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鄉間百姓勤勞樸實,每天只要睜着眼睛,手頭都不肯閑下來,女人們多多少少都會打絡子、繡手帕、縫鞋面、做香囊等拿進城裏賣,也是個進項。

胭脂也不例外。

等茉莉花粉幹的當兒,她也見縫插針的繡了不少手帕子,算上前些日子攢的,統共二十來條,就劃算着找個由頭進城一趟,把它們一起賣了,順便瞧瞧弟弟。

同樣是繡手帕,人跟人做出來的也不同。尋常鄉間女子往往有些舍不得,只用最常見也最便宜的棉布棉線,然後精心繡上豔麗的花鳥魚蟲,精致些的往往三五天才得一個。

可饒是這麽着,因材質、花樣局限,一條手帕也不過十文、二十文頂天。

胭脂很清楚自己的長短,自知女紅天分不佳,便不在這上頭争長短,勉強打了些個絡子賺本錢之後,便狠心去買絲綢鋪子裏的上等布料,小心裁成适當大小,只挑了書上意頭好的詩詞歌賦,配了簡單的祥雲、結子等紋樣繡上去,既省事又雅致,別是一番風流。

這麽一來,尋常人費心費力繡一條手帕的空她便能做兩條乃至三條,偏偏又是獨一份兒的風流別致,材質又好,竟引得許多富貴人家也時常采買,他們又不差那麽幾十個錢,一條便能輕輕松松賣出三四十文!

算下來,雖然本錢多些,可一來做的快,二來賣價高,同樣的時間,胭脂光賣手絹就是尋常村婦兩三倍的利潤,着實劃算。

每當這個時候,她的腦海中便會回蕩起母親生前時常念的一句話:“女兒家多讀些書,吃不了虧。”

是呀,她雖然不能科舉做官,可如今不也照樣因為多讀了幾本書而受益匪淺麽?

做好茉莉粉的當天夜裏,胭脂都高興地睡不着,翻來覆去的掰着指頭盤算:這麽些個茉莉粉,再加上手帕子,說不得也得一千文出頭,扣掉本錢,大半兩銀子呢!

胭脂正琢磨什麽時候開口,這日一大早,江志便舉着一個包裹過來,說:“趕明兒你進趟城,照老樣子賣了,賣的錢換幾個銀角子,再換些銅錢。”

分明兒子就在城裏,可他竟然連提都不提一句。

胭脂知道裏面裝的是書,也知道勸也無用,好在家中藏書她早都已背會了,來日再重新默寫出來也就是了。

她爺爺并不重男輕女,不光重視兒子,也很疼愛這個聰明伶俐的孫女,時常捏着她的小手親自教導……

可如今,他老人家珍視的藏書卻已經快被同樣珍視的兒子賣光了,若是泉下有知,不知得氣成什麽樣兒。

小蓮村距離鎮上也有個十幾裏,步行大半日才到,若是刮風下雨、冬寒夏曬便十分艱難。村裏有人心思活,專門買了騾子定了大車,每日跑到村口拉人,傍晚再原樣送回來,一個人一次也不過三文錢,着實省事。

次日胭脂特意起了個大早,将這些日子攢的茉莉粉和手帕都小心的分門別類裝好,又想着再過兩天就是八月十五,天氣便會漸漸冷下來,還抽空給弟弟做了一套略厚些的衣裳,也都一塊捎着。

也不知道随誰,胭虎天生好大一副力氣,才十四的少年,個頭就快趕上成年男人了,很是唬人。

原本家裏人都指望他能讀書科舉光耀門楣,誰知胭虎非但不愛讀書,反而打小喜歡舞刀弄棒,只把江志氣個半死。

去年端午隋氏進門,爺倆大鬧一場,自此紛争不斷。過年時又鬧起來,江志借着酒意要不認他這個兒子,胭虎這頭犟驢便奪門而去,在鎮上做活,再也沒回過家。

胭脂前後也去看過幾回,見弟弟雖然瘦了,可也着實精壯了,精神頭反而比在家的時候好,倒也罷了。

上個月去的時候,他興致勃勃的說認了位镖師做大哥,日裏在糧店做工,晚上跟着這位義兄學本事,把胭脂心疼的了不得。

這次過去,胭脂就想着無論如何也得見見弟弟的這個義兄。

一來總要瞧瞧對方是好是歹;二來麽,長姐如母,她總得多操些心。

雖然那小子口頭上說義兄為人肆意灑脫,并不計較什麽財物,可胭脂并不敢當真,琢磨着最好也趁着中秋節的由頭送點什麽。

她想的太多太雜,不覺時光飛逝,晃晃悠悠一擡頭就發現已經進了城門。

此鎮名喚青山,乃是沿河修建,便不似尋常城鎮那樣方正,整個東、南部都是順着河流交彙處落地生根,又在東南一處兩河交彙的三岔口處特設客貨碼頭,專迎南來北往官商客貨,晝夜燈火通明人聲不斷。

