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越到逢年過節,一應交通樞紐就越是繁忙,距離碼頭還有二裏地,大小道路已經擠滿了人,空氣中不斷回蕩着各色聲響:有讨價還價的,有工人喊號子的,還有被堵住出不來跳腳的……滿滿的都是鮮活氣兒。

胭脂不是頭一回來這裏,倒是駕輕就熟,拎着四斤月餅、一刀紙和一個青布包袱也走的順順當當,很快就到了弟弟所在的糧店外頭。

大約是剛到了一船糧食,碼頭那邊摞了好些鼓鼓囊囊的大麻袋,一水兒健壯夥計都挽着褲腿、撸着袖子幹的熱火朝天,人背車拉,一派繁忙氣象,只叫人挪不開眼睛。

胭脂見狀也不好上前打擾,剛準備在旁邊空地等一等,哪知倒先有人瞧見她了。

“哎呦,這不是江丫頭麽?”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剛送下一車糧食,熱的渾身油汗,無意中一瞥,就瞧見一群粗大爺們兒中間俏生生的立着個仙女,“來找虎子的吧?”

胭脂哎了聲,又有些歉意道:“李叔好,倒是我來的不巧了,擾了你們做活。”

李叔也不在意,反而沖她招手,很是慈愛道:“莫站在那頭,等會兒有漁船過來,弄你一身腥氣,且先進店裏避一避。”

他家中只有幾個小子,一個賽一個的皮,三天兩頭就闖禍,十分不省心,因此見了這個乖巧懂事又能幹的小姑娘,難免多偏愛些。

胭脂也正覺站的有些不是地方,忙告罪一聲,乖乖跟着李叔去了糧店牆根兒底下,又道:“您老先忙,我不急。”

“大老遠來了,哪裏能不急呢?”李叔道,“也快吃晌飯了,你且等着,我去叫他去。”

他是這個糧店的老人了,雖沒什麽正經職位,多少夥計都以他為首,掌櫃的也不敢輕視,說話很有些分量,當下就轉身進去了。

胭脂推辭不過,忙謝了,果然不多時就見點後頭猛地竄出來個汗流浃背的小牛犢子,一邊滿臉喜色的往這邊跑,一邊大吆小喝的喊道:“姐,我就知道你這幾天一準兒來!”

他跑得快,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跟前,氣喘籲籲的在胭脂跟前站定了,抹着汗傻笑。

“瞧你跑的一身汗。”胭脂又是歡喜又是心疼,忙抽了自己的手帕子要給他擦。

胭虎見那手帕上頭繡着一行娟秀字體,很是精致,連忙避過,自己抓了肩膀上搭着的粗布手巾胡亂抹了幾把,憨笑道:“我沒事,別弄髒了姐你的手帕子。”

“髒了再洗也就是了,”胭脂嗔怪一句,又打量他幾眼,“似乎比我上回來又長高了些,我給你做了套衣裳,尺寸是放開了的,這倒是正好了。可按時吃飯?沒生病吧?有人欺負你不曾?銀子夠麽?”

說着,就把月餅連着一個小紙包遞過去,“過節了,你也嘗嘗,那兩包是給你義兄的,人家教你一頓不容易,你今兒就抽空送過去吧,多少是個心意。我又賺了點銀子,不多,你先拿着用,出門在外可不能沒錢傍身。”

前面倒還好,胭虎美滋滋的接了月餅,姐姐說一句他就哎一聲,可聽到後面的銀子,整個人都跳了起來,“不用不用,我真不用,姐,我有錢呢!”

他力氣大,一個人恨不得能幹三個人的活兒,更難得還識字、會書寫,上到掌櫃的,下到李叔他們都對他不錯,月錢掙得也比旁人多得很。店裏又包吃住,他也沒什麽花銷,不賭不嫖,正經不缺。

胭脂卻不信,更不放心,“哪裏夠花!你如今還長身體呢,沒聽那話麽,半大小子吃窮老子,餓的快呢。餓了也別忍着,買些東西吃,我不能時時過來看你,衣裳鞋襪的,也都看着添減……”

本是好好的團圓,可她卻不知怎的,說着說着鼻子就酸起來,帶的胭虎也紅了眼眶。

“姐,你別哭,我如今也能掙錢了,回頭還養你呢!對了,你且等等,我還給你買了東西呢!”

說完,也不等胭脂反應,徑直抓着那幾包月餅跑回去了。

胭脂飛快的抹抹眼角,不多時就見那小子去而複返,手裏還抓着個紅色的錦袋。

“姐,姐,你快打開看看,喜不喜歡,”胭虎美滋滋的把錦袋塞到她手中,迫不及待的催促着,像一條急于得到認可的小狗,“我一眼就相中了。”

胭脂剛一接過來就覺得掌心一沉,怕不能有二兩多重,瞬間明白了,“你又亂花錢!”

但凡她哪次來,這小子總要折騰點花樣,不過以往多是城中時興的上等糕餅果子,他自己不舍得吃,姐姐來了必要買幾塊,如今倒是越發財大氣粗起來。

胭虎卻只是嘿嘿笑,一個勁兒的催着她打開瞧。

胭脂感慨萬千的摸了摸他熱氣騰騰的腦袋,一時心緒翻滾,果然從裏頭倒出來一個紅繩穿着的沉甸甸的銀墜子。

那銀墜子不過拇指肚大小,打造的十分精致,正面是立體的蓮花,蓮心處還窩着一只活靈活現的蜜蜂,背面刻着“平安康健萬事順遂”八個蠅頭小字。

這是胭脂長到這麽大以來,得到的第一件首飾。

她愛不釋手的摸了幾下,然後就有些心疼,“很貴吧?你哪兒來的銀子呀!”

