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
陽光熏染着六藝館前方的草地,張良和準備回去的盜跖和丁胖子道別,将手背到身後準備往回走,目光觸到遠處的長廊,笑容卻凝在了唇角。
廊前濃密的樹葉随風輕輕搖晃,蔭翳下顏路側着頭看着身邊。旁邊站着另一人,發辮上的白色布條時時飄動,手上提着一個巨大的木盒。
是她。張良皺眉。
他不自覺地想起師兄之前對他說過的話。
“子房,”當時他将她帶上山拜托師兄看傷,顏路臉上一改往日的平淡,“你有高乎常人的智慧,自信并非不好,但過度依賴自己的推斷而錯失了一些細節,有時難免會導致錯誤。”
“這樣可能會傷害到其他沒有惡意的人。”
沒有惡意。張良默念了一遍,片刻之後嘴角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
如果她只是一個普通的農人,安分守己地在客棧裏尋一份工作,也就沒什麽。然而他卻不敢這樣輕易地認定,她只是個普通人。
只由師父教授射術,卻在待人的禮數上較大部分初入儒門的弟子更完備。終日務農販賣蔬果,卻能很少錯漏地記賬算賬。她只是個農人?一個口舌犀利思維不循常理的農人。一個忍得下怒氣、逆回來拆穿自己的農人?
每日她都安份守己地處理着客棧內的事務,坦坦蕩蕩,光明磊落,無意藏着掖着什麽。雖說更有可能只是因為她并不需要躲藏,這一切的一切都能說得過去。若是天性不愚笨,再加上本身就是江湖中人、熟知江湖史料與各門派教義的師父的教導,知曉天下形勢,懂得文字算術,這本就是在常理之中。再來聽聞程風是一位特立獨行的前輩,那作為他親自教導的徒弟,敏思善辯,甚至所有的不同尋常都可以解釋。但,萬一她不是呢?萬一她的坦蕩是僞裝,萬一她的所有的表現都只是為了讓別人放松警惕……
可怕的便是這個萬一。
張良盯着長廊的方向許久,兩人依舊不急不緩地交談着。風吹得急的時候把她額前的頭發吹散,她會順手把它們整理齊平。張良站着,看着。這樣的感覺就像對弈,前面坐着一個看似平庸的人,卻順利地化解了他設下的每一個局。而他現在執着子,琢磨着敲碎這防禦的一擊。
這是一個致命的萬一。
張良眼神暗凝。風停了。那個灰色的人影已經不知道在什麽時候離開了,顏路還站在原地,視線卻看向他。
“師兄。”張良一笑,打招呼道。
顏路看向他的目光卻閃過一瞬間的複雜:“子房……抱歉,讓你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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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不必介懷。”張良仍挂着分毫不改的微笑,走到了長廊前方,此時他和顏路間只隔了一道欄杆。他眼中閃出一絲揶揄:“只是不曾想過,師兄和賀姑娘一見如故,似是多年好友。說來,近來莊內事務有增,難得師兄空閑,還想尋個時候,多和師兄談談平日瑣碎之事了。”
顏路的眼中終是破開了一道,隐隐的擔憂從中流出來。張良眯起眼,任忽慢忽急的風一陣一陣掃過他的額發,一言不發地等。顏路移開了目光,片刻,似乎是嘆了口氣。
張良垂下眼。一陣後,他挑起唇角:“師兄不覺得,賀姑娘的舉止幾乎沒有令人生疑之處?”
顏路看着他。
張良不顧,擡頭看向遠處的湖面:“沒有疑點,本身就是最大的疑點。”
“我明白。”顏路應答道,扶在木欄上面的手卻不自覺地将五指收向手心。遠處的書院前,兩兩三三的儒家弟子經過,不時互相問好。他重新低下頭,剛準備說什麽,又像是放棄了。
張良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師兄?”
顏路看着他很久。你不必将所有人都置于敵對,他想說,但良久過去,還是成了一句:
“沒什麽。”
将柴火抱進廚房,雲微抹了一把汗,蹲在一邊拿起蒲扇開始鼓風。竈裏的煙塵四散而出,嗆得她不禁咳嗽。
丁胖子站在竈臺前一個人掌着三個爐子,手一揚,再扯過一個盤子迅速接住下墜的青瓜,往桌面上一送,放開嗓門叫道:“傳菜――”
石蘭飛速地穿過門口走進來,端起那碟炒青瓜就走了出去。
廳堂內各桌上蒸氣騰騰,門口卻拐進來一個人,大搖大擺地踏進了客棧裏:“喲!很熱鬧嘛!”
