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姐,”胭虎先沖他們遙遙抱拳,又對胭脂介紹道:“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義兄,趙恒趙大哥。後面那位是他镖局的二當家,徐峰徐大哥。”
趙恒身高腿長,分明隔着幾丈遠,可說話功夫就已經過來了。
越到跟前,胭脂才越發覺得這人身材之高大實屬少有。更兼鼻梁高挺,眼窩深陷,一雙眼珠略對着日頭的當兒,竟隐隐有些發綠。
她心頭微微一動,這位趙恒趙大哥,看樣子似乎有些外族血統。
徐峰先拍了拍胭虎的肩膀,扯着嗓子笑道:“我同大當家的正想着來瞧瞧你,哪知一出門就碰上了,倒是巧了。”
胭虎也笑,“何必勞動兩位哥哥一同前來?倒是折煞我了。”
“本也是順路,莫聽他胡說。”趙恒笑道,“今兒有一批貨順道過來,我同二哥過來取貨的,這位是?”
“啊,這是我姐!”胭虎道。
都說相由心生,今日一見,胭脂就一下子将心中的擔憂放下去大半,此時越發不想失禮,當即福了一福,“舍弟素來頑皮魯莽,倒是給二位添麻煩了,實在感激不盡。”
趙恒微怔,忙虛虛扶起,“江姑娘言重了,令弟天資出衆,難得赤子心性,又重情重義,我與二哥原也是愛他人品,不過錦上添花罷了,實在不值一提。”
他長相粗犷豪邁,可粗中有細,這一番話着實叫人刮目相看。
這位趙大哥說話行事之周密妥當遠非尋常武夫可比,倒像是個正經讀書人似的。但若真是讀書人,又為何會行走江湖,做這刀口舔血的買賣呢?
她兀自心中納悶,那頭徐峰卻摸着腦袋大笑起來,又不住拍打着胭虎的肩膀感慨道:“你們倒真是活生生一母同胞的姐弟,端的出色!你素日只滿口誇贊自家姐姐如何,我還當你吹牛哩,今兒可算見識了,心服口服!哈哈哈!”
胭虎被他拍的肩膀發麻,一個勁兒的龇牙咧嘴,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趙恒已經低聲提醒道:“二哥!”
徐峰一怔,眨了眨眼睛,忽然回過神來,不由得站直了,摸着鼻子很有點尴尬。
江家兄弟雖然與他們稱兄道弟,可這位江姑娘并非江湖兒女,哪裏經歷過當衆議論的事?自己這般行事倒是輕浮了。須得解釋清楚,莫要叫她看輕了他們,敗壞了镖局的名聲才好。
他素來是個敢作敢當的人,既然想明白了,也不逃避,當下抱拳道:“江家妹子,恕我無狀,江湖野人,混鬧慣了,實在沒有別的意思,你可千萬別往心裏去。”
似乎是覺得說服力不夠,他撓了撓頭,又畫蛇添足的補充了一句,“我跟大當家都不是壞人。”
前頭也就罷了,這句實在不大像,胭脂不由得笑出聲。
“徐大哥客氣了,我倒佩服你們率性自如。且我也不是什麽大家閨秀,哪裏就那麽多規矩?不必這般拘束。”
徐峰本就不愛束手束腳的,聽了這話越發得意,哈哈大笑起來。末了又颠三倒四的誇了她好些沒頭腦的話,還說胭虎如何如何出色等等,更比剛開始又張揚了幾倍。
四個人就這麽站在街頭說了會兒話,還是胭脂主動提醒道:“兩位大哥還有正事,我們先就不打擾了。”
胭虎這才後知後覺的拍了拍腦瓜子,點頭如啄米,“瞧我這記性,倒是又耽擱了你們的大事,且先去忙。對了,我姐還給你們買的月餅,我去拿給你們,正好也省的再多跑一趟了。”
