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密密擠擠的草叢裏有蟲子在叫,稻田裏的青蛙也“呱呱呱”地唱起了多重奏,可在遠處那無盡山巒的襯托下,這個夜晚還是顯得很靜谧。
踏着柔和皎潔的月色,焦蕉和汪烙棘兩個人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手裏還牽着一條屁股颠颠的大狗子。
“你說這狗是你父母送你的?那應該很多年了吧?”汪烙棘看着這傻狗子搖頭晃腦的樣子,再看看身邊的焦蕉,覺得真是物似主人型。
“對啊,爸爸媽媽都不在我和姐姐身邊,某種程度上來說,cici也是他們換一種方式陪在我們身邊吧。”焦蕉說。
汪烙棘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一點,焦蕉家裏只有高傲這麽一個長輩,平時就沒聽他提起過自己的父母,想來應該都是去世了。
心裏泛起一陣憐惜與心疼,他拍拍焦蕉的肩膀,以示來自朋友的撫慰,“他們會在天上好好的看着你。”
什麽鐵漢柔情都是假的,這位汪大明星很少這麽肉麻地安慰別人,說完了連他自己都起一身雞皮疙瘩。
焦蕉轉過頭來眨眨眼,“沒有啊,也不是全在天上。”
汪烙棘:“.…..”這雞皮疙瘩白起了,原來人家父母都還健在。
他為自己說錯話而道歉:“不好意思,我還以為——”
“不用不好意思,我媽媽确實不在了,”焦蕉聳聳肩,“我十七歲那年她就得病走了,大概是郁結于心吧,小毛小病一直積着。再加上她心髒一直不好,也就沒撐過去。”
焦蕉的母親是一個溫善若水的女人,是男孩童年裏最值得懷念的存在。她走後,焦蕉每日每日,無不在思念這位世界上最好的母親。
汪烙棘自己的父母都健在,所以并不是很能體會對方的悲戚,但死別的傷痛他是明白的,何況是與至親天人永隔,要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面臨這人世間最大的苦痛,未免太過殘酷。
想了很多更加肉麻的安慰話,他最終卻只出口兩個字:“節哀。”
因為再多的辭藻,再精湛的演技,也很難對別人的傷痛表現出“感同身受”。既然不是感同身受,那麽再多的安慰也不會有太大意義。
沒想到,男孩無比坦然地笑笑,“這麽多年了,不節也得節了吧?時間這個東西,真能沖淡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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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汪烙棘佩服對方的陽光與豁達,又想起焦蕉那句“也不是全在天上”,問道:“那你父親呢?”
“那老頭兒在牢裏呢,”焦蕉像開玩笑似的把這話說出來,弄得汪烙棘一時竟分不清對方是認真的還是在說笑。
“啊?你爸……”
“我爸以前是村幹部,剛開始吧,還是個清清白白的好官,可到了後面,這人到底沒經受住誘惑,初心變得媽都不認識。這人一貪啊,心就黑了。”焦蕉掰着手指頭數了數,“那老頭兒進去有**年了吧。”
“十六歲那年,有一幫人上門來拷他走,我們一家才知道他受*賄了,我媽哭得死去活來,當場就暈過去了,我跟我姐抱一團,死活拉着我爸不讓那些人把他帶走,像倆瘋子似的。”
“後來呢?”
“後來啊,不還是關進去了麽?法不容情嘛。”
汪烙棘沉默地看着他,手輕輕地擡起,想要搭住男孩的肩,但猶猶豫豫地,終究還是放下了。
焦蕉談及這些沉痛的往事,都是以一種很清淡的口吻說着,就像在談論明天早餐吃什麽一樣,他說:“要不是有我舅撐着,我們焦家還指不成會變成什麽樣呢。”
男孩撅起嘴吹吹額上晃來晃去的細發,顯得對心裏的傷痛毫不在意。
很久了,很久沒跟人說過這些往事了,久到甚至他都忘了,舊日的歲月究竟是怎樣熬過來的。
那是他們家最難熬的時光,父親入獄母親離世,姐姐是個生活難以自理的智障患者。所有事情就發生在那麽短的一年內,這個家庭就徹底坍塌了。
幸得有高傲這個有情有義的舅舅在,極盡所能為他們姐弟倆撐起一片天。而焦蕉這個尚未成年的男孩,也在一朝一夕間被推着長大。
他帶着姐姐寄住在舅舅家,學着幫家裏分擔生活的重擔,舅侄三人就這樣相依為命,艱難又昂揚地活過了這些歲月。
後來,家裏的種植業和養殖業都越做越大,果批市場的生意也越來越紅火,焦家拮據的生活漸漸有了起色,這才好不容易有了今天這日子。
“我舅真的是個好人,”焦蕉強忍着在眼眶裏打轉兒的淚珠,感嘆道:“沒有他,我們姐弟倆真活不下去。”
“高老板确實是個厲害又心善的人物,”汪烙棘認同地點點頭,又說:“但是,你要知道——”
聽對方語氣一頓,焦蕉道:“知道什麽?”
