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
木門悄無聲息地挪開一條縫。
門外盜跖和丁胖子一上一下兩個身影扒拉在門框上,偌大的六藝館此刻靜得出奇,卻隐約透出一絲劍拔弩張。弟子們縮在一個角落,注視着中央拿着劍的兩個人。
“當!”
一聲銅鐘敲正在兩個人心上,只見其中一個提起一口氣“呀――”地長喊了一聲,雙手舉劍過頭就迅速地朝對面那人奔了上去!
“好氣勢!”丁胖子止不住道。
“誰啊?”後面突然冒出一個聲音。
丁胖子吓得抓門框的手一抖差點摔出去,幸虧盜跖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回頭一看,果然是提着食盒盯着他們的雲微。
“你……”丁胖子正要發火,盜跖再次适時地捅了他一下,于是便壓下了音調,“你不能先打聲招呼嗎?這也太突然了吧!”
“打招呼不也一樣很突然麽?”雲微嘴角抽抽,問道。
盜跖噗的一聲笑了出來:“行了行了,快看!”丁胖子無奈轉回身去。雲微翻身跨過木欄:“裏面怎麽樣了?”
丁胖子皺眉,剛想說什麽,而後一下子揮起手來吓了雲微一跳,“等一下!他,他,哎呀――!”
雲微探出頭:“分出勝負了?”
“顯然,”盜跖一聳肩,“天明輸了。”
“啊……”裏面一聲木劍打頭的悶響後天明的□□适時幽幽地飄出來。
雲微嘴角又抽了抽。
天明在館中央抱着肚子趴在地上側翻着滾來滾去,張良站在比劍的二人間,帶微笑的臉微不可察地偏向門邊,那裏集聚着三個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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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盜跖和丁胖子叽叽喳喳吵了好些時間,這場比試也就在天明的叫喚中不了了之了。雲微叉着手望向天空,吹出一口氣,餘光看見少羽似乎在館裏面把臉轉向了這邊,後者看着別的弟子們都跑出了門,就幹脆走了過去:“小跖,雲微姑娘,丁掌櫃,今天客棧裏不忙吧?”
三個人注意到了少羽,丁胖子知道周圍沒什麽外人,便放開了嗓音:“是啊,不然也沒有功夫來看看你倆了。”
“大家都還好吧?”少羽看見大夥,臉上也添了幾分笑容,朝盜跖問道。
“啧啧!”盜跖擺手,“多虧了這位丁掌櫃,墨家的各位兄弟現在都已經安頓下來了,就在附近的山腰上!”
“你說你客氣個啥……”丁胖子不好意思地揮揮手,雲微不禁一笑,然而下一秒笑容就僵在了臉上。
“丁掌櫃,盜跖兄,難得一見。”後面是熟悉的聲調,伴随着木門推開的聲音。
“張先生!”丁胖子大笑。
雲微低下頭掩飾住臉上奇怪的表情。雖然她看不見自己,但也能感覺到臉上的肌肉抽筋似的酸。
“很少見幾位來小聖賢莊,想來也有許久未見了……”張良的音色一如既往地潤澤,好像光圓的玉一樣沒有瑕疵。雲微心裏突然生出一股抗拒,插嘴快速道:“既然許久未見幾位就慢慢聊好了,丁掌櫃不用擔心客棧裏,有我和石蘭在還是對付得過來的。即然此處沒什麽事,我先回去了。”
“……賀姑娘。”張良的聲音陡然就轉向了她。
“抱歉失陪。”雲微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連頭也不想回了,拿起食盒便走開去。
張良頓在原地,心中翻出一絲奇怪的空落。
他不自覺想起前些天,子明幾乎是讨好地跟在他的後面,每當他轉過頭,就呲牙笑道:“嘿嘿,三師公……”
剛開始看見平日欺負子明的弟子礙于他這個師公不敢上前,他還以為子明只是在尋求庇護。可直到将近黃昏之時,周圍一個人也沒有的時候,子明還是粘着他。
他心中頂不住好奇,轉身去問:“子明,是不是受師尊罰了,讓我替你求情?”