……一片不改的喧嘩。客棧內的人們吃飯的照樣吃飯,傳菜的照樣傳菜,扇火的照樣扇火。
來人尴尬地笑笑,只得接受自己被晾在一邊的事實。
那邊的雲微費盡力氣終于在已成滾滾之勢的濃煙中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恰逢丁胖子問她:“靠在門框上那是誰,有些面熟?”
雲微艱難地開口:“盜,咳,跖吧。”
丁胖子大手一揮:“讓他站着!”
于是盜跖便杵在門框邊上杵了整整半個時辰,眼睛死瞪着背對着他的丁胖子,而後者巋然不動,淡然地掌着他的三個鍋。
等到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丁胖子才朝盜跖走去。而盜跖故意裝作沒看見,自己鈎起一壺酒往邊上的一個碗裏倒,丁胖子見狀毫不猶豫地調頭就走。
“哎哎!”盜跖見丁胖子走開去,裝也裝不下去了,只能伸手把他拉回來。丁胖子背對着一臉不情願的盜跖,面上隐隐浮出一點狡詐。
姜還是老的辣啊,雲微搖搖頭。
折騰了好一會,原來是顏二先生到了據點為蓉姑娘看傷,于是盜跖便來喊他們過去。雲微盡管不能算墨家人,但也是可以信賴。一路跟上去見到了不少驚疑的目光,但有丁胖子和盜跖在,也都沒問多少。
盜跖在穿過桑海城的街道時口中絮絮叨叨個不停,但在出城後卻突然靜默得反常。繞過了院落外的樹籬,一間木屋慢慢移進了視野。一個男子坐在屋前,在削膝上的木劍。
這個人似乎是……蓋聶?雲微剛想起來,就看着盜跖的臉色霎時沉了下去。
快得所有人都沒來得及作出反應,盜跖就已直奔蓋聶而去。雲微驚得回頭,只見他巋然立着,即使是背對着她,那灼熱的視線仍舊可怕。雲微和丁胖子趕忙追上。争執的聲音越來越大,而靠近之後雲微才發現,其實只是盜跖一個人在咆哮。那聲音尖利得聞者膽寒,蓋聶擡頭,面無表情。邊上的木門突然開了,高漸離皺眉:“小跖,顏先生還在裏面,不要打擾到他。”
盜跖瞪大的雙眼已經通紅,胸膛一起一伏,仿佛艱難地要喘過氣來。吱一聲木門又合上了,盜跖卻一直盯着那裏,像要用目光在上面燒出兩個洞一樣。木屋外面陷入了一片死寂,盜跖雕塑似的定在那裏,在丁胖子終于忍不住了準備說些什麽時,他卻毫無預兆地掉頭就走。
“小跖!”丁胖子企圖叫住他。
和丁胖子三步之隔的雲微心中一緊,下意識伸手阻攔,卻被他一把從手臂處推開。雲微只感覺手臂處一麻,心中咯噔一聲,就感覺手臂上灼燙的疼痛摧枯拉朽地湧了上來。
電光火石間誰也沒能攔住盜跖。丁胖子叉着腰焦急地遠望,雲微左手忍不住捂上了小臂,卻在聽見木門開的聲音立刻下意識松開。回過頭去看見顏路緩緩從房內步出,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瞬。
雲微不自覺地把還在疼痛的手藏到背後,目視他對着高漸離和雪女搖頭,繼而緩步走下臺階。四下沉默得只有鞋底踏過地面的聲響,丁胖子似乎還想問什麽,但止住了話頭,轉向雲微:“雲微你送一送顏先生吧。”而後轉向顏路,“墨家招待不周,實在是對不住。”
顏路搖頭再道抱歉,雲微在這個間隙快步跟了上去。
直送到已看不見墨家據點的山路上,顏路停頓下腳步:“賀姑娘,若是方便,可否與顏某至莊內一趟?”
