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行人在夏霖府停了兩日,該采辦的都采辦了,第三日一大早就重新上路。

因再往北就沒有可供大船通行的成規模的大河,衆人便将兩條船換成四輛馬車,改走陸路。

大約是夏霖府與沂源府常年互通有無,又都是大慶朝排的上號的大府城,官府也頗重視,中間供尋常百姓行走的普通道路也修理的十分開闊平整。每每約莫半日路程還會有附近村民開辦的客棧、茶棚等,起居歇息都很便利。

更有心思活泛的百姓挑了自家菜園子裏出産的新鮮果菜,乃至各色雞鴨魚肉,沿途販賣,又是額外的進項,日子倒也不難過。

坐車不比坐船,又不能随意走動,時間久了,胭脂就覺得自己兩條腿都麻了,屁股也痛得很,又不好說,只是每次停下歇息的時候就盡力活動,好纾解一二。

趙恒見了,記在心裏,下回停靠的時候就打發人買了一塊軟墊回來,胭脂不免十分感激。

“老坐在車裏倒悶得慌,”趙恒并不往心裏去,笑了笑說,“這幾日風尚且不硬,妹子可坐在外頭,也透透氣。”

“姐,”胭虎打馬趕上來,慫恿道,“姐,都出來了,你也松快一回。要不這麽着,回頭我教你騎馬!又有趣,又便宜,萬一有個什麽事你也出得門。”

話音剛落,後頭一衆光棍兒就都嚷嚷起來,争得面紅耳赤的:

“是極是極,江姑娘,學騎馬吧!俺們教你!”

“長路漫漫,煩得很哩,學吧!”

“我教我教,镖局上下除了大當家,就是我的騎術最好!”

“呸,都閉上嘴巴,人家有正經親弟弟,哪裏要你們來聒噪?再滿嘴胡吣,當心老子拿刀給你們瘙癢!”

徐峰兇神惡煞的罵了一會,又舉着刀朝空中抖了幾下,一群人就都嘻嘻哈哈的停住了。

胭脂知道他們并無惡意,也跟着痛痛快快笑了一場,略一思索,點點頭,“也罷,虎子,回頭你教教我,眼下趕路就算了。”

天氣越來越冷,镖局衆人都不覺加快了腳程,她自然是不好因為自己的緣故耽擱大家的。

趕路實在沒什麽好說的,又累又悶,趙恒等人更因為押镖而需要時時警醒,夜裏輪流安排人看着,一點風吹草動都不放過的。

胭脂光看着就覺辛苦,也盡力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幫大家減輕負擔。

于是白日她就窩在車內擺弄些脂粉、繡帕,飯點也幫忙撿柴生火做飯。車隊中誰有衣裳破損的,也都一應拿來縫補,雖手藝不精,到底應急,衆人待她越發敬重起來。

兩座府城中間路途遙遠,不乏荒涼之地,難免有些宵小想撿便宜。

打從出了青山鎮的城門,趙恒就命人打起“中定镖局”的大旗,如今徹夜在寒風中獵獵作響,更兼他們一行人強馬健、氣勢逼人,頗有震懾之力,等閑人都不敢輕舉妄動。

不過常言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總有些人不見棺材不落淚。

那日意外下了點薄雨,地面濕滑泥濘,更兼天色已暗,趙恒命人就地紮營,車馬箱籠都用了幾層油布紮好。正忙活着,兩邊枯樹林子裏就竄出來一夥衣衫褴褛的匪盜,一個個手持利刃目露兇光,視線落到車上的箱籠時,瞬間流露出貪婪的光。

胭脂正在車裏收拾東西,準備像往常一樣下車幫大家夥做飯,剛起身就聽外頭不對,胭虎更隔着窗子叫她不許出來,更不許伸頭看。

“怎麽了?!”

奇怪的氛圍迅速蔓延開來,她忽然也跟着緊張,一顆心砰砰直跳。

“沒事兒,”胭虎安慰道,“遇上幾個見錢眼開的,姐你別動,更別出來,待我同諸位哥哥料理了他們!”

說完,就聽他已經低喝着竄了出去,緊接着便是一陣壓抑着的拼殺之聲。

胭脂低低的啊了聲,瞬間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事,腦海中一片空白。

他們,他們會不會有危險?

她心裏七上八下,是很想看看的,但同時也明白得很,這個當頭自己出去只是添亂……

碰撞聲,慘叫聲,利刃刺破皮肉的聲音,還有可疑的液體噴濺聲……

胭脂兩只手死死扣住掌心,指甲刺破了皮肉都不知道。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聲音慢慢低下去,她豎着耳朵停了一陣,終究是忍不住挑起一點車簾縫隙往外看去。

只這一眼,她就瞪圓了眼睛,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好多血!