西北兩面倒是方方正正的,各有一大兩小三道城門,同東南兩邊的三道水門一起,這便形成了青山鎮的十二道城門閘口。

雖然只是個鎮子,但因為有河流交彙,自古以來往來客商、行人不絕,城牆厚重,守備森嚴,繁茂氣派不輸一般州城。

站在厚重巍峨的城牆之外,都能聞到裏面飄出來的濃郁香氣,聽見裏面混雜着各地方言的熱鬧叫賣,看見不斷出入城門的商販,令人不覺心馳神往。

小蓮村地處青山鎮西面,便從西門入,而胭虎做工的糧店乃是本鎮總店,正位于東南角依傍碼頭而建的大型貨貿市場,胭脂需得斜跨整座鎮子才能同他碰面。

百姓日常生活所需都可從鎮上縱橫交錯的東西、南北大道兩側森羅密布的店鋪中買到,胭脂每每交接的胭脂水粉雜貨鋪子就在城中略偏東的位置。

來之前她都劃算好了,先去将貨物賣了,正好也輕省些。然後再去城北面的學堂瞧瞧,看能否同王生見一面,說幾句話。完了之後,估摸着也就差不多晌午了,她正好可以去尋弟弟一同吃飯。

胭脂水粉店的老板娘夫家姓楊,大家都稱呼她楊嫂子,最是個爽快麻利的人。

她的店子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上到胭脂水粉,下到頭繩頭油,再到大姑娘小媳婦必用的絡子、手帕子,甚至是半成品的鞋面、被面,五花八門應有盡有。又因為開的年歲多了,為人又厚道,許多老街坊都愛往這邊尋,買賣很是不錯,給錢也大方,胭脂也一直都在這邊賣貨。

胭脂去的時候,楊嫂子正在同兩個年輕小媳婦說笑,老遠隔着門瞧見她就笑着招手,又要抓南瓜子與她吃,胭脂笑着謝絕。

“不瞞嫂子說,我今兒确是有急事,就不耽擱您的工夫了。”

“要去看你弟弟吧?”往來的多了,楊嫂子也知道她有個弟弟在鎮上做工,每回來了都要去瞧瞧的。且馬上就要過中秋了,想必姐弟兩個很有些知心話要說,當即指了指裏頭,腕子上金燦燦的龍鳳呈祥镯子晃悠悠蕩了兩下,“也罷,你來一趟不容易,快去坐下歇歇,我先同那頭交割了,再來與你結賬。”

胭脂道了謝,且去裏間坐下喝水,又拿着帕子使勁抹了幾把,将臉上的汗都擦幹了,這才覺得暢快些。

團圓節素來為大慶人所重視,百姓往往提前一整月就開始籌備,如今街上賣的也多是與中秋有關的貨物。什麽桂花酒、明月燈,圓滾滾的大芋頭,玉兔搗藥、秋菊飄香圖案的花色月餅,月圓人圓的扇子、吊墜兒,看得人眼花缭亂。

胭脂托着下巴看了會兒,不禁也被這氣氛感染,跟着歡快起來。

真好。等會兒她也能跟弟弟一道吃頓團圓飯了。

“嗨,今兒可真是熱壞了,”正想着,楊嫂子就搖着扇子進來了,二話不說先吃了杯茶,這才興致勃勃道,“前幾回你送來的茉莉粉十分好賣,我自己也用呢,果然遠比別家的勻淨細膩,顏色又自然,香味兒也好。眼下正逢佳節,誰不想打扮打扮?早就有人問過我好幾回了,偏我不知道你家在哪裏,也沒個消息往來,這可急死我了。”

市面上倒是也有旁的雪白細粉,只是要麽含鉛或是水銀之類,長期敷用對身體無益;要麽幹脆就死白死白的,強行塗抹好似活見鬼,十分難看,遠不如胭脂做的這些粉嫩自然,不光服帖,且瞧着氣色也好,不用額外再抹胭脂粉。

誰知胭脂卻苦笑一聲,一邊将包袱裏頭的東西擺出來,一邊道:“我何嘗不想多做些?只嫂子你也知道,咱們青山鎮內外,茉莉是不多的,又生的散,我也不大得空,攢了大半個月,也不過這些了。”

楊嫂子粗粗一數,竟才十一個瓷罐,也犯了愁,“這哪裏夠賣?光我自己留兩罐,再親戚道理的送幾罐也就去了大半哩!”