“不是不是!”子明搖頭,随即看着他繼續笑。
“那你跟了我一整天,是想和我說些什麽?”
“嘻嘻,”子明笑,“沒有沒有,是雲微姐姐讓我跟着你的!”
她想做什麽?張良皺眉。轉眼看見子明突然似自知失言一樣驚呼一聲退後半步,側頭去思量了片刻,重新朝子明露出了笑容:“那子明又可知道,賀姑娘為什麽要讓你跟随在我身後?”
子明聞此立刻搖頭:“沒有沒有沒有。”停下來後挺挺胸脯,篤定地點點頭,“嗯,不知道不知道。”
張良不免失笑,要讓子明說謊也的确是有難度。這樣想道,臉上的笑容卻分毫不減:“明日一早是伏師兄的課,子明上一次背書不成受罰,可是拜托三師公說情才得以免去。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若是不誠信的弟子,身為師公當然有責任教其向善。聽聞明日師兄會講說孟子大義,此番若是再背不出……”
“別別別!!”子明猛地撲向前,“三師公你一定要幫我啊!”
張良皺眉作為難狀:“可子明若非誠信,有聖賢祖師的教義在此,師公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天明陷入了艱苦卓絕的糾結,須臾眼一閉,深提一口氣,破罐破摔一般道:“雲微姐姐說三師公沒有吃上早膳一定會傷心得哭的所以叫我來跟着師公不要讓你太傷心啦!”
張良只覺得臉上的笑容瞬間崩成了一塊一塊像碎石一樣掉下來。
她這是……什麽意思……
後面傳來丁掌櫃的不解:“……客棧裏現在……好像也沒什麽要她做的事?”又聽得盜跖思索着:“我也不知道……沒準是為了躲天明吧?這小子天天纏着她要吃烤山雞……”張良抿起嘴唇,随即又帶出一貫的微笑,回身若無其事地與二人交談起來。
雲微繞過大半個六藝館,走到了正門的位置。從半掩的大門看進去,天明一個人呆站着發愣。雲微心中起了好奇,悄悄走上臺階,把手放在門邊,後面突然冒出一個聲音吓得她手一抖。
“賀姑娘。”
雲微僵硬了片刻,片刻後轉過頭去。伏老大的一張冰山臉晃入眼中。周遭的溫度仿佛驟然降低,原來飄散在空氣中的水汽似乎都一瞬間凝結成了細小的冰晶。雲微扯着僵硬的面部肌肉擠出一個幹笑,一邊把放在門上的手收回來,轉身深鞠了一躬:“伏先生。”
伏念點頭示意。
雲微冷汗直下。
一輪對話完畢後又是一陣完全的靜默,雲微只覺得不遠處有什麽東西結冰的咔咔聲在向自己這邊蔓延過來。就在這寒意越發逼近的時候,伏念再次開口道:“對于子明前日所為,我亦有所耳聞。子明年幼調皮,尚不懂事,還望姑娘多包涵。”
“…沒什麽的。”雲微抓着食盒的把手,支支吾吾吐出幾個字。
“如此便好,”伏念點頭,雲微只覺得是整座冰山都晃蕩了一下,“先告辭。”
“好……”雲微說到一半趕緊煞住話頭,又咽了一口唾沫,再一鞠躬改口道,“……先生……慢走……”
伏念轉過身走開。雲微強低着頭感覺着一座大冰山漸漸向遠離她這一點的方向移動着,帶着周圍逼人的寒氣褪去,直到這路上再無伏老大的影子後,溫暖的陽光才慢慢跟上來。
重新沐浴在熏熱的空氣中,雲微終于直起腰,深吸一口氣,心有餘悸地看向伏老大飄走的方向,太……可……怕……了……
無意一轉頭,看見長廊上站立的一個人影。
不一會雲微便和顏路并排站在欄後,頭頂屋瓦擋住陽光感覺分外陰涼。雲微伸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簡直可以用汪汪如注來形容。
“師兄……”顏路略低着頭,斟酌着用詞,“并不是那麽不近人情,只是稍微嚴肅而已。”
