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綠玉枝頭一粟黃,碧紗帳裏夢魂香。

滿城的金桂在秋色裏盡放,米粒般大小的花朵兒一簇簇迎風招展,香動汴京。慶豐街上戲園子慘案沒過幾日就被西街古玩鋪牽扯出的貪官污吏給蓋了過去。

事情的起因是兵部侍郎在古玩鋪購畫,因不懂行,遂讓掌櫃的代為挑選。而沒穿官府的鄭侍郎被當了肥羊狠狠宰了一刀,拿到手一幅小兒胡亂塗抹之作,慘遭一衆好友笑話。仔細追究才發現這鋪子古怪。

一筆買賣動辄幾百幾千,均數卻是在四五千兩,逾萬兩的卻都是一些名不見經傳的末流之作。尋訪暗查才知這是財神窟,收賄受賄的贓銀轉一圈成清白的落了貪官口袋。掘一蘿蔔坑拉拔出來一串,最後查到古玩鋪所屬之人劉嗣源,乃姜夫人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姜國丈的大舅子。

財帛動人心,何況被罰沒的錢財對老百姓來說跟聽天書似的數兒。

有人打趣早知該叫家裏的小孩兒拿竈灰多作些,按着五文錢賣,都是實打實掙錢的買賣。

這一事又把姜家推到了風口浪尖,就算是劉家出來認罪,也沒多少人認為姜相爺能撇清幹系。前面還有個三皇子的案子,哪是回回都能是被連累的。

只是‘畫畫’風波才過一天,風向卻陡然變了。另周家所轄楚地入京重告,其每歲戶裏不論主客都要征錢一千,充作‘平安賦’,巧立名目大肆搜刮民財。還真是誰的屁股都不幹淨,誰也別想好過。

兩邊鬥法早已露過端倪。

要說這是朝堂上的事,離老百姓遠了。可南街十三巷那些個煙花之地,就不一樣了。劉嗣源入獄當日,萬花樓裏有人一擲千金捧了一位名叫朱珠的姑娘坐上花魁寶座,巧的不單是名字,就連樣貌也和相府千金幾乎無二。惹得平頭百姓紛紛前去觀瞻,險些踏破萬花樓的門檻兒。

能如此辨認,如非是姜玉珠平日裏往戲園子跑的次數不少,那張臉在汴京城裏算不得出挑,但絕對是最容易認出來的名門閨秀。

只是好好的世家千金像一個花魁,說膈應都是輕的了,尤其一些‘名門’公子哥兒們故意捧着,可就完全是羞辱之意了。

整整一月,事兒一出接一出,就好比爐子上反複燒着的鍋,沸沸揚揚的。

便是這在等情形下,迎來了秋狝的正日子。

原本,宮裏曾傳出消息,今年的秋狝由姜相爺代為主持。而今,打頭的明黃色車辇顯然是官家親自。到底是消息有誤,還是嫌隙變卦唯有當事的清楚了。

吉時整,一行數百人浩浩蕩蕩自朱雀門出發,兩邊官兵夾道,攔住了圍觀百姓。為首的自然是官家嫔妃,皇子公主們,再往後是騎着高頭大馬,身着勁裝利落的文武百官們。他們的親眷則随在後面,依照品階分十數輛車辇而坐。

宋吟晚同喬平暄後上,坐在馬車靠外面,一眼就瞧見了裏面的姜夫人和姜玉珠。初初碰上視線,姜夫人便溫柔地朝二人點頭致意,而後方是和張老夫人繼續聊話。

只是後者上了年紀困乏,沒一會兒便阖着眼倚着軟墊睡着了。張家小姐守在邊上給她時不時拉把滑下來的毯子。一次毯子掉了宋吟晚那一邊兒,她便順手撈了把,得了張小姐一記感激笑容。

對面坐着的姜玉珠卻是不陰不陽的冷哼了聲。

應該說從宋吟晚上來開始,姜玉珠都是那副态度。不過這三個沒哪個會搭理她罷了。

“聽寶衣閣的師傅說,張小姐月初也在那定了一套嫁衣,可說準了是何時辦?”喬平暄跟張家小姐算相識,一起的話頭便是兩人的終身大事。

“三月,與你正好差了一個月。”

“開春了暖和,我特意叫師傅往裏面多縫了一層裏襯,就怕到時候冷。”

“回禮可想好了?還有要準備的……”

兩個待嫁的姑娘,一位已婚的夫人聊得停不下來,另一側的姜玉珠這下連哼哼都不哼了,那是一種完全沒法融入的尴尬,不過這位主兒心氣高着,壓根也不屑融入,只是耳朵卻是支棱着聽。

且聽聽這些個‘庸脂俗粉’嫁個破落戶還能這樣高興,啧,怪是心酸的。

喬平暄一回首,恰好瞥到了姜玉珠那一對高高在上的白眼兒,微微眯眼轉而道,“要說最近這陣的事兒還真是不少,你們可知昨兒夜裏南街那邊可又死了個。”

一聽是三教九流之地,姜玉珠更不屑了,卻見喬平暄直直睨着自己又道,“死的是新晉的花魁,前一刻還好好的,下一刻就七竅流血從樓臺上摔下來,聽說連臉的樣子都變了,可是吓人。”

“變臉?”宋吟晚一下就抓住了重點,看向了姜玉珠。姜玉珠同裴徵關系匪淺,而裴徵身邊那名蠱師想是厲害……

就連張家小姐都蹙眉凝向姜玉珠,畢竟恨到想要毀掉臉的,怕只有姜玉珠了。

姜玉珠渾不甘示弱地狠狠回瞪了過去,還瞪得更兇。“看什麽看,也不知道避忌講這種晦氣東西。有些人就是正了嫡女之名又如何,骨子裏的是改不掉的。”

“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姜小姐,但凡行得正坐得端,尋常唠嗑的小事又何須避忌緊張?”宋吟晚似笑非笑地觑着她,眼角眉梢俱是冷意。

而這話卻正正戳中姜玉珠心虛處,最終沒抵住宋吟晚那冷銳氣勢,咕哝道一句‘不争小人言’避過。

她心裏頭盤算着另一茬,在母親那意外得知裴哥哥的真實身份那刻起,什麽都不重要了。只要她成為裴哥哥的妻,這些跟自己作對的混賬東西,還有極讓人不順眼的宋吟晚,日後都會完全被自己踩在腳底下,要生要死都在她一念!

