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市，漫不經心地回答。
“哦？您也覺得它很美嗎？”
——是的。
他點頭。
剛來到樂園的時候，他就在想，這個地方的設計者一定是個無與倫比的天才。
“太好了，我也這麽覺得。從我第一眼看到這個城市起，我就深深地被它吸引住了……這裏每個區都好像散落女孩夢中的五彩積木，漂浮在充滿未知的黑暗中，簡直和童話一樣夢幻斑斓……”
說話的人像是找到了知己般滔滔不絕。他的聲音又輕又快，有種年輕人特有的朝氣，卻不讓人讨厭。
約瑟夫收回目光，向着說話的人望去。
不知何時起，他身邊多了一個年輕人，皮膚白皙，五官柔和，美好得像是個女孩兒。尤為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濃翠色的眸子，就像大地女神塞爾斯區盛夏雨後的橄榄樹葉，青翠欲滴，生機勃勃——但這樣鮮豔到近乎妖冶的色彩，在約瑟夫眼中卻并不顯得突兀，反倒因為青年那恰到好處的微笑而讓他頗感親近。
雖然青年的外表看起來只有二十五六歲，但約瑟夫卻不能肯定他來樂園到底有多久了。如果說這個青年是新人，那麽他和其他剛來樂園的新人看起來實在有些不同——活潑中自有一種沉靜的氣質，完全沒有一般年輕人輕浮的感覺；但如果說他是像約瑟夫一樣的樂園資深人類住民，那麽他的言行又太過活潑，至少約瑟夫從沒有見過誰在樂園居住十年後，還能擁有像這個青年一樣神采飛揚的眸子和快活的神情。如果不是因為這個青年手指上那象征人類身份的指環，那他看起來倒更像是某個素質精良的樂園住民。
“您在這裏住了很久嗎？”青年感嘆了一番後，很快就将話題轉移到了約瑟夫身上，看後者還是有些出神的樣子，他頗為歉意地笑了笑：“抱歉，我只是想問一下，如果您不方便回答……”
“不。怎麽會？”約瑟夫清了清嗓子，對這個禮貌的年輕人好感倍增，“我在樂園住了很久了，十年？二十年？哦也可能是十五年，總之非常久了。”約瑟夫對自己不确定的回答感到了一絲羞恥，“抱歉，上了年紀以後。我的記憶力總是如此的模糊……”
“怎麽會呢？”青年微微瞪大了眼，仿佛是驚訝的樣子，“雖然從您的舉止來看，應該是一位比我年長的紳士，但從外表來看，您的外表看起來和我相差無幾。”說完他輕輕地笑了起來，卻是那種真誠的帶着贊揚的微笑。
約瑟夫對青年的印象更好了。他想，這應該是一個剛來到樂園不太久的年青人，估計還沒有和他的引導者好好交流過，所以才會有這樣蠢到可愛的說法。于是帶着長者的覺悟，約瑟夫決定告訴這個青年一些常識。
“難道你沒有注意到嗎？在樂園中很少有老人。”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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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來到樂園後，我們人類的相貌就基本固定了，在短時間內可能會稍有變化，但并不會衰老。”
“啊，”青年發出了一聲贊嘆，“那真是太棒了。”
“是的。”望着青年飛揚的唇角，約瑟夫也不由地微笑了起來，“樂園确實是一個完美的世界。在諸神的規則之下，這裏有你想要的一切。比如說，假如你真想看看老人是長什麽樣子，可以去第五區·大地女神塞爾斯，讓那裏的住民給你漂亮的臉打上皺紋和老年斑。”說完，約瑟夫呵呵地笑出了聲，為自己難得的幽默感到滿意。
“真的嗎？”青年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
出于對這個親切的年輕人的好意，約瑟夫決定提醒一下：“當然——不管怎麽改變，你都得花一大筆儲存點。”