空氣中混雜着雨水落入地面後特有的土腥氣,地上還有散落的兵器和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上面不斷滲出暗紅的水,絲絲縷縷的。

趙恒正指揮人打掃,覺察到她視線後猛地回頭,一雙眼睛裏還帶着尚未散去的煞氣,視線穿透重重阻隔筆直的釘在胭脂臉上。

胭脂啊了一聲,猛地放下簾子,跌坐回去,嗡嗡作響的腦袋裏滿是那雙銳利逼人的眼睛,久久揮之不去。

發現是她之後,趙恒也有些意外,還沒來得及收斂殺氣,卻見眼前只剩下落下來不住晃動的布簾。

到了吃飯的時候,徐峰就覺得渾身不得勁,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磨磨蹭蹭挪去胭虎身邊,借着大海碗擋着臉,小聲嘀咕道:“哎哎,虎子,你覺不覺得,你姐有點兒不對勁兒?是不是吓着了?臉色不大好。”

“我問過了,”胭虎撓了撓頭,“她說沒事。”

頓了下又有點不确定的說:“我姐其實膽子大得很,不過到底是頭一回遇上這種事,可她死活不說,我也不知該怎麽辦了。”

“誰說不是呢,”徐峰挺理解的點點頭,“到底是個女孩兒家,就是咱們四當家小嬌嬌,打小跟着父親在兵營裏混,頭一回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時候不也惡心的幾頓飯吃不下麽。”

胭虎又往前瞅了兩眼,“二哥,我咋覺得,大哥好像也有點兒不對勁呢?”

大當家?

徐峰本能的停住扒飯的動作,下意識往趙恒所在方向看去,見他果然有些心不在焉的,就又順着他的視線往前瞅,然後就摸着下巴琢磨了會兒,片刻之後就嘿嘿笑起來。

“二哥笑什麽?”胭虎不解道。

“去去去,小屁孩兒家家的,說了你也不懂。”徐峰大咧咧的拍了拍他的腦袋,意味深長道。

趙恒心裏确實有點不得勁,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

分明這樣的事情不過家常便飯的,就是更慘烈更殘酷的戰鬥也不是沒有過,可偏偏從沒像這次這樣放不下。

他不是覺得反擊盜匪有什麽問題,而是……

想到這裏,趙恒忍不住又往那片随風晃動的窗簾掃了眼。

他腦袋裏混混沌沌的,胭脂也不舒坦,頗有些百感交集。

在這之前,她也是知道走镖、混江湖這些事的,可她只是覺得挺威風,有時候甚至還會像其他人一樣産生向往,覺得那些人仿佛跟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那樣灑脫,那樣無拘無束。

她也是知道危險的,可卻不曾想過,當這血淋淋一幕紮紮實實展現在眼前時,會是這樣真實而殘酷。

趙大哥他們,真是太不容易了。

這麽想着,她就順手挑了下窗簾,誰知正對上外頭一雙深邃的眼睛。

兩人都是一愣,稍後回過神來之後,趙恒本能的想要避開,可下一刻就見胭脂忽然沖自己笑了笑,無聲的說了句“辛苦”。

辛苦?

趙恒微怔,如釋重負的同時心底又不可抑制的湧起一點竊喜:

她并不厭惡或是畏懼自己?!

大腦尚未反應過來,身子已經自動反應,施施然打馬上前,“江姑娘。”

他突然就不大想叫妹子了。

“趙大哥。”胭脂大大方方的點點頭,又問道:“兄弟們沒事吧?”

兩人靠的很近,近到趙恒能嗅到對方身上那淡淡的香氣,看清對方眼睛裏自己的倒影,頓時渾身輕快起來,“無礙,幾個毛賊而已。”

頓了下,他又歉然道:“昨日,我并非”

胭脂知道他說的是什麽,也不在意,“大哥不必多心,我雖非江湖兒女那般灑脫,卻也不是會被輕易吓到的。”

“你不害怕?”趙恒追問道,并且迫切的想知道答案。

“怕是有一點的,”胭脂老老實實地說,“可是,難道虎要吃人,人就得老老實實挨着,還不許反抗了麽?”

“但那些都是人。”趙恒追問道,頗有點咄咄逼人的意思。

“可是大部分時候,人之惡,更甚于野獸。”胭脂幽幽道,眼神就有些複雜。

見她被勾起傷心事,已經得到期望中答案的趙恒也就不再多言,靜靜傍在馬車外走行走。

不知什麽時候,徐峰一扭頭,就看見自家大當家的竟悄無聲息的靠了過去,跟江姑娘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話,氣氛不算太熱鬧,可絕對融洽,哪兒還有之前尴尬僵持的模樣?

啧啧。

就這麽走走停停一個月,轉眼已是十一月,胭脂走時帶的香油只剩一個瓶底,各色香料、帕子布也都用完了,唯獨銀子從不到五兩變為十七兩,小有收獲,她的底氣也更足了。

這日寒風呼嘯,吹得路邊枯樹吱嘎噶的響,天陰霾霾的,鄰近晌午還像是沒亮似的,瞧這有些吓人。

胭脂打起車簾看了一眼,就覺得面上肌膚被這罡風吹得刀割似的疼。

旁邊的胭虎聽見動靜,忙拉住馬兒,放慢速度,湊過去道:“姐,冷得很了,你別露頭,當心着涼。”

胭脂嗯了聲,又看了一回天,難言擔憂,“瞧着天色不大好。”

“嗯,”胭虎點頭,既驚駭又興奮,“我長了這麽大,還沒遇到過這麽冷的天!大哥說可能會下雪,車隊要加快些,說不得入夜關城門之前就能到了!”

