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隋氏等胭脂上了山才不緊不慢的從炕上爬起來,還刻意托着并不顯懷的肚子,引得江志越發喜形于色。

“當家的,家裏可還有醋沒有?”隋氏錘了兩下腰,故意嬌滴滴的說,“也不知怎的,近來愛酸的很。”

“愛酸才好!”江志果然更加歡喜,“酸兒辣女,這必然是個大胖小子,我江家就算有後了。來日我再供他讀書,考個狀元,你也做個诰命!”

隋氏咯咯嬌笑,笑完了又像條沒骨蛇似的往他身上撞了下,佯怒道:“這話說的很不對,怎麽就算有後?難不成虎哥兒不是你兒子?傳出去又要叫鄉親們說我的不是,我可不擔這個罵名。”

“哼,那等孽子早已被我趕出家門,已經不是我江家的人,”不提還好,一說起胭虎,江志登時眉毛倒豎起來,“你且等着,回頭我就想法子叫村長把他的名字從族譜上劃了去!”

隋氏等的可不就是這個?但面上不顯,只越發勸起來,引得江志更是火冒三丈,又翻來覆去的将之前兒子公然反抗他的事情說了幾十遍,隋氏都耐心聽着,時不時貌似勸架,實則火上澆油的說幾句……

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隋氏忽然問道:“胭脂今年,也十五了吧?也該正經想着找個婆家了。”

誰成想,江志反而意外的遲疑起來,“太早了吧?”

大慶朝開朝時曾出了一件大事。

有幾位太醫共同編撰了一部書,說之所以女子生産時死人的事件頻發,以及嬰兒夭折太多,乃是孕婦年歲太小的緣故。試想,她們自己的身子骨尚且長成,又如何能經得住孕育之苦?又列舉了好些二十多歲的女子順利生産的案例,果然對比十分鮮明,後來竟驚動了太後。

到底是女人最體諒女人,太後與皇後帶領後宮妃嫔和那些已經出嫁的公主聯名上書皇帝,皇帝也頗為震動,雖沒明着下旨,但打從那會兒起,皇家的公主們便紛紛晚嫁,再然後這股浪潮便席卷到京中一幹皇親國戚門上,并迅速朝外蔓延。

時至今日,哪怕是尋常百姓家裏,也大多會把女孩兒留到十六七歲才開始議親。若是富貴人家,即便提前定親,也必然找出許多由頭百般拖延婚期,以彰顯自家富貴,家庭和睦,并不急于減輕負擔等等。越是繁華的省城、州府,好人家的女孩兒們十九、二十歲才出門子的多着呢!

如今江家雖然有些窮,胡亂攀比不得,但江志素來愛惜臉面,自诩讀書人家,自然不願意在這上頭叫人說三道四。更兼胭脂長得如花似玉,又讀書識字,并不愁嫁,故而他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隋氏似乎早就猜到他的反應,笑道:“你們爺們兒總是這般粗心!話是這麽說,可你也不想想,一家有女百家求,男孩兒也是一般無二的。若是誰家的兒郎出色,自然也都是巴巴兒看着的,搶手的很吶!晚了可就給人家的閨女搶走了!”

江志一門心思讀書科舉,何曾想過這些零七碎八的事兒,當即聽住了,思索片刻,點頭,“有理。”

見他這般,隋氏越發得意,又道:“胭脂如今是略小了些,可正所謂先下手為強,她又這般出挑,咱們當然更要提早挑選一番。若有合适的,就先定親通個氣兒,咱們也安心不是?”

兒子都能說不要就不要,江志對女兒更不上心,略一沉吟就問:“那你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選?”

“倒是有兩個,均是身家豐厚,嫁過去一準兒不吃苦,只怕她不願意。”隋氏心中大喜,面上卻故意擺出一副為難的樣子。

“她能有甚麽不願意的?”說了這麽久,江志已然有些不耐煩,當即冷哼道。

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嫁過去凍不壞餓不死也就是了,誰家的丫頭不是這樣?一個丫頭片子罷了,哪兒來恁多毛病!