倒是帕子有二十來條,擱在那兒都有厚厚一沓,想來能撐一段時日。

楊嫂子信手翻看起來,笑道:“果然要論雅致,心思奇巧,還得是你,瞧這祥雲後頭明月半遮半掩的,再配上這句詩,啧啧,妹子,寫的什麽?倒有好幾個字不認識呢。”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胭脂耐心解釋道,“乃是一位鼎鼎有名的大詩人的佳句,說的便是中秋佳節思念親人的情誼,也常有男女寄托相思之情。”

“那敢情好!”楊嫂子暗自記下,準備回頭同客人也這麽說,大笑道,“真真兒是最應景不過了!”

一共二十二條手帕,都是各色清新淡雅的絲線繡的,旁邊或配明月、或配祥雲,有的幹脆就是幾句詩詞自己排成花兒,實在是別出心裁,一下子就把那些什麽鴛鴦啊牡丹的比下去了。

楊嫂子誇了又誇,胭脂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嫂子快別這麽說,我這面皮兒都要燒起來了,也不過是取個巧,真論繡工,我是當真不及旁人一個零頭兒的。”

也不過是圖個新鮮。

這等料子,普通百姓是買不起的,富貴人家也不稀罕,買一條回去給針線上的丫頭、婆子瞧幾眼,也就都會了,斷然不會總是從外頭買。不過是些個中等人家的女眷,一來不通文墨,覺得稀罕;二來沒有專門針線上的人,一時半會兒模仿不來罷了。

兩人略說幾句閑話,楊嫂子便痛快的給胭脂結了錢。

“還是老規矩,帕子算四十文一條。恰逢佳節,走門串戶的多,女眷們搽脂抹粉的回數難免也多,外頭一應胭脂水粉都貴了,這茉莉粉最近十分緊俏,漲價了呢,嫂子也不貪你的,一罐比原先多算十文罷,便是六十文,一共是一千五百四十文,你是要銀票子呢?還是銀角子?”

大慶朝一千文算一吊錢,一千兩百文是一兩,這一回一口氣入賬一兩多錢,就算扣了成本也能賺個七八百文,實在是叫胭脂整顆心都跟着活泛了。

有了這些錢,即便後面茉莉粉沒了,她也有底氣去購買其他制作胭脂水粉的材料了。

胭脂想了一回,道:“勞煩嫂子給我兩個五六分的銀角子,其餘幾百錢都換成銅錢吧。”

她還要買些東西,換成銀票子反倒不方便了。

楊嫂子去櫃臺上給她找銀子,一邊忙活一邊笑道:“等會兒可去瞧誰呢?不買些什麽東西過節嗎?”

說完,還有些暧昧的沖胭脂眨了眨眼睛。

這姑娘長相身段實在出色的很,不過十五歲就長得十分妩媚動人,發黑如墨膚白勝雪,一雙大眼水光盈盈,好似會說話。挺巧瓊鼻兼嫣紅小嘴兒,難得一口牙齒也如編貝,又白又齊,斷不似尋常人家能養出來的嬌娃,也不知日後哪個有福能得了去。

胭脂面上微紅,倒比搽了粉還動人,引得楊嫂子越發笑個不住,又愛不釋手的輕輕掐了一把,“瞧瞧這小臉蛋兒,又白又嫩又細又滑,比那王家鋪子裏的豆腐還要美上幾分哩,哪裏需要搽胭脂?”

胭脂捂着熱辣辣的臉沖她啐了一口,雙目水波盈盈,“嫂子真是的,沒個正形,都叫人不知說什麽了。”

頓了下,又道:“不過我倒真想買些個月餅,嫂子可知哪裏用料實在麽?”