看着青年立刻萎頓下去的神情，他有些不忍，寬慰說：“變老并不是什麽有趣的事情，一張蒼老的臉實在是……不過如果你有足夠的儲存點，倒是可以改了以後再修回來。”
“哦？”青年像是聽到了什麽有趣的說法，“可以不停地改嗎？”
“理論上來說是的，只要你有足夠的儲存點。”
“那您曾經試過？”
約瑟夫搖頭：“不，雖然我在樂園已經住了很久，有了一定的積蓄，但是我還是遵守着地球上努力工作、節儉生活的美德。正是這筆精神上的財産幫助我積累了大量的財富……”
“您真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青年微笑，看起來真誠而又甜蜜。
“謝謝，我剛來到樂園的時候，還是一個想你一樣什麽都不懂的小夥子……啊，抱歉，沒有冒犯的意思。我那時只有渾身使不完的力氣和工作的熱情，我渴望探索這個神奇的世界，所以開始的時候我接了非常非常多的任務，多到每天我只要一回到自己的地圖，就會立刻進入香甜的睡眠，比當年我在地球上強多了……”
說着說着，約瑟夫忽然發現今天自己的話或許有些多。他甚至記不起上一次說這麽多話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和一個陌生人暴露自己擁有的財富和經歷并不是一件好事，但是他想，這個青年确實有着讓人傾訴的魔力，當他望着你仔細傾聽時，就如同多年的摯友一般親切。
“那您這麽努力工作時為了什麽呢？”
“自然是為了讓家人幸福。”他毫不猶豫地回答，“為了讓我重視的家人在樂園中過得更幸福。”
約瑟夫重新望向窗外，露出一絲驕傲的微笑，他覺得自己在說這些時，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時他還充滿幹勁，還有熱情為窗外的景象驚呼，而他的身邊還坐着另一個人。
“總之，我和現在大多數的年輕人不一樣。現在的新人越來越堕落，他們和曾經勤勞努力的上一代人完全不同，整天無所事事，總是沉浸在不知所謂的炫耀和虛榮中。說起來，你和他們很不一樣啊，你……”
約瑟夫轉頭，卻突然發現，不知從何時起身邊已經空無一人。整個列車空空蕩蕩的，連之前那群吵鬧的、不知所謂的新人也不見了。
就在此時，列車中響起了輕柔的電子播報女音：“尊敬的乘客您好，本次行程總計38分鐘，您已經到達了終點站·阿刻戎前哨。本次節點旅行總計接待1人……”
——原來已經到站了啊。
他失望地想，為什麽不繼續開下去呢？如果繼續這樣開下去，或許他就可以不受打攪地和那個年青人多聊會——他甚至還沒有問他的名字。
約瑟夫有些遺憾。
——算了，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他很快就寬慰自己。
最近一年，他已經見過太多這樣的事了，太多了。比如他經常會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音，熟悉的或陌生的；又或者像剛才那樣看到某個人突然出現又消失。但是他根本不害怕。在樂園裏面，不管發生什麽他也不會感到太驚訝。
奇怪的城市，奇怪的人，但是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麽的完美，不是嗎？
☆、有點棘手的任務
“歡迎來到樂園，這裏有你想要的一切。”八顆牙微笑。
“不對，笑得含蓄點。”
“歡迎來到樂園，這裏有你想要的一切。”只露大門牙尖的微笑。
“再甜美點。”
“歡迎來到樂園，蠢貨。” 面無表情。
“十三……”
密密停下手中的刀叉，掏出手絹使勁抹了抹滿臉的汗，順便擤了把鼻涕，然後将那團皺巴巴的廢物扔到一邊，“你這個樣子明天怎麽辦？”
“報告，能否告知屬下，這樣愚蠢的訓練要進行到什麽時候？”十三盯着密密的雙下巴，覺得比起上次見面，那裏褶子的層次似乎更豐富了些。
