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興奮的模樣依然得到的是對方的沉默。約瑟夫腳下不停,十三只得邁步跟上。
“那個等等……請問我們是要去?”
依舊沒有回答。
9時15分,滿頭霧水的十三随着沉默的紳士來到了廣場邊緣,看到了停在路旁的某樣稀罕物——外表漆黑的古怪鐵殼駕駛艙,帶着四只輪毂,前面還裝着兩只眼睛一樣突出的玻璃球罩。外觀總體設計偏方正,邊角線條卻不失流暢。和樂園主流的呈簡單幾何形圖形設計的交通工具有很大區別,但依然能感覺到這樣的設計在當時應該是極為酷炫的。
“這是?”
“車。”
“哦哦,就是那個中古時期在地上界極為流行的四輪交通工具,但後來因為能量轉化效率太低,容易對生存環境有不可逆的消極影響而被淘汰的那種嗎?”
十三對自己的回答十分滿意。她覺得憑自己的淵博知識儲備與完美的答案,一定能獲得客人的贊賞與好感。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客人的眉頭似乎皺得更緊了。
“呃……”
“上車。一會兒注意基本操作方式,以後你會用到——我知道你們能很快搜索到資料,但是請注意操作的時候控制你的蠻力。”
“先生……”
“我沒空聽你的解釋,請記住,我已經按照時間支付報酬。從現在起,你所有無效、未經允許的舉動和語言都将視為浪費時間、違反契約的行為。我會一一記錄在案,任務結算時從你的傭金中扣除。”
“……”
十三忽然覺得這棺椁一樣的四輪車怎麽看都和它的主人一樣,應該趁早回收淘汰——或者作為标本供在博物館裏讓人瞻仰也不錯。
當十三一臉木然地坐在複古的交通工具中,帶着讓路人避退三舍的噪音來到時尚中心妖零芭大廈門口時,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Advertisement
——為什麽現在還有人類熱衷于這樣低效、複古的購物方式?一邊宣稱“浪費時間可恥”,一邊拖着她來買一堆随時可以通過網路傳送到手邊的東西?限量版?愚蠢的說法,愚蠢的發明。
十三有滿肚子的怨氣,卻不敢多言。這并不是她害怕這個人類,而是她确實不想有任何投訴傳到密密那裏。想起每次密密給她善後時,那滿頭亂竄的紅色火星和青筋突起的額頭,即使她再沒心沒肺,也知道自己不該給上司增加額外的神經護理費用。
“跟上。”看紳士投過來的冰冷目光,十三感到了一種威脅——她想,或許自己剛才那一瞬的走神已經被這個可恨的人類記錄在案,回頭就會報給密密。
她不情不願地跟上,随着約瑟夫從五十層玻璃大廈的第一層開始,挨個在那一堆據說含義豐富的複古品牌中間穿梭。
很快,十三就發現,雖然“購物”本身效率極為低下,但這位約瑟夫先生的執行效率卻有值得稱道之處。
可以看得出,他十分熟悉那位“公主殿下”的品位,或者他本身早有決斷,進店之後,基本只要掃一眼,就能立刻做出決定。從采購到付款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大有中古時期傳說中某類人群的采購氣勢——根據記載,那是一種“除了這樣那樣其他全部打包”買盡世界舍我其誰的氣勢。