最後幾個字尚且回蕩在空氣中,他的人卻已經跑遠了。
胭脂對趙恒他們歉然一笑,“他就是這般冒失的性子,叫你們見笑了。”
趙恒爽朗一笑,道:“無妨,便是這般率性才好。”
稍後拿了月餅,趙恒和徐峰倒沒推辭,只是再三謝過,這才與江家姐弟分道揚镳,徑直往碼頭方向去了。
走在路上,徐峰還忍不住扭頭多看了幾眼,又對趙恒笑道:“當真是個絕色的美人兒,本以為江兄弟已經夠出色了,沒想到他姐姐竟好看十倍。”
趙恒不大贊同的瞧了他一眼,“二哥,少議論些吧,江姑娘非你我同道之人,叫人聽見了不美。”
“曉得曉得,”徐峰飛快的點頭,“我知你素性謹慎,原也不過有感而發……”
胭虎站在原地目送許久,這才跟着姐姐往城中有名的蘇老三羊肉湯鋪子去了。
這條街上開的都是幾十年的老店,蘇老三家裏原本是牧羊的,後來漸漸有了底氣,索性自己開了個羊湯鋪子,既少了中間折騰,又多了進項,如今就這麽一代代傳下來。
胭虎先叫了一大一小兩碗羊湯,又要了五個餅,準備等會兒撕碎了泡着吃。
正好有幾個小童挎着竹籃沿街叫賣,胭虎便将他們喊進來,又拿了一碟子稀爛的鹵豬耳朵,一碗噴香的清蒸魚,半只澆了梅子醬的燒鵝,統共也不過五十來個錢。
不多時,羊湯上來,雪白的一大碗湯裏頭撒着碧綠的芫荽,還有好些切好的熟羊肉,端的是濃香撲鼻,叫人垂涎三尺。
胭虎喜得搓了搓手,略吹了兩口就唏哩呼嚕的吃起來。
胭脂看的既心疼又好笑,拿着扇子替他扇風,柔聲道:“慢些吃,別燙着了。”
胭虎本就在長身子的時候,又幹了一頭晌的活兒,着實餓得很了,風卷殘雲的吃淨了一大碗羊肉湯,又泡了三張餅,大呼痛快,這才胡亂抹了抹滿頭的大汗,有耐心慢慢撕着燒鵝吃了。
“姐,我不熱,”他傻笑道,“你別光給我扇風,你也吃啊,吃這個腿兒!”
說着,就将半邊燒鵝的唯一一只肥大鵝腿遞了過來。
胭脂食量本就不大,又慢慢喝了小半碗羊湯,吃了兩口餅和幾口魚肉,早就飽了,這會兒一看這只幾乎半邊腦袋大的肥膩膩的大鵝腿,恨不得腹脹,哪裏能吃?
“我飽了,你只管吃,不夠再要,只一條,別吃太多了,撐着不消化壞了脾胃。”
胭虎反複确認了幾次,這才三口兩口将那燒鵝腿吃的只剩骨頭,又說些趣事,逗的胭脂咯咯直笑。
等吃的差不多了,胭脂這才慢悠悠問道:“那位趙大哥,是什麽人?瞧着倒不像尋常走江湖的呢。”
“姐,你算猜對了!”胭虎笑道,“徐二哥曾無意中提及,好似趙大哥正經讀過書呢。對了,他平時也不光教我練武,上月開始,也教我讀些兵法、策略之類,倒是比學堂裏的先生說的還有趣些,我都不困呢!”
胭脂啼笑皆非的點了點他的額頭,“什麽困不困的,讀書的事這麽大咧咧的,也不嫌害臊。”
胭虎嘿嘿一笑,也不當回事。
胭脂略想了一回,又柔聲勸道:“人家雖好,卻比不上你自己好,依我說,既然趙大哥這般人品,你倒不如再”
“姐,我都說了多少回了,你也甭勸我了,”胭虎卻直接打斷她,熟練的說:“我不是科舉的料子,就別浪費那個銀子了。”
家裏人總想叫他考科舉,可胭虎一看那些之乎者也的就頭疼,恨不得立時睡死過去,又怎麽寫的出文章?
再說了,讀書本就是極其耗費銀子的事兒,旁的不說,光是考試前請人聯名作保,少說也得一二兩銀子呢。再有平日的筆墨紙硯、日後學子同窗間的往來應酬,以及出門科舉的食宿、打點,少說也得幾十兩銀子,他們哪裏有錢!