“新手任務做了兩個月還沒有完成的家夥沒有資格抱怨。”一句話就堵住了十三的嘴。
——是的，兩個月。
想起到現在還賴在她的私人地圖中的那個愚蠢的人類，十三就覺得自己大概很快就需要去做一次神經保養，來維持神經的敏銳度與穩定性。
其實真要說起來也并不是進展全無。雖然大部分的交流還是要依賴字典進行，但是在經歷了“指手畫腳-雞同鴨講-偶爾能進入同一個生物頻道”的痛苦過程後，那個人類已經能磕磕碰碰地說一些簡單的句子了。
但還是不夠。
一到通訊指環使用環節，真正的麻煩就來了。每次都要依賴視覺共享進行基本界面教學和操作——有時候十三甚至懷疑拉茲究竟是從地上界哪個犄角旮旯裏挖出來的人類。她記得地上界有類似的電子技術，絕大多數人類來到樂園後只要熟悉一下指環開啓操作，适應一下用戶操作界面，就能運用自如，随後自行接入網路，進入私人空間，接受各種任務，開啓在樂園的新生活。
然而這個人完全不會。不會輸入，那麽就只能依靠聲控，可聲控指令又因為他的語言不暢而容易出錯，再加上對操作界面極為不熟悉，于是傳說中最簡單的樂園新手引導任務就變得和帶孩子沒有什麽區別——據地上界統計資料顯示，後者難度堪比史詩級任務。
而無法取消任務的保姆·十三只能認命地一步一步，手把手地教他操作。
所幸這人類不是真的蠢到了極致，基本操作只要教一遍就會，除了偶爾溝通帶來的失誤，倒不算是愚鈍的學習者。
“其實你可以先完成手上的那個新手任務。新任務等EP886回來再讓她親自指導你，或者直接讓她……”
“報告，不用了。”聽到EP886，想到她那讓人讨厭的帶着審視的微笑，十三覺得哪裏都不舒服，“我想盡快多完成一些任務。”
“我記得上一筆工資才剛剛發放吧？”
十三想了想：“報告，屬下和您一樣，基本工資都花在了飲食消費上。”比如院子裏蘋果樹下又堆滿了需要清理的空酒瓶。
“而且，”十三望着一臉了悟的密密，真誠地解釋道，“再過半個月就是《魔法少女》十五周年慶典活動，會有很多表演、禮物、手辦……”滿坑滿谷的粉色緞帶少女仿佛正在沖她露出甜美而又聖潔的微笑。
“行，我懂了，擦擦你的口水。”密密皺眉，露出嫌棄的表情。他從桌子上那一堆髒兮兮的手絹中随手挑了一條稍微幹淨點的，扔給了同樣一臉嫌棄的十三，“教養良好的淑女不該有這樣猥瑣情|色的表情。”
十三接住收好，正色回道：“但教養良好的淑女也不會用這樣肮髒的手絹。”
“你要真是像EP886一樣的淑女，我們也不必浪費一個下午的時間給你做加急訓練。”
“哪裏不像了？”
“哪裏都不像，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密密将手中油光锃亮的大銀勺在桌布上擦了擦，連同一張即時成像的數字照片拍在她面前，“哪裏像了？”
十三扯了扯唇角，不需要依靠反射成象，她也知道自己此時一定是一臉憤世嫉俗的陰沉表情。
“報告，這是EP886，不是指定目标吧？”
照片上的少女黑發黑眸，笑起來時抿着唇，只有唇角微微揚起，帶着一絲柔弱與羞澀的意味——乍看之下似乎只是一個普通的美貌人類少女，和EP886那精致的五官相去甚遠。但眼中毫無笑意的疏離，正是屬于EP886這樣第四代樂園住民特有的冷淡，還有那一點無論如何也掩飾不去的讨厭的感覺——十三幾乎可以肯定這根本就是和她一樣，為了任務對相貌做過調整後的EP886。
“客人認為，到目前為止EP886的表現與他的理想最為相似。”
“理想中人的圖像？”
“沒有。”
“那我明天……”
“在見目标前，你就根據EP886提供的資料，好好揣摩她的表情和神态，調整你的形象。”
“……”