但是這種高效采購的弊端也很明顯。等到他們到達大廈頂端的時候,十三已經從頭到腳挂滿了五顏六色大大小小的包裝盒:脖子上挂着新款耳機式通訊器的透明匣子,雙肩扛着兩大袋皮草外套,手裏還提溜着滿滿一堆紮着粉色緞帶的鞋盒、包着天鵝絨鑲嵌水晶的首飾盒……顯然,少女已經無法如客戶最初的要求那般,繼續表現出弱不禁風的樣子。
但十三此刻關心的不是這個。她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估計是蠢到家了。從身上的禮盒數量與分布,她可以想見自己大概已經成了一棵愚蠢的聖誕樹:據說以前人類喜歡在過地上界節日的時候,把禮物裝好挂樹上,放一晚再拆包——由此來收獲親近之人的驚喜,促進彼此之間的感情。
“就這樣吧。”當約瑟夫終于下達離開指令時,十三默默地瞥了眼懸浮在大廈天井正中的數字時鐘,已經是12:23分。
“那麽我……”
“你可以先從傳送口出去,到樓下等着。哦,等等。”
紳士走到休息區的水吧旁,點了兩杯酒。酒液晶亮如黃金,老遠便能聞到薄荷般清涼的味道。
十三不由欣喜地瞪大了眼。
她想,看來這個人類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還是有點上古遺風。
紳士走到她面前,卻沒有馬上遞過杯子,反是皺眉将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最後擡手将酒杯放在了少女的頭頂上。
“別灑了,少一滴都從你的報酬裏扣。”
“……”
……
茴香、甘草、苦艾的氣息在微腥的水中彌漫,伴随着橙色珊瑚管吹奏出的音樂泡泡,漂浮在她的周圍。
瑪莎拈着酒杯的手幾乎已經垂到了巨大的珠光扇貝靠墊邊緣。她在這醉人的混合酒香中昏昏欲睡,渾身泛着甜美的無力,如珠母般懶洋洋地舒展着四肢,絲毫不在意自己的儀态。
深藍的水域中,周圍皮膚光潔的男男女女搖曳着巨大的魚尾在她周圍游來游去,如同海藻般不時糾纏在一起,然後又緩緩分開。總有暧|昧的肢體像珊瑚魚般調皮地擦過她的手臂,拂過她的臉頰,但瑪莎連多看一眼的興趣也沒。
她甚至慢慢阖上了眼,選擇遮去這光怪陸離的景象。那些調皮的舉動像是知道她的心情般,沒有再來擾亂她即将來臨的昏睡。
說昏睡或許不是非常準确。瑪莎更願意将之稱為“冥想”。這是一個好詞,是她偶爾在那個人的書房中翻到的。據說只要攝入一定量的藥草,就能進入這種介于夢境與現實的狀态。
瑪莎不喜歡夢境,因為那太虛幻也太奇怪,并且不受控制;而現實又太沉,就像周圍這一叢叢海草,随會将她緊緊纏繞直到窒息……只有現在這樣的狀态,才讓她感到最為舒适。她能夠意識到自己正漂浮在水中,以完全放松的姿态,如呼吸般自由而順暢地在眼前編織出各種各樣的畫面。
阖上眼後的世界并不是完全的漆黑。大概是因為水中原本還有光的緣故,她“看到”的是一個透着幽光的世界,潮濕的,就好像下着雨的夜空,泛着薄薄的霧氣。她很熟悉這樣的景象——在她剛來樂園的時候,有時為了完成一個任務,她會在這樣的雨夜出來。
所謂的任務,不過是類似于“賣花”這種簡單而獎勵微薄的工作。在這個和現實地球完全不相幹的地方,慶祝“情人節”這樣的地球節日——啊,還有紀念她和舊情人吉米分手一周年愉快。