“……好。”雲微頓了一會,慢慢地用力一點頭。
顏路側過頭來看向她,一陣後臉上浮現出淡淡笑意:“姑娘有什麽想說的,都無需顧慮。”
雲微愣了一下,又點了點頭。
幾日前在半山腰遇見了那群匪徒,本以為能打探到什麽關于那群身穿黑衣行蹤不定的人的消息,可那親眼看到這些人的匪徒卻逃走了,餘下的人則無論她怎麽問,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當時她正心灰意冷地拿繩子把那群人的手腳捆住,心裏一邊想着也許等下駐軍路過可以順道把他們收拾了,顏路卻叫住了她:“賀姑娘。”
雲微回過頭,後者雙手交疊對她躬身:“對于方才莊內弟子的冒犯,顏某教導無方,特來為姑娘賠個不是。”
雲微擺擺手說不用,把這群賊人猛揍了一頓,她現在已經沒脾氣了。
“倘若姑娘有需要幫助的地方,請一定告知顏某,顏某必全力為之。”顏路對着她又是一躬身。
雲微卻定在了原地。
他已經知道了她在追查着什麽人,想必也知道了她的師父失去了蹤跡。她似乎已經沒什麽好隐瞞的了,可心中的戒備令她還是不願說出其中的原因和細節。
于是她只是單純謝過,未言其他。卻不想他今日又提起了此事。
一片靜默,而後顏路低沉溫和的聲音響起。
“一月前姑娘曾随子房來小聖賢莊,那時恰好是顏某為姑娘料理傷勢。聽子房說姑娘是受帝國士兵的追逐,才負了傷。而就姑娘腿上的傷口看,傷口劃開的動作一氣呵成,卻深及內裏,顯然是內力深厚之人所為。”
雲微大驚擡頭。
顏路沒有停下來:“羅網組織聽候帝國差遣,其中六劍奴則是用刀好手。但姑娘身上真正緊要的傷口只有腿上二道刀傷,其餘大小傷口都只及皮毛。照此而看,當時姑娘的對手應該只有一人。而六劍奴鮮少單獨出現,因此當日姑娘遇見的,并非六劍奴之一,亦不太可能是羅網中人。”
“既然并非羅網,那與帝國相關的門派,僅陰陽家與名家二門。名家擅辯,對于刀術一流造詣不深。陰陽家高手雲集,而所使用的招式大多是陰陽術,姑娘傷口并無灼燒或凍傷的痕跡,可見即便是陰陽家的人出手,也未有使用陰陽術。但陰陽家的高手對陰陽術的領悟頗深,不必棄其優勢不顧而使用刀術。因此,傷姑娘的人,亦不大可能來自陰陽家。”
“然而帝國的勢力主要便是這二股,其餘的精銳軍隊忙于護衛,難得出現。姑娘想必追查過敵方的背景,不知是否也是如此猜測?”
說到此處,顏路笑着轉過頭,正視着雲微。
雲微愣愣地盯着他很久,極其緩慢地點了頭。
顏路的笑容一頓,面容中漸漸浮出一抹愧色:“顏某只是希望這些猜測可以幫到姑娘,并無惡意,不意冒犯,顏某……在此道歉。”
“沒有沒有。”雲微連忙擺手,“只是在下未想到顏先生的推測居然準确如斯。”
“姑娘不必顧慮太多,”顏路雙手交疊置于身前,“若姑娘詢問,顏某必知無不言。”
一陣微風吹過,帶得廊前的樹木沙沙地搖動。雲微定神注視幾步之外的顏路,他仍然直視着她,眼底被一瞬的陽光照亮,平和而令人信任。雲微抿住嘴唇,雙手攥着食盒的把手,拇指在轉角處緩慢地來回磨挲。
他是張良的師兄……雲微抿起嘴。但是……
……我是不是不該在這個點上躊躇太久?他……是真的有其他意圖,還是只是,雲微的手指停在了把手轉角的尖端。
――只是我自作聰明的臆測?
雲微松開的緊抿的嘴唇,輕輕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安靜中響起:
“顏先生,在下……有一問題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