看着一臉不情願的十三，密密扶額，要不是資料上明明白白地寫着EP10013也是第四代居民，他真的有些懷疑，眼前的麻煩少女在被創造出來的時候是不是哪裏出了問題。同樣是號稱“神經耐受度高，情感波動低，出錯率低，任務完成率高，絕對服從指令”的第四代樂園住民，十三管理起來實在比EP886要麻煩得多。密密甚至一度猜測，十三是不是一個殘次品——抱怨多，情感反應頻繁，執行力低下，任務完成度不高，不，是基本沒怎麽完成過。
“你要是不想接這個任務，為什麽要選擇接受？”
“我想的。”因為獎勵儲存點多，“但是為什麽會這麽麻煩？”
“你真的有好好看說明嗎？”
十三發誓，她已經将客戶資料看了至少三遍，沒有任何遺漏：這個任務是從EP886手中轉出的一個長期可循環任務。說起來非常簡單，就是變成客戶期待中的少女的模樣，陪他在樂園四處溜達，讓客人感到心情愉快；說複雜也有些複雜，那就是客戶對于服務內容有着極為詳盡的要求，從每一個小時的行程活動，到什麽時間應該穿什麽樣的衣服，都有精确而細致的規定。該任務以七天為一個循環，按周結算報酬。
“就是個有點挑剔的客戶。”
“對方的要求是？”
“誠組一位形象甜美的專業樂園住民共賞樂園美景，就和我一樣。”
“不，不是和你一樣，是和EP886一樣，你需要像EP886那樣帶着專業的微笑迎接你的客人，要甜美……對，笑得甜一些，但也不能太熱情。不，你現在看起來就像個愚蠢的犬科動物，太傻了。”又糾正了一輪後，密密新買的榉木桌一角已經堆滿了還沒來得及回收的手絹。
雖然神經上沒有負擔，但是重複而又機械的勞動最終還是讓密密厭煩了，在同樣一臉厭惡的十三的注視中，善良而負責的上司最終還是宣告放棄。
“就這樣吧，今天你先回去。”一臉無比頭疼的表情。
“謝謝密密大人！”
“明天千萬不要遲到，也不要去太早，誤差不要超過30秒。”
“知道了。”
“衣飾已經發過去了，不要穿錯了。”
“明白。”
“回去再好好練習一下，表情什麽的都調整好。”臨走前，密密忍不住又囑咐了一句。
“……報告，大人您能對我更有信心一點嗎？”
“新手任務做了兩個月還沒有完成的家夥沒有資格抱怨。”再次強調。
“再見。”
“十三，”密密喊住已經一半身軀鑽入留聲機中的十三，“不管客人怎麽樣……”
“一定要保持耐心，因為與陌生人類的溝通是不可能一次性成功的，所以我們一定不要和他們起争執，要以巨大的熱情感化他們，為他們服務，讓他們感到無上的幸福。對吧？”
“……對。”
十三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壓力大不要老吃東西，去做做神經修複吧。”說罷在上司憂心忡忡的注視中，頭也不擡地化為一道瑩綠色的光徹底鑽入留聲機中離開了。
……
這是一個奇妙的世界。
他來到這個地方之後，原本所熟知的一切都變了：大多數時候出行移動不需要乘坐交通工具，只要記錄好節點位置，就能随時化為一道光躍向目的地；吃的東西并不豐富，口感單一，但是哪怕每天只吃蘋果也不會覺得餓；沒有任何肮髒的東西存在，院子裏除了雜草，荊棘、烏鴉、蘋果樹，螞蟻也沒一只，幹淨得讓人瞠目結舌。
啊對了，不僅僅是他，這裏的雜草，荊棘，烏鴉，蘋果樹……所有的存在都有自己的名字。十三告訴過他，雜草叫伍德先生，荊棘叫薩恩女士，它們固守各自的領地，互不侵犯；烏鴉中個頭最大的那只叫吉姆，是她院子中介紹給他的第一位朋友，非常聽十三的話——拉茲暫時還不敢随意直呼吉姆的名字，因為那只烏鴉看起來脾氣不太好的樣子；蘋果樹叫安妮，樣子有些奇特，樹下那一小塊空地是十三最喜歡的地方。大多數的時候只要她在地圖裏，就會一個人坐在那裏，喝到月上中天滿地瓶子，有時候她會爬到樹上蜷着休息——某次他晚上睡不着溜了出來，親眼看到她拖着笨重的蓬蓬裙擺，手腳并用，蹭蹭兩下就蹿到了枝桠間，就像一只松鼠般，靈活得不可思議。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走近些，給她偷偷拍一張。
