半伏着單薄身子瑟瑟發抖,“公主對于外頭的傳言一直耿耿于懷,不肯叫人這樣冤屈了,說要自個尋法子證明清白!她還說日落之前就會回來!奴婢攔着不讓,可,可公主拿蠍子毛蛛威吓……都是奴婢的錯,奴婢就該守住那道門,奴婢罪該萬死!”
小丫鬟不住磕頭,只恨自己當時沒用被毛蛛給吓昏了過去,沒能攔住衡陽公主。
“她這是一早想好了的。”宋吟晚面色冷肅,攥着的手心同樣也是冰涼。
應該說,渾身冒冷。
那丫鬟被發現時穿着衡陽的衣裳昏在床上,外頭當值的則被囑咐說公主身子不适擋了閑雜人等。要不是去的是心思敏感多慮的眠春,還不定能發現這‘金蟬脫殼’的計策。
“去,派人出去找。”宋吟晚胸前急劇起伏了瞬息,方穩住聲線壓沉得厲害,“洪春班那,還有豐樂樓,酒樓茶莊都去找找,別漏過一處。”
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任性妄為得很。宋吟晚被氣得狠了,卻更擔心衡陽在外頭吃了虧。小丫頭沒心眼,只想到人好的一面,從不曾見過人心之惡。要被人發現她和這件事的瓜葛,屆時能有幾個聽她辯解的。
只怕是要被人架着火燒了。
宋吟晚面色幾轉,“等等。”
枕月正要再多派些人手去,聞言頓住。
宋吟晚看向于三娘,“還是勞煩三娘跑一趟,切莫驚動旁人。”
“放心,長生樓最是擅長尋人,定把人毫發無損地給帶回來。”
有于三娘這話寬慰,卻不能完全解了宋吟晚的擔憂。除卻長生樓,另派了府裏的護衛換上便裝四散在城裏暗中搜尋。
時近晌午的點,宋吟晚坐在廳堂裏正對半月拱門,沒等到回來報消息的,卻先等着了晚歸的男人。
一直沒挪身的宋吟晚在看清楚投影正主後,劃過一抹顯而易見的失落。
封鶴廷瞥見,收住腳步,“……”
這還是頭一遭。
數數日子,離二人坦誠并未過去多久,就有了厭倦情緒?還是因他這陣子忙碌冷落賭氣着?封鶴廷這廂心情複雜,浮緒聯翩朝她走近,不等他啓口,站在宋吟晚身邊的丫鬟便先勸起主子來。
“公主古靈精怪,透着股聰明勁兒,說了日落回來,想是心底有成算的。至于小姐你擔心她會遇到麻煩……她既能用苗疆那些蠱蟲吓唬身邊的丫鬟,自然也治得住尋麻煩的。反倒是小姐你從這一早就沒吃過什麽東西,這會兒臉色瞧着都不好。”
封鶴廷的腳步一頓:“……”
宋吟晚已感覺到面前投下的陰影,自是知道眠春故意當着封鶴廷的面說後面那番話的意圖,便瞧見男人籠着的眉心,“我只是今日沒什麽胃口。”
然而男人沒接話。
她只好心虛地又補了句,“也确是擔心衡陽。事情尚未有定論,昨個我旁敲側擊提醒她提防裴徵,想來有些不合時宜。”才會讓她更心急想要探知真相。
封鶴廷似是無奈揉了揉她的發,“衡陽不小了。她喚你一聲姐姐,你當她妹妹一般疼愛,已足夠。不要什麽都攬上身,畢竟你不能事事都替她想到。”
這就像是一種慣性延續。
喬平昭是家裏的老幺,家裏父兄姐姐怎麽寵的,她骨子裏便下意識也是那樣對衡陽的。并将衡陽刻意弱化了,好對應喬平昭‘身體孱弱’。
宋吟晚心底那股燥意在他溫柔撫摸中漸漸化去,透亮的雙眸凝着封鶴廷,心底喟嘆四叔對她的了解。
深情漾漾對視中,封肅已經照吩咐端來飄香的吃食。
砂鍋熬煮出來的鮮蝦粥,混着一粒粒嫩綠的香芹,米香濃稠,和切得細碎的蔥花與菌菇完美地融合為一體。另附一碟額開胃酸爽的拌幹絲,與幾個煎得兩面金黃又焦噴噴的鹵肉餅。
這一頓食,雖是簡單,卻正合宋吟晚當下的胃口。
封鶴廷中間稍離開會,回來時拿了一碟蜜漬梅子,宋吟晚一眼瞥見就覺得口腔裏泛酸,只是嘗了一顆後就沒再停下來。
“方才于三娘底下的人傳來消息,說她和于直在一道。”
宋吟晚愣了愣,倒真應了眠春說的衡陽成算,算到了于直頭上。她稍稍扯了嘴角,沒能扯出個笑來。
封鶴廷又道:“我讓人跟着,不會有事的。”
宋吟晚輕輕‘嗯’了一聲,便是由她去了。與其關着押着,不定還會想什麽招兒再跑出去,不若這樣……
此刻,被宋吟晚念着的人正跟着于直于大人身後亦步亦趨,走在大理寺回廊下。
“大人好。”
“大人好。”
“大人……這位是?”