見她當真喜歡,胭虎徑直笑眯了一雙眼睛,又搖頭,“不貴不貴,我有的是力氣,大家都幹不過我,我還剩下銀子了哩!”

殊不知他越這麽說,胭脂就越心疼,眼裏幾乎要掉下淚來。

又聽胭虎道:“我原本想買簪子或是镯子,可都太打眼了些,你又在那邊住着,難保不生事端。倒是這個墜子,又精巧,又不惹眼……”

說完,又将胸膛拍的砰砰響,大聲道:“姐,你只管把錢拿回去,也不必再給我,我還要給你銀子哩!”

糧店是計件發工錢,幹的越多掙得越多。他天生力氣過人,工錢自然也多。尋常夥計一個月頂了天能有一兩半,可他哞足了勁兒,有時候竟能拿到二兩多,又節省的很,着實攢了點錢。

月前大家夥兒商議着給家人買東西,胭虎也趁去找義兄學功夫的當兒在城裏轉悠,一眼就瞧見了這個銀墜子。

墜子本身重二兩三錢銀子,再加上工費,店裏人張口就要三兩八錢,胭虎略一猶豫也就買了。于是出來的時候身上就只剩下幾百個銅板。

這是給他姐的,天下頭一等的姐姐,花的值!

可如今胭脂問起來,他卻不敢說實話了。

胭脂知道這個弟弟脾氣倔,既然打定主意不說,那就誰也問不出來,也就不再多言,立即戴上了,又愛不釋手的摸了幾下,連着問了好幾遍,“姐戴這個好看不?”

“好看!”胭虎答得斬釘截鐵,“我姐怎麽着都好看!”

因馬上就是晌午了,夥計們也都開始輪換着休息,胭虎跟自家姐姐說了幾句之後,求人換了班,這便要出去吃飯了。

打從胭脂一到,好些夥計好似忽然就灌了雞血似的賣命起來,一個兩個肌肉鼓的高高的,到了附近又故意放慢速度,只恨沒得機會插話。

這會兒好容易見胭虎跟着要走,好幾個人都扯着嗓子跟他搭腔:

“哎呀,虎子吃飯去呀?”

胭虎點點頭,“是哩!”,又很是驕傲的挺了挺胸膛,“我姐來了!”

衆人等的就是這話,當即等不得,七嘴八舌的說起來:

“江姑娘來啦!”

“大妹子來啦?快到這邊歇歇,當心曬着了。”

胭脂抿嘴兒一笑,知道這些人其實并無惡意,“各位大哥好,我弟弟年輕不懂事,素日多虧大家照顧,這廂有禮了。”

“使不得使不得!”見她好似一團雲一般盈盈下拜,一群糙老爺們頓時手足無措起來,想去攙扶吧,又怕自己一身臭汗唐突了,反倒不美,只站在原地急的抓耳撓腮。

胭虎到這會兒也反應過來,忙擋在胭脂跟前,雙臂大張,趕蒼蠅似的喊道:“看甚麽看甚麽!都不幹活了麽?都走開些,你們熏着我姐了!”

“你放……那什麽,信口雌黃!對,就是信口雌黃!”一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青年剛要大喊,眼角餘光發現胭脂竟笑吟吟的瞧過來,立即熱血上湧,生生剎住,還在電光火石間絞盡腦汁想出來一個不知什麽時候在哪兒聽過的詞兒,說完之後不自覺揚了揚頭,只覺找回顏面,“分明你小子同我們一般臭烘烘的!”

“這是我姐,”胭虎說的理直氣壯,“小時候我姐還抱着我教我描紅寫字哩,她從來不嫌棄我!”

衆人頓時捶胸頓足,發出噓聲一片。

胭脂給他們逗得咯咯直笑,衆人也越發歡喜,于是不免更加賣力。

怎奈還沒施展完全,李叔就黑着一張老臉過來,擡腳先往那幾個蹦跶的最歡的屁股上踹了兩腳,“浪,再浪,糧食還在碼頭上堆得老高,你們倒好,先在這裏浪起來!”

又對胭脂姐弟倆擺手,“趕緊去吃飯吧,省的受這些臭小子們的聒噪。”

一群人又鬧成一團。

胭脂只是笑個不住,覺得這些人樸實率直的可愛,胭虎忙拉着她跑了。

他先回住處飛快的沖了一回,洗幹淨身上之後換了件新衣裳,這才準備出門去。

誰知他剛跟胭脂彙合,就聽前頭不遠處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兄弟,這是要進城去嗎?”

“大哥?!”胭虎不必擡頭,先就驚喜交加的喊了一嗓子。

大哥?

胭脂本能的擡頭,就見迎面走來兩條大漢,前頭一人尤為不凡。

但見他約莫二十歲上下年紀,身高八尺有餘,肩寬體闊,行走如風;濃眉大眼,氣正神清。言行間自有風度,舉止間更添神采,端的是北地裏出挑的好漢子,世事裏磨練出的正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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