——自從十三教會他，只要用指環調出光屏後，凝視某處超過五秒，就能自動記錄所見的圖像，他就喜歡上了這個方便好用的功能。
但是即使如此，他也不敢。每當注視她太久，他總有沖動想移開自己的目光——像是害怕被灼燒一般。
——不，不是害怕。
他寬慰自己。這不可能是害怕，他曾獨自待在黑暗中那麽久，絕不可能是個膽怯的人。應該……應該是他擁有的儲存空間并不多——對，十三特地強調過讓他留出充足的空間，雖然還沒和他解釋是為什麽。
但無論如何，每每和她相處一陣後，他總需要像現在一樣，趁獨處的時候清除儲存空間，不斷删除大量不知何時就保存下來的圖片，幾乎每一張都是與她有關：皺眉的十三，撇嘴的十三，一臉想罵他笨最後又忍回去的憋氣的十三……
硬生生地忽略心中的不舍，他劃拉着指尖将一張張圖片親手粉碎，不敢多看。删着删着，他忽然停住了手，頓在了一張中午剛生成的圖像上：
盛夏的牆角荊棘蔓生，開滿了金燦燦的花朵。露出的破敗紅磚牆上盡是青苔肆意生長的痕跡。整個世界裏滿是陽光。
鏡頭裏的她大概剛剛喝足了酒，惬意得像一只飽食的野貓。陽光應是十分暖了，她就這樣微眯着眼笑，淺棕色的眼裏一片清淺，映襯着雪白的臉，整個人仿佛是要融入光中。
“咚咚……”他聽到心髒劇烈的跳動。
——幻覺。
“咚咚……”他覺得那笑容太過耀眼，單是一瞥之下就像是要直直刻入心底。
他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
——這是大腦殘存的幻覺。
然而睜眼，剛剛清理幹淨的文件夾裏又塞滿了圖片，滿屏滿眼都是她肆意的微笑，無可回避。
……
直到十三回來的時候，拉茲依然保持着她離去時的姿勢，抱着膝蓋坐在床邊發呆。
“你怎麽了？”
“啊，不，沒什麽。”他依舊垂着頭，“不……舒服。”
她啧了一聲，咕嚕咕嚕說了一串他聽不太明白的音節，“幻覺……殘留……嚴重”，像是抱怨。
見他還是沒有反應，十三走到面前蹲下，捧起他的臉，
“你怎麽變成……”望着面前完全變了樣子的少女，拉茲不由吃驚。
“別吵。”她的指令一如既往的幹脆利落。成功讓少年閉嘴後，十三湊得更近了些，尤其是對着他的瞳孔看了許久。
靜默中，兩人鼻尖挨得極近。
拉茲覺得自己的幻覺更加嚴重了。明明對方身上沒有任何氣味，但他卻覺得那應該是一種近似月桂的芬芳。連她呼出的氣都像是帶着灼熱的甜香，灌入他的肺部，帶來點燃般的疼痛。
“真沒事麽？”
“……嗯，沒事。你的樣子……”明明想要躲開，但是他卻舍不得，只是攥緊了拳頭。
他想，這一切都是幻覺。這個世界滿是荒謬與虛妄，所以心中這熊熊燃起的、足以将人焚毀的渴望，也是幻覺。
一定是。
作者有話要說： 即時成像的照片：數據保存有時間限制，超過一定時間就會自動為系統回收，以節省空間。
☆、差距零點五的落點
這家夥今天不太對勁。
十三從回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這個人類一副反應遲鈍，腦子轉不靈的樣子。早就已經明白了的口令，今晚要大聲說好幾遍他才會回答。
——不會是……抑郁吧？
十三想到這個詞就有些緊張。無論是新寵指導手冊還是新人指導手冊裏都“額外”提到過這個詞，特別強調這基本是毀滅性自殺的前兆，一旦出現，必須及時聯絡第五區予以治療。而如果真的出現自毀傾向，那就得直接通知負責治安的第三區·戰神馬爾斯了。
“拉茲，你怎麽了？”她起身向後退了一小步，心中警惕。如果可以，她真的不希望剛剛接的任務最後又鬧到不可收場。
“啊，十三。”感覺到她突然的動作，少年似乎回過了神來，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你的樣子怎麽……”
——原來還在糾結那個問題。
看着拉茲明顯靈活多了的神氣，十三松了一口氣：“怎麽了？你不喜歡我的新樣子麽？”