她記得很清楚,在來到愛麗舍樂園的第二個情人節,她穿着白色棉布裙子——這是最初吉米用了差不多一半的儲存點換的——抱着大把的玫瑰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中央,向成雙成對的情侶推銷手中幾乎沒有成本可言的玫瑰,順帶附贈她一文不值的祝福。
——祝你們的愛情像這玫瑰一樣永不枯萎。
但是沒人願意接。
——他們真蠢。
她想。沒人會懂這句祝福的含義。吉米以前在地球給她買的玫瑰不管怎麽養,最終都會變得又幹又黃。但這裏的玫瑰不一樣——只要願意支付一點點儲存點,就不會枯萎。
她第一次發現時,開心得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一樣,抱着吉米不停尖叫——那是他們剛來這裏的第一個情人節。
然後在第二個情人節就要到來之前,他們就分手了。因為某個愚蠢的理由。
——真是諷刺。
她漠然地想。
——沒用的男人。
在她眼裏,吉米是個完全不求上進的男人。來到樂園之後,他堅持要先享受不用工作的生活,完全無視她對高品質生活的向往。
——完全無視這個世界的奇妙是多麽的愚蠢。而不願意工作的人又是多麽可恥。明明可以先好好努力再享受樂園生活的,是,兩者根本不矛盾……
她出神地走在大街上,繼續像個幽魂一樣兜售懷中的玫瑰,完全沒注意身後如幽靈般飛馳而來的車輛。
“啵……”
她聽到酒杯滑落碎裂的聲音,極其細微,如同氣泡在水中炸碎時的清響。苦艾的氣息更濃烈了,她感覺自己全身的毛孔與神經都舒張開來,像一朵巨大的海葵随着海水輕輕來回搖曳。
“啵……”
又是氣泡炸裂的聲音。但這次有其他的聲音傳了出來,像是咬碎泡泡的魚,帶着細細的聲響——是笑聲。那群無聊的家夥的笑聲。
她極不情願地掀了掀眼皮,所見依舊是滿眼模糊、迷幻的幽藍。
“瑪莎……”
一個綠色的泡泡飄過來,炸開,飄出對她的尖細呼喚。
她不想回應。那個聲音一聽就是她最讨厭的長舌婦傑尼卡。但讨厭的人之所以讨厭,很多時候是因為他們大多具備“锲而不舍”的精神。
似乎是不願意放過她,很快一個巨大的綠色泡泡又飄了過來貼上她的耳朵,發出“啪”的一聲清響,像是頑固的抗議。
“瑪莎,”泡泡裏的聲音更尖更響亮了,“你那慈父般的情人來接你了。”
瑪莎驀地瞪大了眼,狠狠朝氣泡飄來的方向望去。瘦的像幹柴一樣的傑尼卡、總是明着暗着擠兌她胖的傑尼卡,正和幾條外觀同樣修改成人魚的人類抱在一起,滾作一團嘲笑她。
她讨厭傑尼卡,尤其讨厭後者的這個比喻——因為太**恰當了。
幻境如氣泡般轉眼消散無蹤。
她此刻面對的現實清晰而唯一:瑪莎在尼普頓區的“深藍”俱樂部堕落了一個下午。而這堕落的時光馬上就要結束了,因為她的主人,她的主宰,她的恩主正要來接她。
作者有話要說: 白天卡文卡得有點厲害- -所以更新晚了點,小天使們早休息,愛你們(づ ̄ 3 ̄)づ
☆、所謂情感
——約瑟夫不喜歡等待。
瑪莎在聽到消息的瞬間,腦子裏就炸出了這句話。
幾乎同時,身遭苦艾的甜香消散殆盡,取而代之充斥于她感官中的,是腥鹹濕熱的海水氣息。若是放在平時,瑪莎會覺得十分享受——無限接近地球真實的尼普頓區“深藍”俱樂部總是讓她覺得享受,尤其想到呆這裏的每一分鐘都是以三位數的儲存點的花費計算。這會讓她覺得自己像是在黃金或者紅酒的海洋中度假。
但不是現在。