于直回頭看了一眼衡陽,“在面攤認識的小兄弟,很投緣,叫楊……”
呃,楊什麽來着,怎麽一下想不起來了。
“楊衡。”衡陽在旁小聲提醒。
“……”手下默然,不大清楚大人對于投緣的判定标準是何,不過看向少年郎,一身鴉青色團花直綴襯得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的,可比一群糙老爺們好看多了。
“去,跟緊王富銀樓那兇案去。”于直看他還杵着,拿扇柄敲了一記提醒他去。
衡陽避嫌般側着一半身子過,一舉一動都透出一份別樣的謹慎小心來。她從出門就直奔大理寺這邊跑,聽說和巫蠱案子有關的一切都在這,她自然想探聽探聽,正巧的就在面攤遇到了朝服相當紮眼的于直。
所謂投緣,大抵是因為她搶着付了他的面錢,然後……吹捧大理寺的辦案能力,其上司領導有方,若能進去稍稍見識下那位風采絕對是三生有幸雲雲。
她便因此得到了小跟班的身份。
從私心裏,衡陽覺得吹得有點過分,甚至說很不要臉了……但沒想到于大人還蠻吃這一套的。
于直回頭瞧了‘他’一眼,拿着金絲镂空的扇指來指去,“這是平時大家夥辦案議事的地,那是存放證物的,還有關押牢獄犯人和保護證人的地兒,從這走到底,每間都有專人負責。大理寺能破案神速,和紀律嚴明脫不開幹系。”
“巫蠱的案什麽時候能破?”衡陽小聲嘀咕。
“嗯?”于直挑眉,卻是沒聽清。
衡陽拔高了調兒,刻意加了幾分崇拜:“我是說這兒真是太氣派了!那些都是官家賞賜的禦筆親書麽?天吶,真是太了不得了!”
“小兄弟,你眼力勁兒不錯嘛。”于直落後一步,跟在‘小土包子’衡陽後頭不緊不慢,“官家的字兒你認得?”
“我認得戳兒,永樂門那就有個這樣的戳兒,也是官家寫的咧。”衡陽臉上挂着憨笑,單純得很。
于直點頭,低聲嘀咕了一句。
衡陽覺得沒聽岔,抽了抽嘴角。等于直背過身去,暗吊着的一口氣是松了,從初見他英明神武的形象到這刻是徹底崩了。
正這時,一名墨褂屬下手捧着東西匆匆朝于直走過來禀道,“畫像是文郡公差人送過來的,此人苗疆人士于十年前入京,京畿衙門的黃冊上曾有記錄,但後來難覓其蹤。有人說曾在案發時看到他在附近,也有人說在福安藥鋪見過。”
衡陽自然也瞥見了于直手裏攤開的畫像,出于一種同類極似的氣息,但卻是讓人不愉快的氣息。下颔
襞須用細長紅線分成三绺,極有标志性,讓她瞬時想起師傅說起過的一人。
“帶人,去藥鋪。”
衡陽頓時驚變了臉色,最後看着于直匆促離開的背影恨恨咬了咬唇連忙跟了上去。
畫像上的是萬毒窟的養蠱人,種蠱成癡,以童男童女試煉人蠱犯衆怒被驅逐離開苗疆。
但苗疆一直流傳着阿奎那的傳聞。家裏小孩要不聽話,大人總會拿阿奎那抓去練蠱來吓唬。阿幼朵小時候就經常被師傅吓,阿奎那襞須上的紅繩能鑽進人的腦袋,身體裏,就像操縱皮影戲似的,讓做什麽就做什麽。而他最喜歡陰月陰時生的童男童女。
傳聞血腥可怖,真相也差不離。而衡陽就是丁卯寒月裏生,只差煞時。
師傅說阿奎那沒有同理心,他在只在意如何制出最完美的蠱,和這樣的人對上,是極可怕的。
阿幼朵從沒見過師傅那副模樣,是以當下牢牢記住了師傅教導和阿奎那的名字。卻不想還有這際遇。
秋日正午的日頭從鋪面頂上的檐棚傾灑而下,照在身上仍是讓人覺得涼飕飕的。
于直氣場極低地從藥鋪走了出來。在進入辦案狀态時如同換了個人,氣場全開之下,幾乎沒有旁人敢靠近。獨獨衡陽傻愣愣的,像個小鹌鹑似的亦步亦趨緊貼着。