“我覺得……”
“不好看？”她突然将臉湊近他，果然對方又是一副緊張到不敢呼吸的樣子。稍稍離遠點，就見到他長舒一口氣的模樣。
——反應還行，沒事就好。
十三徹底放下心來，看少年惶恐的樣子，忽然又起了戲弄的心思：“不好看麽？”
“啊……不……”
“虛僞的人類，你覺得她比我好看麽？”
“……不，不是。”
“那就對了。”十三聽到拉茲的回答，唇角不由自主地翹起，“像我這樣美麗愉快親切又活潑的少女，絕對是獨一無二的，對吧？”
說完，她立刻意識到自己可能說得快了些，于是調出字典，翻到“美麗”，指了指自己，再翻到“愉快”，又指指自己，随手不小心翻到了“強大”，繼續指。
拉茲開始還很認真地看着，看到她每指一個詞就使勁點點頭，直到後面，她翻得詞越來越多，一直指到什麽“酷得沒朋友”“神一樣的存在”“傳說級的英雄”，拉茲慢慢頓住了。
“嘁。”十三扳起了臉，“難道我不酷不強大不偉大麽？”
在少女十分不滿的眼神壓迫中，拉茲非常勉強地點了點頭。
“就是嘛。”得到肯定的回答，十三心情大好，“其實我也不想變成這個樣子，不過，為了任務……”
“任務？”
十三知道拉茲問的不是“任務”本身的含義，而是它的內容。
“成為另一個人。”
“啊？”
“就是像這樣變成另一個人，按照客人的要求打扮成另一個人，模仿她的言行舉止。”
“這個……”
“有點奇怪是吧？”十三理調出光屏，點了幾下，面前出現兩個即時投影的成像。她捋了捋黑色的垂肩長發，抿住嘴唇彎了彎唇角，左邊黑發少女的影響也回以一個略帶羞澀的微笑，乍一看和右邊那個真有些相似。
“管他呢，反正人類總有些奇奇怪怪的要求。只要讓他高興就好。”
“咦，可是……”
“明天我需要做的就是像這樣。”
十三提起裙擺，一個輕蹬便躍到了屋頂，停在了半空中——就好像施了時間暫停魔法般。
她眨眨眼，沖他露出一個惡作劇般調皮的笑。然後在少年滿臉不可思議中，她取消了時間魔法。
——“噗通。”
随着一同墜地的聲響，琴鍵般黑白相間的百褶裙擺高高揚起，又緩緩落下，在他眼前綻放成絢爛無比的弧度。
……
——“愛麗舍樂園正歷155年上午9時00分35秒，第十區·維納斯聖少女廣場中心，天氣晴好。她穿着黑白相間的連衣裙從天而降，如天使一般降臨在我的懷裏。”
原本按照任務的描述，這應該是一個十分唯美的開場——如果不是她的落點出現了0.5個坐标的偏差的話。
而這偏差0.5的後果就是，跳躍結束的瞬間，十三直接出現在目的地坐标上空——偏了一點的地方，然後她就像只着陸失敗的麻雀，撲地一聲摔趴在了地上。
十三覺得自己不會好了。
她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演練思考該如何完成任務：完美扮演預定角色，嚴格按照行程，同客人見面-游玩-告別。她甚至想到了當任務完成時，她可能會得到如何完美的任務評價。而收到評價的密密會心花怒放，不僅給她額外的儲存點，還會稱贊她是一個合格而又優秀的員工——或許是他最優秀的員工，至少比EP886優秀……
而現在顯然事情同她預想的偏差得有些遠。
如果本應落在紳士懷裏的少女，不小心落到了紳士腳邊的空地上，并且摔得鼻青臉腫應該怎麽辦？
正常劇本下，大概會是紳士溫柔地扶起少女，遞過一方折疊整齊的幹淨手帕，溫言寬慰。但目前顯然不是。
等了大約一分鐘，十三發現在她右手邊上，那雙油光锃亮的系帶尖頭黑皮鞋沒有挪動絲毫的意思。
她也很想立刻翻身一躍而起，可惜想到目标那瑕疵級的身體素質——也就是地上界俗稱的“運動白癡”，她猶豫了。十三想自己既然沒有按照要求落在客人懷裏，那就只有盡可能讓自己接下來的行為符合目标的習慣。
十三努力想象自己是只剛被甩上岸的彈塗魚，在沙地上撲騰了幾下才終于爬了起來。起身的時候還得注意踩幾腳礙事的裙擺，假裝自己随時會摔倒的樣子——根據很多中古神劇顯示，這樣有很大概率引起圍觀男性的愛憐。