冬日趕路最怕遇到風雪天,提不上速度來不說,車隊在外面還有可能遇到各種各樣的突發事故,故而趙恒決定加緊趕路。

天色重新暗下來的時候,他們終于遠遠看見了一座巍峨的府城,上頭明晃晃挂着“沂源府”三個石刻大字,而天上也開始飄雪,不是南方那種細細碎碎的雪沫,而是大朵大朵的,棉花一樣的雪片。

“姐,姐,好大的雪!”胭虎從未見過這般大雪,不由得驚喜交加,大聲叫着讓胭脂也來看。

胭脂聞言打起車簾,頓覺一股冰涼冷氣撲面而來,好似将連日來的憋悶都驅走了,整個人都神清氣爽。

她深深吸了口氣,就覺得五髒六腑都跟着透徹起來,不由得欣喜起來,“真美啊。”

寒風呼嘯,雪花遍地,半空中還有未來得及落下的鵝毛雪片紛紛揚揚,遠遠望去天地融為一色,說不出的壯麗。

“冷得很,別凍着了。”趙恒前後看了一回,又額外囑咐了句。

“多謝大哥,我省的。”胭脂笑道,又裹緊了半路上買的皮裘。

她看雪,殊不知更有人在看她。

但見一片白雪茫茫之中,忽然現出來一個仙女,豔麗卻不輕浮,眉宇間自有一股正氣,叫人只敢遠觀,并不敢近前唐突。

前去打聽消息的夥計已經回來,口齒清楚的講給趙恒聽,“臨近年關,好些人都回家過年,買賣人也急着抓緊時機多賺幾筆,車馬格外多些,上頭查的又嚴,守門的張頭兒不敢徇私,只說叫咱們去西側門,那邊人少些。”

趙恒看了眼前面一眼望不到頭的隊伍,點點頭,大手一揮,“去西側門!”

因大慶朝本身就有些人口分布不均,東多西少,衆人繞去了西側門一看,隊伍果然短了将近一半,只排了約莫一刻鐘就到了。

今日車馬本就多,城中各處也要戒嚴,一衆負責守衛的廂軍和巡街衙役肩頭的擔子何止加重數倍?連輪換取暖都不能夠了。底層士兵俸祿少,上頭發下來的衣裳也不大保暖,往城門口一站就被吹透了,好些守門将士的手腳都凍得青紫。

胭脂不由暗嘆,真是做什麽都不容易。

有幾個士兵,瞧着就跟胭虎差不多年紀。還是孩子呢。

就見趙恒已經跟徐峰耳語幾句,伸手掏了一個錢袋出來,不着痕跡的塞到守門将士手中,“天氣寒冷,大家夥辛苦了,且弄些個熱茶暖暖身子,別凍壞了。”

那人原先還不肯要,趙恒卻堅持道:“我也曾帶過兵,知道裏頭諸多不易,算是舊日同僚一點心意吧,還望不要推辭了。”

幾句話說的對方心裏直發酸,當即抱了抱拳,“既如此,我等就受了這份情,今日要執勤不便多言,來日必要好好說說話。”

趙恒回了一禮,點點頭,“恭候大駕。”

胭脂離得遠,聽不清他們說的什麽,只是覺得相處的越多,就越覺得趙恒這人遠非尋常江湖人那麽簡單,身上似乎頗多秘密。

沂源府地處開闊的平原,交通便利,乃是正南正北四四方方的格局。

府城采用內外兩層城牆防禦,均設馬面,中有夾道,平時屯駐兵馬防衛。四面牆體上各有一大兩小共計十二座城門,平日無大事要事大門鎖閉,僅開兩側左右兩側小門供百姓出入。而便是這小門也十分恢弘壯闊,拱形結構修理的整整齊齊,仰頭看去只恨不得脖子都酸了。

城內一色青石磚鋪地,四條寬十丈的主幹道縱橫交錯,從北到南、從西往東分別命名為玄武、朱雀、白虎、青龍,每日往來車馬人流不可計數。

胭脂一行人,便是自南面的朱雀小門進的城,沿西邊白虎大道走了半晌,這才在城西北方拐上玄武路,又走了約莫一盞茶時分,擡頭就能看見右手邊一座樸素又氣派的大宅子。

宅子門口分左右各立着一座石獅子,黑色的雙扇大門上頭挂着一塊塗了桐油的匾額,上面龍飛鳳舞的寫着“中定镖局”四個大字。除此之外并無多餘裝飾,可就是有種無形的氣勢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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