只是臉上的慶幸表情沒來得及收,被人撞着。
“藥鋪在這時易主,不知前情。楊衡,你對此事有何看法?”于直忽然點了‘他’的名。
“那掌櫃的賊眉鼠眼,又支支吾吾,瞞的未必是蠱師相關,他看到你們着官服,當是便宜買的鋪面,擔心另出問題罷。”衡陽說話時不自覺板正了小臉,分析得甚有條理。
于直略作颔首,算是給予肯定。
衡陽又道:“主要還是基于于大人的反應,若掌櫃的真有問題,必然當場就拿下了。能造下這樣殺孽的人,不會是這樣的庸碌之輩。”
有理有據。
于直微愣,旋即心裏頭俘獲一種詭異的滿足。他伸手揉了一把衡陽腦袋,忽而道,“真想進大理寺回去就好好讀書,等考上了哥哥去讨你。”
小跟班三個字沒說,這暧昧的一停頓,卻叫內芯還是姑娘家的衡陽思緒一歪,歪到了‘小媳婦’上,一張小臉兀自漲紅。
于直盯着。
衡陽的臉就愈是紅。
終于于直沒忍住,“你臉紅得跟猴子屁股一樣,要不要進去給看看?”
衡陽:“……”
什麽旖旎煙消雲散。
衡陽心塞得很,故意錯落一步落在後頭。
前面于直和副手正讨論案子,談完了案子不知不覺又說起了楊衡,只是聲音刻意壓低了幾分。“這個楊衡來歷不明,對案子又這樣上心,大人帶上他,可也是覺得他可疑?”
“沒一個犯事的敢我身邊湊的。”于直頓了頓,餘光裏掃見衡陽稚氣未消的包子臉,“再說,這小兄弟還挺有意思的。”
衡陽在後頭已經把心思轉到了阿奎那,還有屍體焦黑上,腦海裏兀的閃過一抹靈光,“是天靈蠱!”
于直随之在前面停下腳步。“什麽?”
“洪春班被屠就是被種的天靈蠱,屬惡蠱行三。”衡陽見他不明白,于是詳說,“蠱也分醫人還有害人的,惡蠱是害人的。天靈蠱是用名叫天犀的黑蟲子煉制,天犀兇猛喜陰,尋常法子難以飼養,且這天靈蠱所需不少,必然要有一處飼養之地。山林水地,都有可能。”
于直随即反應過來,命人攤開了随身攜帶的地城圖,将其中幾個符合的用朱砂做了标記。
“找有迷瘴的地兒,就是你們所說的鬼打牆。”
“城北魇河。”于直鎖定了地圖上水流處,沉吟片刻畫下了圈。随後,命人兵分幾路,魇河則由他帶隊。
“一個黃毛小子說的,怎能當真?”副手當即站出來駁道。又或是真,豈不兇險。
“茲草研磨的粉可破,喏,就是你們背後藥架子上的那種草,趕緊磨,萬一阿……你們要找的人又跑了,可別怪我沒提醒!”
于直收攏地圖交給副手,與他耳語,自然不至于同那樣的人硬拼去,再看向衡陽則要古怪幾分,“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以前家裏雜書多,多讀書,是很有好處的呵呵!”衡陽一驚,險些激動露餡,額頭都冒出汗。
“照他說的,趕緊辦。”于直朝手下人吩咐,調派道。
——
傍晚日落,深山盡處只聽着淙淙的流水聲,瘴氣密布不見天日。
密林深處數十人以黑布掩住口鼻,蟄伏暗處。
于直将高于視野的小腦袋按了下去。
沙沙的響動,攜雜笨重的腳步聲。
一道人影漸漸從迷瘴中走向林中不起眼的木屋。襞須上的紅線極是紮眼。
衡陽被于直幾乎半摁在懷裏,眼底掠過一絲詭異暗芒,連帶身子都在輕輕顫抖。袖子下虛握成拳的手心放開,飛出一只小蟲,直朝着老者的襞須去。完美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