男人把手放在他的腦袋上揉了揉,看着他的眼睛認真地說:“你們焦家也不單是靠你舅,你在這個家裏也是頂梁柱啊。焦哥,你成長得很棒。”
焦蕉怔愣着,眼前的睫毛不住地抖動了一下。
這些年來,他像一棵極力拔高自己的小樹苗,照料家裏繁重的生意,照顧難以獨立的姐姐,很努力地成長得既溫柔又懂事,以最開朗的性格來面對生活中所有難處。
累嗎?他是累的,很累很累。
但總是沒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
沒有人關心他是不是承受着逾越年齡的壓力,因為他總是把這些隐藏得太好,像是一個未經世俗沾染的花骨朵兒;他總是笑得很燦爛,像是一個從小被幸福包裹着的孩子。
或許與汪烙棘比起來,焦蕉才是那個“最佳影帝”。
可如今,終于有一個人看見了他的累,看見了他的優秀和能幹。還誇他說,你成長得很棒。
這就夠了。
在此之前,焦蕉從未想過會與一個相識僅僅數天的人分享這些封塵的過往。這個叫汪烙棘的人吧,是第一個陪他聊這些事的人。
對方簡簡單單的一句“棒”,就足以抵消掉他這些年來所承受的所有辛酸與苦楚。
男孩鼻子一酸,有滴眼淚悄無聲息地落在泥路上,汪烙棘只當沒看見,他背起雙手來,默默地歪過頭去,優哉游哉地欣賞起這村裏無邊的夜色。
汪烙棘忽然說了句:“想哭就哭,我給你個面子,當作什麽也沒看見。”
焦蕉被他逗得破涕為笑。
男孩沒有哭得多厲害,他只是仰頭看了看夜幕中不那麽明朗的星星,似乎還能清楚地記得小時候,父母帶着他和姐姐一起躺在後院的禾草對上看星星,一家四口有說有笑,那是童年最燦爛的回憶。
只可惜這些幸福都破碎了。
他爸進了牢裏以後,他媽媽很快也因為心髒不好而去世了,這個家,也就這麽散了。
過往忽然變得好清晰,可是這些不再是只有焦蕉一個人知道了,世上多了一個人替他分享這些淚與笑交雜的記憶。
“謝謝你啊,汪先生,”這是一句發自內心的感謝。
男人看着天上稀疏的星星,只淡淡地“嗯”了一聲。
其實汪烙棘聽了焦蕉的故事,內心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這種感覺品來有些畸形,因為它來自于他将自己的傷痛對比別人的傷痛,于是乎感覺自己遭的那些破事也不算什麽事兒。
誰的人生沒經歷過些苦頭呢,沒準兒走在你身邊的那個人遭的罪比你多多了。
雖然沒有經歷過相同的事情,所以很難對對方的經歷産生共情,但了解對方直面苦難的态度後,多多少少還是能汲取一些慰藉的。
不過汪烙棘與焦蕉不一樣的是,他是被信任的經紀人所背叛,才落得如斯下場,所以在整場劫難裏,這男人還包含了多一種感情——
恨。
焦蕉......應該是沒有恨的吧?他想。
于是汪烙棘問:“你恨你父親嗎?”
話一出口,他覺得自己好像有點過了,問這種問題不是壞心腸就是沒腦子。
沒想到焦蕉坦坦蕩蕩地說了句“恨”,他并不介意将自己內心的憎恨剝露出來。
“我恨啊,從頭到尾,我和我媽媽、我姐姐,都被我父親蒙在鼓裏,他做了些什麽我們根本就不知道。他把我們一家人都籠罩在謊言之下,直到那些人把他帶去坐牢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父親,好像從未将我們當做是他的家人。”
焦蕉最恨的,是他父親對他們一家撒下的謊。
那個男人,本該是他們一大家子的保護傘,可如果對最愛的人都不能坦誠以待的話,又談何保護呢?
汪烙棘沒發現指節早已被自己握緊得發白,正想說些什麽,就聽見對方很輕很輕地說了一句:“所以啊,我最讨厭欺騙。”
作者有話說:
汪網騙在火葬場的邊緣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