一路上均是沉默,顏路在入莊之後不作解釋地把雲微帶到了莊裏一處小廬。雲微看着外形頗像以前什麽時候見過,而真正走進了門,才想起來……這就是那個她被這兩師兄弟關了十天的地方。
雲微站在門口邊上沒有再進一步。顏路似乎不在意,只走到藥櫃前熟練地揀起藥來。雲微正猶豫着要不要問,顏路卻突然說話了。
“先讓我看看你手上的傷吧。”
雲微的右手一抖:這語氣沒有反駁的餘地。
雲微不說話,而顏路也只是安然地收拾着藥材,屋裏就這樣詭異地靜默着。片刻之後,雲微終是默嘆一聲,瞞不過去了,她這樣想,把右手舉到前面。
顏路放下手上的事情,走過來卷起雲微的袖子,露出了下面……纏得亂七八糟的幾圈繃帶。
顏路的眉毛微不可察地皺了皺。
我就知道……雲微更無奈地癟癟嘴,這處理傷口的方式簡直是……不知者無畏的樣子。
顏路拿出一張小刀片從外面輕輕劃開,看來也是不打算從頭找解開的繃帶頭了。雲微一言不發地站着,感覺手臂上一松,傷口便徹底暴露在空氣中了。她側頭過去瞟了一眼,好像更嚴重了些,尤其是在盜跖那力道十足的一掌之後,她當即就有預感之前幾天泡的冷水全白費了。
“多久了?”顏路問。
雲微心裏默算一陣:“也就三四天。”
一聲嘆息傳來:“處理得很不及時,而且在這之後還擋了不止一次重擊,要痊愈恐怕得等上好一陣。”雲微沉默地聽着,顏路又似乎別有用意地補充了一句,“是燙傷。”
雲微不知道該說什麽。顏路重新走回到木桌前,娴熟地抓過藥草放進一個木碗內,随即将它們倒進缽中。雲微定定地看着研磨棒上沾上的褐色汁液,小聲問:“顏先生是早已經知道?”所以在察看傷口之前就已經将所有要用到的藥草取了出來。
顏路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方才在墨家的據點見一位小兄弟沖了出去,姑娘伸手阻攔他,手上挨了一記拳頭吧?”
她還以為顏路那時候在屋裏不會看見,雲微嘴角一抽。她看了看手臂上除了燙傷的紅色之外還有一層青紫,開口:“我只是當時……沒有意識到用的是這只手。”
顏路不置可否地笑笑,繼而将汁液傾倒在濕布上,而後敷在傷處:“姑娘是否有同他人提起過手上的傷?”
雲微搖頭,然後聽見顏路又嘆息了一聲。不會是覺得她無可救藥了吧……雲微耷拉着眼皮,嗯,這……情有可原。
“姑娘上次詢問的問題,”顏路轉了個話題,“依我所知,單純使用內力而不靠法術,很難使地面都為之開裂。倘若真要問誰可做到,估計都是現世各派中數一數二的高手。”
雲微點頭不語,如果她碰上的是這樣的人……她只覺得腳底板下直冒上來一股寒氣,現在她恐怕已經不存在了吧。但她還站在這裏,這說明……
“……所以當日那個人,的确使用了法術。”雲微緩慢地說出自己的推測,皺眉,“但他們并不像陰陽家中人。”
“使用法術的,天下不只陰陽家一派。而姑娘提到的‘廢棄品’一事,恕我對此完全不知。”顏路低頭不急不緩地說道,纏在雲微手臂上的布帶也被他固定好了。“好了。”他溫聲道,“抱歉,我只知道這些,沒幫上姑娘什麽。”
“顏先生說哪裏話……”這還叫幫不上什麽忙,說得她都不好意思了。雲微連忙擺手,卻被顏路制止:“手上的傷還沒有痊愈,這些天最好不要常動它。”
雲微連忙應答,越發地有一種顏路在責備她常識十分欠缺一樣。顏路看看她,突然想起什麽,頗覺無奈地說道:“倒是忘記姑娘本就時常帶食盒上下山,那食盒想必也不輕。或者……”
“不必了。”雲微插嘴,然後意識到她還不知道顏路要說什麽……就打斷了人家。而正在此時,門外傳來了聲響,聽起來是天明的聲音:
“咦,三師公,你來這裏幹什麽?”
屋裏的氣氛在這句話落下之後就不對了。
雲微緊抿嘴唇。
張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