隋氏剛要說自己的打算,話到嘴邊又眼珠一轉,改口道:“其實,早前兒我便聽村裏的人說了,胭脂大約同鎮上的一個書生有些眉目。”

江志最喜讀書人,一聽面色就和緩三分,竟微微透出些喜色。

不過還沒等他高興,就聽隋氏話鋒一轉,“只是我又聽說,那書生如今跟着一個守寡的姑母居住,而那姑母也不是省心的,很瞧不上咱們家,有相看別家的意思呢。你也知道,胭脂素來不大瞧得上我,我有心提醒,卻又不好開口。”

“豈有此理!”江志果然大怒,罵完之後又追問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千真萬确!”隋氏指天發誓。

她是不怕江志出去找人對峙的,一來打死他都做不出這樣“失身份”的事兒;二來她說的七分真、三分假,便是對峙也不怕的。

江志自顧自的生了一肚子氣,不過還是不死心,“你且先不要聲張,流言未必是真,等等再說。”

那些個凡夫俗子最是嘴碎,又愛瞎編亂造,嫉妒他們讀書人也是有的……

隋氏也不反駁,只是笑眯眯的點點頭,又柔弱無骨的往他身上蹭了蹭,伸出一截近來保養得越發白嫩的指頭往他胸膛上畫圈子,聲音越發嬌媚的能滴出水來,“好,都聽當家的。”

江志幾乎立刻就呼吸急促起來,身下有些個蠢蠢欲動,可又想到白日宣淫不可取,連忙默念幾遍聖人言,丢下一句“我去讀書”便落荒而逃。

隋氏笑着目送他出去,等門簾子一放下來,就攏着頭發陰笑一聲,朝着西屋啐了一口。

哼!

她哪裏那麽好心!自然是将原配留下的一兒一女恨到了骨子裏!

大女兒小小年紀就長得一副狐媚妖冶的樣子,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勾魂兒,又是個牙尖嘴利的,自己每每跟她鬥法便是個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着實累得慌。若是再叫她嫁個如意郎君得了勢,豈不是心腹大患?

那小兔崽子胭虎更不必說,也不知他娘懷他的時候吃了什麽熊心豹膽,生的畜生一樣的野力氣,簡直套一副爬犁就能耕地了!瞪起眼睛來吓死個人。

若不是自己想法兒挑撥着,叫他自離家門,哪兒能有如今的逍遙日子?

眼下她懷了胎,來年春天就要生了,若不趕緊把這個死丫頭片子攆出去,誰知道來日會不會生什麽變故?

想嫁讀書人掙鳳冠霞帔,做什麽官太太?做夢去吧!

隋氏飛快的在心中盤算下計劃,又想着那書生和他姑母的作為,恨不得仰天大笑幾句天助我也,登時腰不酸腿不疼,不管酸甜的包了些點心、瓜子,去門口外面曬日頭去了。

胭脂還不知道兩邊都在說她的事,背着柴框一路疾走,剛一進門就見隋氏站在院裏曬日頭,聽見動靜還笑眯眯的擡頭瞧她。

“呦,胭脂回來了?可累壞了吧?快歇一歇。”

說着,她的眼睛還不住的往胭脂背後的大竹筐裏瞅,生怕藏了什麽寶貝。

胭脂不搭腔,只是當着她的面将那滿滿一筐的柴火倒入柴堆裏,看也不看正傳出讀書聲的房間,略拍打了一下身上就回屋去了。

然而不管是隋氏還是外頭那些吃飽沒事做的小丫頭片子們,胭脂壓根兒就沒功夫搭理,只将她們視為無物。

錢錢錢,現在她滿心滿眼都是賺錢的念頭。

便是逞得嘴上一時之快又如何?能吃還是能穿,能當做安身立命的本錢麽?都不能!那還鬥個什麽勁?

只要她能攢一筆銀子……屆時天高海闊,誰還窩在這裏受這份兒閑氣?