瑪莎從眩暈的狀态中稍稍恢複了些後,立刻翻身坐起,無視周圍不斷随水泡飄過來又炸開的竊竊私語,還有潛藏在幽昧水草深處的各色目光,手腳并用,以一種難看的姿勢——比起魚尾來說,她在地球上學會的蛙泳姿勢确實很難稱得上賞心悅目——迅速地朝他們所在峽灣邊緣的一片珊瑚海游去。
她遲到了。
剛才的冥想已然太久,久到超過了她和約瑟夫的約定上岸時間——本來她應該早早穿上約瑟夫最愛的歐羅巴宮廷款式的公主裙——雖然沒有古典畫冊中的大裙擺和束腰,但是尾部依舊大得像頂沙灘上的遮陽傘——鑲滿了細碎水晶閃閃發亮的那種。無論什麽時候走在街上都無比引人注目。瑪莎得承認,雖然她非常享受備受矚目的感覺,但不是現在。
她現在只有一個任務:立刻、馬上出現在約瑟夫面前——優雅地。
雖然樂園的便利之處在于,只需要一個指令,她就能自如地穿上背後束帶的大裙子(如果是她一個人,簡直無法想象這是多麽浩大的工程),脫離珊瑚海灣。但在進入接待區之前,她還是需要穿過一段狹窄的海底通道。為了“真實”,這段通道特地被設計為無法進行直接跳躍。所以為了順利通過,瑪莎不能現在換上那招搖笨重的裙子。
——但也不能太遲。
約瑟夫不會希望知道,她每次來度假時都會像一條魚般,以基本光潔的姿态躺在白細的海底,迷醉于幻境之中。
瑪莎奮力劃動四肢,以最快的速度通過了這個區域。随着通道盡頭的粼粼波光越來越近,她摸了下脖子上的項鏈墜子——這粒拇指大的翠綠寶石是她全身上下此刻為數不多的裝飾之一——輕聲下達指令。
——一。她默念。
純白的緞帶鞋子覆上了她小巧纖細的足。
——二。
比牛奶更順滑的絲質襯裙從她肩膀流瀉而下。
——三。
同樣質地的手套如蒼白的海藻般溫柔纏上她的手臂,到了肘彎盡頭又含蓄地綻開,如一朵含苞的百合。
“到了。”
她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擡手向兩邊用力一撐,輕輕滑出了幽暗不明的甬道。
迎接天光的一刻,外裙嚴嚴實實地将包裹住了她的軀體,大概是沒了海水浮力的緣故,她只覺得平時還算适應的裙擺,在接觸空氣的瞬間變得如枷鎖沉重。她想要邁步,卻驀然發現因為先前過度放松的緣故,雙腿無力,居然一步也走不開去。
瑪莎有些驚慌,不由低頭去瞧。
然而她沒有看見自己裙擺下的腳尖,反倒是很快看到了一雙熟悉的、永遠一塵不染的黑色尖頭皮鞋。
瑪莎的心驀然抽緊了。
“瑪莎。”
許久,她聽到他念自己的名字,如同從古舊得滿是灰塵和蠹蟲的字典中終于翻找到某個生澀的詞。
“你身上的味道太重了。”他說,“苦艾酒不是什麽好東西。”
瑪莎的心直直墜了下去。
——他什麽都知道。
沉默中,他遞過來一杯金色的酒液:“喝了它。”
——他不喜歡苦艾的味道,他只喜歡兌了蘋果汁的杜松子酒。
她木然接過,順從地舉杯飲下。
——他從來不會問別人的意願。
“還有一杯,”他說,“回家以後再喝。”
——他絕不允許多餘的東西存在,包括味道。
瑪莎擡眼,用一種含情脈脈的目光望向約瑟夫。她知道,他喜歡她這種柔順的模樣。不,不是柔順,是順從,約瑟夫不喜歡柔軟的東西,他只喜歡順從。
“走。”
她颔首跟上,走的時候狀似不經意地看了一眼他背後那滿身挂件還頂着個杯子的女孩子,滿懷同情地。從她認識約瑟夫起,他的身邊就一直跟着這樣一位黑眸黑發、容貌惹人憐愛的少女。
開始的時候她還有些驚訝,甚至警惕,猜測他們之間的關系是父女還是情侶,但很快她就發現自己想得太多了。