掙紮半天，她終于起身立直。
少女攥緊裙擺邊緣，垂眼做出羞澀的模樣，輕聲道歉：“讓你久等了，約瑟夫先生。”
“你遲到了。”圍觀的紳士聲音冷硬如鐵，帶着年久的冷漠與鏽蝕般的澀意。
“啊？可是……”
“沒有可是。我們約定的‘見面’時間是9時00分35秒，你遲了一分鐘。”
“……”
“我付錢了，按照時間。回去後我會向你的主管提交退款申請——針對你惡意浪費我的時間的行為——包括現在解釋的時間在內。”
——這人！
十三猛地擡頭，怒視聲音的主人。
任務委托者約瑟夫是個中等身材的英俊紳士，年紀大約在三十出頭，裝束低調而奇特——羊毛闊沿高禮帽，紋絲不亂的棉質白襯衫，沒有一絲多餘褶皺的黑領結，得體挺括的黑西裝，外加雕花銀頭手杖，再配上毫無笑意的方正臉龐與鷹鈎鼻，鄭重肅穆得像是馬上就要去參加一場葬禮。
第一眼，十三覺得這個讨厭的人類大概也是個複古文化愛好者——但哪怕是基于這個猜測，她也完全無法感到絲毫的親近。因為這個人簡直和他的聲音一樣冷漠陳舊，完全沒有複古文化中的浪漫氣息。
想到這裏，十三皺着眉，不由又多看了一眼。這一眼，讓她意識到了另一絲不同尋常的古怪：這個叫約瑟夫的人類看起來太過清晰，也太過協調。
在愛麗舍樂園中，“清晰”幾乎就是“富有”的同義詞——清晰度與儲存空間直接相關，因此再直觀不過。
而“協調”則是比較罕見的一個概念。神經與外表同步率越高，那麽呈現出來的外貌與表情就會越生動自然。如果在進入樂園之時，對原本的相貌改動太大，或者在樂園居住十年以上，那麽就很容易在外貌上出現某種程度的不協調，據說是因為神經無法精确控制面部呈象，而出現局部的僵化、死板。
根據任務資料顯示，這個叫約瑟夫的人類應該是少見的在樂園居住了二十年以上的人類。雖然現在他正板着臉，卻毫無僵硬之感，表情看起來依然細致生動。
生動到十三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他此刻的輕蔑與審視——緊抿的唇角，微皺的眉頭，還有毫無愛憐之意的灰眼睛。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和她收到的任務內容以及随之産生的粉色浪漫聯想沒啥關系。
“看明白了？”
“差不多吧。”話剛出口，十三猛地意識到，自己的回答恐怕不是太得體。
然而這次這個叫約瑟夫的古怪客人沒有再和她計較。他只是輕輕扣了下手杖，邁步示意十三跟上。
“這是要去哪裏……？”
十三想，可能什麽地方不太對。因為任務進程上分明說，他們現在應該是坐在陽光燦爛的廣場中心，背靠着通體潔白的巨大聖少女塑像，看蠢頭蠢腦的鴿子走來走去，然後在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中打發一個下午的時光。
然而紳士約瑟夫并沒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掃過十三的臉，沒有絲毫停留，但落在她的身後時，明顯地停頓了下。
十三順着他的目光疑惑回頭：廣場中心只有幾個前來參觀聖少女塑像的游客，無一例外全是男性。若真要算，大概還有幾只蠢笨的灰鴿子——它們按照固定的程式，跳到聖少女伸出的修長雙臂上，在她那已然凝固了的、悲憫而愛憐的目光中毫無知覺地撲棱着翅膀，看起來僵硬無比。
“去接真正的公主。”許久，她聽到他這麽說。
☆、祝福
“去接真正的公主。”她聽到他這麽說。
他轉身往廣場邊走去，走了沒幾步，又補充了一句： “但是得先做些準備。”
“什麽準備？”
“禮物。”
十三精神一振，立刻打開光屏連接網絡，準備下單：“請說。”
然而她一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