光是一個爹就快把家底子掏空了,若他明知沒把握還硬上,當真要把他姐拖累死了。
“又不是叫你去做八股,你怕什麽!”胭脂苦口婆心道,“你既學着武藝,如今也讀了兵法,去考武舉也就是了,來日照樣能揚眉吐氣。鎮上的劉捕頭不也十分賞識你麽?”
“姐,”胭虎卻忽然嘲諷一笑,瞧着整個人都滄桑了似的,眼睛卻亮的吓人,“我在鎮上待了這些日子,并非裝聾作啞白混的。你也是個難得的明白通透人,難不成平日聽的見的還少了?科舉容易,即便我中了,難道做官也是那麽容易的事?三年一回,每年也有幾百的進士,再算上那些其他途徑上去的選官,還有可以直接授予官職的舉人,多少人?可最後官場剩下的又有多少?”
“你只瞧咱們平日裏見的那些官吏就知道了,哪個不是前倨後恭?想要往上爬,做更大的官,就得阿谀奉承,泥地裏打滾兒的野狗也似。可就我這個脾氣,做得來嗎?再說了,咱家那樣的,誰放在眼裏?可這世道并不許你剛正不阿,若是不同他們同流合污,便只能在小衙門裏熬資歷,混個尋常捕頭之流,終日忙活那些雞毛蒜皮的,兩頭受氣……”
“劉捕頭,哼,瞧着一副剛正不阿的模樣,暗地裏卻拼命把自己的親侄女兒送去給縣太爺做那第十一房小妾!好不要臉。”
“我倒是想去當兵,戰場殺敵,建功立業,結結實實的用軍功換個大好的前程!可是姐,只恨我生的晚,這仗都打完七/八年了,如今幾國都忙于休養生息,眼下元氣未愈,趙大哥也說了,有生之年未必能再燃戰火。這自然不是壞事,可也一下子就斬斷了我投軍報國的念頭了。”
既無外憂又無內患,久而久之,原本的鐵軍也都要被養廢了。
不要說地方廂軍天高皇帝遠,自然松懈,就連遠在國都,本該是鋼鐵之師的七十萬大慶朝禁軍也都漸漸懈怠了。聽說大多已淪為權貴之間較量的工具,堂堂大好男兒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原本許多躊躇滿志的高級将領也一個接一個的請辭,便是早就看破,失望透頂了。現在留下的,十有八/九都是一門心思想要榮華富貴的,終日沉迷于勾心鬥角,哪裏還記得什麽忠君報國呢?
他雖出身寒微,也不敢誇口說有甚麽天大的本事,但還有滿腔的熱血,不甘心做那奸黨佞臣的豬狗。
大好男兒生在天地間,自然要堂堂正正,做一番頂天立地的事業來,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若是叫他蠅營狗茍的過一輩子,還不如往脖子上抹一刀來得痛快!
正如胭虎所說,這些事情,胭脂自然也是明白的。
可,可考科舉原本是他們一家人的心願,若是一下子不做這個了,以後該如何過活呢?
就好像一直在前方指引自己的明燈忽然消失不見,胭脂前所未有的茫然起來。
她原本還想再勸,但話到嘴邊,卻又生生咽了回去。
這已經不是他們姐弟第一回 進行類似的談話了,胭虎從未像今天這般鄭重,可想而知,他必然是打定了主意,輕易不會動搖了。
胭虎的話不無道理,況且牛不喝水強按頭,強扭的瓜也不甜,若他執意不肯,便是自己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是無用。
良久,胭脂才頹然嘆了口氣,“罷了,如今你也大了,且先照你自己的意思來吧。”
“姐你真好!”
胭虎由衷感激道,好像天真不知愁的傻狗子,恨得胭脂又掐了他兩把。
“你呀你。”
姐弟倆暫時抛開煩心事,笑鬧了一陣子,又聽胭虎有些忐忑的問道:“姐,我想跟大哥他們出去闖蕩闖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