很顯然,她,瑪莎,才是約瑟夫唯一的伴侶,是他那座精致無匹的玫瑰莊園的唯一女主人。
……
然而,成為女主人并不意味着無憂無慮。
比如,瑪莎坐在車上的時候就能非常明顯地感覺到,約瑟夫現在心情不好。她瞄了眼他緊握換擋器然後很快又松開的手,揣測他大概是很想直接一把推到最高檔位,讓車子飛馳起來——其實她很希望他這樣做。
因為以前在地球上的時候,還是貨運司機的吉米有次和她一起出去旅行。在空曠無人的半夜公路上,吉米直接将引擎轉速調到最高檔位,活生生地将笨重的運輸艇開出了隼式飛行器的效果——那瞬間足以讓大腦充血、腎上腺激素飙升的推背感,如一場酣暢淋漓的歡|愛讓她銘記至今。
吉米總是這樣,想做什麽就放手去做了,有一種隐藏在骨子裏的無可救藥的浪漫。和約瑟夫完全不同。
就好比現在,她想他并不高興,但他依然在克制自己的情緒。
長舌婦傑尼卡曾經在她耳邊狀似不經意地念叨過,說表面極度克制的男人,總歸是要在某方面發洩出來,然後她又給自己舉了很多例子,為了說明面上極度禁|欲的男人,在背地裏不知道多麽……
——她們是嫉妒。
瑪莎告訴自己。同性的嫉妒才是她快樂的源泉,是證明她過得比誰都好的最有力的證明。約瑟夫只是要求有些多罷了,當自己達不到他的要求時,他那雙鉛灰色的眸子就會格外的冰冷、遙遠,然後她就會有種從頭到腳被審視、被看穿的感覺——就好像在那個濕淋淋的夜晚,他因為意外從大街上撿到她時一樣。
這樣的高高在上的人,又怎麽會像個平民一樣,為一點小事發火呢?
正想着,車子突然猛地停住了。瑪莎不受控制地一頭撞在了前車的皮質靠背上。突如其來的撞擊讓她有些暈眩。
還沒等她适應過來,約瑟夫的聲音突然響起。
“滾下去。”他說。
瑪莎有點懵,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她只是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想到了傑尼卡,吉米……
“滾下去。”他又說了一邊,“不要讓我重複第三遍。”
瑪莎有些畏懼地擡頭望向她的恩主,卻發現他根本不是沖自己說這句話,而是沖旁邊的少女。
悄悄松了一口氣之餘,她探過頭,用最輕柔的聲音問道:“發生了什麽?”
“我……”前座少女捏着手中僅剩的杯莖和杯座,一臉茫然與不安,“剛才的剎車……”
“誰允許你取下杯子的?”
“可是……”
“沒有可是。”他直接打斷,“而且酒已經灑了,全部。”
少女不再說話。
瑪莎滿懷同情地嘆了口氣,看少女爬出車子,孤零零地站在尼普頓區空無一人的海濱大道旁,看起來格外可憐——他們馬上就要脫離該區,然後跳躍回富人雲集的墨丘利區,接着連接進入約瑟夫的私人地圖模塊。但是顯然,如果一會兒這個女孩兒還要繼續跟着他們的話,就得自行跳躍——這大概需要親自作不下于六十次節點跳躍——作為人類實在難以想象,會給神經帶來多麽沉重的負擔。
當約瑟夫再次踩下油門的時候,瑪莎不自禁地悄悄朝窗外看了一眼。
“你在看什麽?”
“不,沒什麽。”她連忙收回目光。
“你在同情她?”約瑟夫透過後視鏡,以一種冰涼的方式注視着她。
——他又在審視她,評估她。
瑪莎有些慌亂:“不,我只是……我只是她覺得有些可憐罷了。”
“愚蠢的說法。”
瑪莎也覺得自己太蠢了。她覺得少女有些可憐?那不是同情是什麽?