這麽胡思亂想着,胭脂就已經渾身是勁,眼中也滿滿的都是希望。

她甚至有心思哼一點小時候娘親唱給自己的小曲兒,打掃幹淨炕席,又鋪了一塊事先用開水燙過的細密白棉布,将帶回來的茉莉粉倒了出來。

茉莉粉聽着簡單,好像剖出粉來就完成了,可實際操作起來十分繁瑣。

頭一個,它自帶潮氣,又香的很,稍不留神就又是發黴又是生蟲的,不要說往臉上撲,放都放不住。

胭脂先用特制的小篩子篩了兩遍,将花粉隔着窗戶紙放到日頭下曬幹,然後再篩兩遍。

完了之後,她還要從随處可見的月季花中挑選花型完整、色澤豔麗的紫色、大紅和黃色花朵,清洗幹淨後擰出汁子,調成合适的顏色配到茉莉粉裏頭去,照先前的方法曬幹。

從頭到尾千萬并不敢直接曬陽光,也不能為了省事拿火烘幹,不然不光會變色,失去原本的光彩,而且粉質也會變得粗糙,不夠細膩。

等這一步完了,還要再篩兩遍,這才細膩無匹。

而到這個時候,原本潔白如雪的茉莉粉已經被染上了深深淺淺的顏色,篩動的時候便好似下起了一場雪沫,間或散發出淡淡幽香,陡然變得豔麗旖旎起來。

紫色仿佛天生透着一股妖嬈,憑她再端莊的人,抹了這個顏色的粉,也會平添幾分妩媚。

大紅最是端莊不過,不管是小家碧玉亦或大家閨秀,濃淡總相宜。

粉色天然一分風流活潑,年輕的姑娘們搽了,越發顯得青春年少活潑嬌俏。

胭脂水粉,大約本就寄托着女子對生活的美好希冀的吧,只這麽看着,一顆心都忍不住跟着柔軟起來。

她事先訂了一批約莫兩寸粗細的矮小瓷罐,外頭貼了寫着顏色的紅紙條,灌個八分滿就用蓋子壓油紙蓋好,再在外沿滴一圈蠟密封保存。

瓷罐乃是細膩白瓷,弧度優美,色澤清新,端的好貨,哪怕她一口氣買了幾十個,算下來還要六文一個呢。

不過并沒有白花的錢,因下了大力氣包裝,這茉莉粉便陡然間高貴起來似的,與外頭攤販上買的便宜貨截然不同。精致的外表合着若有似無的淡淡幽香,拿在手裏都十分體面,自用、送人都使得。

忙活了幾天的胭脂終于能痛痛快快的松口氣,臉上綻放出一抹笑意。

正樂呵着,忽聽到外頭窗戶底下幾下刻意放輕了的腳步聲,細看去,隐約還有一個弓腰縮背的黑影。

胭脂不動聲色的将那些茉莉粉用油布蓋起來,再在上頭蓋了一床被子,然後故意揚聲道:“哎呦,這麽多!”

那人影果然又湊近了些。

胭脂忍笑,忽然猛地推開了窗戶!

只聽“哎呀”一聲,那朝外開的窗扇結結實實磕在偷聽者的額頭上,砰一聲沉重悶響,胭脂聽得都牙酸。

她一臉驚訝的探出頭去,看着外面疼的臉都扭曲了的隋氏,“呦,是我不小心,剛還說屋裏怎的這樣多螞蟻,要開窗掃掃呢。只是……青天白日的,您怎麽趴在我窗戶根兒底下?”

鄉間家具俱是就地取材,将木料簡單加工後直接使用的,這一扇窗子少說也得六七斤,可有的受了。

“什麽叫我趴在你窗戶根兒底下!”隋氏頓時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腳來,“不過是才剛做活掉了釵子,這才滿地找找!”

胭脂長長的哦了聲,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一雙大眼仿佛在說我什麽都知道。

隋氏被她看得心裏頭直發虛,又胡亂往她屋裏看了會兒,見确實什麽蛛絲馬跡都找不到,這才氣鼓鼓的走了。

胭脂忍不住撲哧一聲,滿是愉悅的道:“您可當心呀,別再掉了什麽。”

隋氏的背影一僵,腳下打了個趔趄,走的更快了。

晚間江志一臉嫌棄的問她額頭上怎麽破了這樣大一塊油皮,又紅又腫怪吓人的,隋氏實在說不出“我去偷看你閨女,不曾想給那小娘皮算計”的不要臉的話,只得打碎牙往肚子裏咽,含含糊糊的說自己不小心摔的,只把胭脂笑個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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