既然是團圓節,說不得要吃些月餅的,再者她也想送些給弟弟的義兄,好歹是個意思,不然總是不放心。

“這個我在行!”楊嫂子最是個熱心腸的,聽了這話當即拍了拍胸膛,又高聲招呼小夥計看店,“走,我帶你去,街角拐過去的孫婆婆糕餅鋪子最是實在講究,難得價錢也實惠。”

胭脂推辭不過,千恩萬謝,果然跟着楊嫂子去了孫婆婆糕餅鋪。

因要過節,那糕餅鋪子便停了幾樣平時賣得不大好的點心,專心做月餅,在櫃臺上大大小小擺了幾十樣,方的圓的,紅的白的,肉的素的,着實叫人挑花眼。

人有些多,楊嫂子知道胭脂面嫩,便帶着她擠過去,又低聲傳授經驗道:“她家火腿雲餅最是鹹香可口,只是略有些貴,要八十文一斤,不過倒也實在,并沒多少賺頭。再有玫瑰、桂花、菊花餡兒的,很得那些個太太小姐的歡心,十分體面,若要送人,這兩樣最使得。”

胭脂點頭,回道:“給我弟弟一斤,最近他拜了個義兄,說不得也與他兩斤,就要那火腿雲餅吧。”

楊嫂子也說是,又道:“還有那紅豆、綠豆、棗泥、栗子,都磨得十分細膩,也很可口,買幾個嘗嘗也好。”

她身架遠比一般婦人胖大些,往裏進的時候難免惹人不快,胭脂便搶着賠不是,而對方往往見她這般嬌豔模樣,先就心軟了,也不忍苛責,是以兩個人很快就到了櫃臺前頭。

孫婆婆糕餅店開了少說也有六十年,幾代掌櫃都甚是大方,如今也都将各色月餅切成小塊,都放在瓷盒裏供人品嘗。有許多愛貪小便宜的人專門過來蹭吃,他們也不介意。

今日出門招呼的是個十七八歲的機靈小夥子,一看胭脂容貌,身子骨先就酥了半邊,不自覺堆起滿臉的笑,熱情的招呼她品嘗。

胭脂還有些不好意思,見大家都吃,這才道了個過,略嘗了兩樣,果然皮薄餡大,清新不膩人。

見她面露滿意之色,那小夥計越發得意,當即滔滔不絕的說起來,“姑娘,您盡管放心,本家乃是幾十年的老店了,斷不會做那等坑人的營生,您只管吃,保準吃了還想吃。”

胭脂莞爾一笑,嫣然無方,恰似塘中一支清荷亭亭玉立,衣衫陳舊也難掩天然一段姿色,倒把好幾個偷瞧她的人看得呆了。

她點點頭,略劃算一下,“也好,勞煩小哥,幫我挑那火腿雲餅三斤,不,四斤吧。綠豆的也來一斤,各自包起來。”

這麽一來,三百多将近四百文錢眨眼功夫就沒了,偏偏沒有一文錢能吃到她嘴裏。

那小夥計十分殷勤,麻利的包好了,又露着一口雪白的牙齒,多給了一個玫瑰餡兒的,“姑娘,您一口氣要了這些,且也嘗嘗我們家鮮花餡兒的,如今都賣得很好呢。”

正巧胭脂早起也沒吃飯,稍後就先找了個地方将那玫瑰餅吃了墊饑。但見裏頭不僅有鮮嫩的玫瑰花瓣,更有秘法炮制的濃郁玫瑰膏子,果然馥郁芬芳,吃完之後唇齒留香,連帶着叫人的心情也不自覺好了。

買完了點心,胭脂繼續往東走,穿過密集的人流又走了約莫一刻鐘,先去熟悉的書肆将帶來的八本書換了十七兩六錢銀子,這才算完活兒了。

胭脂又用自己的私房錢要了一刀青竹紙,以作練字、畫花樣之用,拿好了銀票和零散銅錢,先把帶的東西都寄放到這裏,單獨拎着一斤火腿雲餅去臨街的學堂轉了圈兒,不多時便失望而歸。

王生不在,她也只好請人代為轉交。

這才多早晚的工夫?她本也是掐算着時候來的,若照往常,王生必然還在學堂裏頭讀書的,今兒怎的偏偏就出去了?

聽那幾個擠眉弄眼的同窗的意思,王生是單獨一人出去的,不曾去親戚家,連中秋前最後一次文會都推了的。

可王生本是外地人,特來青山鎮求學的,鎮上只有一個姑媽,如今佳節在即,他一不會友,二不探親……

一邊往碼頭那邊走,胭脂一邊無法控制的想着:他去做什麽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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