宋吟晚從姜玉珠詭谲多變的臉色上收回目光,暗暗斂過笑意。

這姑娘無疑是姜家狐貍窩裏出的異類,那樣蠻橫直白的‘單純’。于旁人來說,卻是極有益的。譬如,花魁之死令拿着官牒‘離京’的衡陽完全洗清了嫌疑。

姜玉珠暗暗賭咒似的要叫宋吟晚不得好死,卻愈是覺得後背涼飕飕的。

從東方日出,到霞光斜綴天邊,秋狝的隊伍行了約莫一日抵達了晬河畔,一汪碧水掩映在山林中,風光旖旎,圍場遼闊放眼不可及。

到了圍場,宮人們便開始安營紮寨,從正中明黃那處擴散開去,間隔有距,看上去井井有條,錯落有致。

一頂頂帳篷搭建完畢,晚宴一同籌備結束。

在十米開外搭起的半丈高圓臺上,官家坐在長條桌前,周皇後與姜貴妃一同伴駕左右。宮裏有太後坐鎮,至于兩位同來,無疑是先前有傳聞出官家想以秋狝來考驗幾位皇子,許就此定下儲君人選。

官家的身子每況愈下,入秋時染的風寒到現在未愈,總不時掩着唇咳嗽幾聲,便長話短說。“……今個諸位愛卿且是盡興,也好好歇息,自明兒起三日之期,可叫朕好好瞧瞧咱們大梁棟梁是如何威風能耐!”

“謹遵皇上聖意!”衆人舉杯異口同聲。

文武百官在營地席地而坐,觥籌交錯。

宋吟晚在女眷席,離了約莫幾丈遠,卻在這微微暗沉下來的天色裏一眼搜尋到了封鶴廷。男人和姜相同席在前列,朗眉星目,唇紅齒白,無疑是人群裏最顯眼的存在,灼灼跳耀的篝火襯着那英俊面容,有一種孑然于世間的桀骜不馴與孤冷。

獨獨在和女子的目光相對時那一笑,頃刻間化去所有鋒芒,轉作柔情。叫周遭都能看得分明。

再往篝火另一頭看去。

那名女子的容顏更是叫天地為之失色。薄茶沾唇,媚而不妖,清淺笑意便叫人蕩然失了魂。

坐在高臺上更能将這底下的一幕幕看得清楚,姜貴妃端起一碗祛寒湯予官家,同時發話軟媚央着官家,“這一路來,臣妾身子都乏,皇上陪臣妾回去歇歇可好?也好叫底下這些個都不拘束了,飲酒的飲酒,歌舞的歌舞,且由着他們去。”

官家原也撐不到宴席結束,姜貴妃這話正好成全了他的意,讓人傳達盡興的話意,便和姜貴妃一道離席。

周皇後晚了一步,被撂在高臺上,也只是臉色變化一瞬,端的是高貴端莊坐鎮之上。然目光所及瞥見皇兒癡迷眼光正對着宋吟晚那方向,借着掩袖喝酒的姿勢低聲訓斥。“此行你決不可出差錯,私底下你如何胡來我且不管你,但宋吟晚,眼下你決不能動她一根汗毛。”

二皇子賀祟收回目光,輕咧嘴角,“母後放心,兒臣明白的。”他掩唇,随了周皇後那樣貌男生女相有些陰柔,于那陰晴不定的性子相合,叫人看不清楚真實想法。

周皇後暗暗嘆息了一聲,只當他是聽進去。

賀祟又飲了一盞,隔空與封鶴廷舉了舉杯,示意相碰,眼底卻是溜過一絲陰鸷。他和封鶴廷沒差幾歲,後一個卻因父皇賞識,從太子伴讀升作副教太傅,從十歲開始,便成為上書房所有皇子的噩夢,嗬……

有些東西,愈是說不準動,就越是撓心撓肺的勾人想要。也沒有他得不到的。

夜漸漸深了,營地裏樂聲靡靡,歌舞翩翩。

宋吟晚本就坐車乏累,飽餐過後便先回了帳篷住處。也是出來深山野林,她才發現原來她對這樣幽闊的景兒是會害怕的,就在剛才回來路上所見,總好像黑暗中有惡狼什麽的東西會突然蹿出來似的。

好在,這帳篷是她和封鶴廷睡。

簡單的換裝梳洗,宋吟晚換上寝衣,一頭烏發懶散垂在肩後,留着一盞豆大的油燈照明,等四叔回來。

山林處,風聲嗚嗚。

夾雜着隐綽傳來的喧鬧人聲,襯得帳篷裏幾分幽靜。

忽然随着帳簾被掀開湧入的冷風吹熄了火光,覆滅的一刻,宋吟晚只來得及看到來人衣袍角上繡着金絲的祥雲紋路,絕不是四叔今日穿戴!

“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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