——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
或許是因為剛剛想到了過去的緣故,又或許是那個少女闖禍時候的表情像極了曾經的自己、剛遇見約瑟夫時候的自己,所以她無法抑制住內心油然而生的憐憫——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她畢竟陪了你這麽久。”
——從他們相遇時就一直伴随左右,哪怕是塊石頭也該捂出了感情。
“她?”約瑟夫的語調聽起來像是一聲冷笑,“它只是一個樂園的原生種。”
——“原生種”。在樂園生活的人類對樂園住民的蔑稱,極具侮辱意味。
“別這麽說,她畢竟只是一個女孩子,把她一個人扔在哪裏實在是……”
“太不人道?”約瑟夫又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般,極為自然地接了上去,“別犯傻了。”
“……”
說着,他又是一腳剎車,只是這次的動作稍微柔和了些。
“瑪莎,”他盯着她——以那種極為冰涼的方式,用極為緩慢又清晰的語言告訴她,“它們根本不是人類。任何意義上。它們不過是附着在愛麗舍樂園主系統上的神經單元,本體就是一只只神經盒子。”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
“瑪莎。”他沒有沖她發火,反是像個慈父般,耐着性子解釋,“我告訴過你,它們不是人類。也許它們從外表上看起來很像,但從本質上而言,它們依然只是一堆附着在神經上的程序。”
“可是她幫過我們、尤其是我很多忙。”在同情心的鼓舞下,瑪莎鼓起了平時不多見的勇氣。
“它們存在的意義就是在樂園中為人類服務。而且我支付了報酬。”
“可是……”
“沒有可是,瑪莎,你還太年輕。”約瑟夫的眼神又冷又硬,就像深海裏的沉船,“記住我的話,瑪莎,記住,你可以驅使樂園裏的原生種,通過任務給它們下達指令。但不要指望能從它們身上獲得忠誠、敬愛這樣的情感。如果你要奢望這種東西,還不如去養條狗。”
瑪莎木地閉上了嘴。
“記住,他們不是人類。”
約瑟夫又強調了一次後,也不再說話,直接将行駛模式調成跳躍。
——可是。
瑪莎默默地地透過反光鏡,望着約瑟夫冷硬的側臉線條,尖銳如刺的灰發,毫無愛憐之意的灰眼睛,心裏驀然浮現出最後一瞥之下、那個女孩混合着委屈、憤怒、驚訝的表情。
——可是。
她不可遏制地想到。
——為什麽那個女孩兒看起來比你更像人類呢?
作者有話要說: _(:зゝ∠)_請不要大意地收藏或者用留言投喂我吧,萬一作者突然打雞血了呢……(喂
4.30 抓大蟲子
☆、羞辱
“瑪莎夫人,您的姿容真是比玫瑰更加嬌豔。”
第二天,十三準時出現在瑪莎的卧室門口,在女主人開門的瞬間,挂着标準的微笑,為她遞上新摘的玫瑰,并不失時機地送上了熱情洋溢的贊美。
“啊,謝謝你。”看到十三,瑪莎明顯愣了一瞬,但很快就接過玫瑰,禮節性地垂首輕嗅。随着她的動作,鮮豔的花瓣像是蝴蝶般輕輕顫抖,襯得她指尖更顯瑩白圓潤;滿頭金色卷發也順勢滑落,暧|昧地遮住她滿月般的臉龐和胸|口微露的一抹雪白。
和墨丘利時尚中心随處可見的高挑瘦長身材不同,這位夫人個子中等,但身上的曲線堪稱驚心動魄。
——真是一位标準的古典尤物。
十三一邊打量着她,一邊默默發出感嘆。雖然玫瑰與稱贊都是應男主人要求轉達的,但她覺得這也不算是一句違背事實的空洞奉承——哪怕她更喜歡《流行前線》裏常年流行的瘦高身材。
如果密密在這裏的話,一定會贊同她的觀點吧?
想到上司的雙下巴與标準的古典審美,十三的微笑更深了一些。
“你……”瑪莎擡起頭來的時候,望向她的眼神有些遲疑。
“怎麽了,夫人?有什麽是我能為您做的嗎?”十三立刻收斂。按照标準,剛才那個微笑太過熱情,不夠禮貌。
是的,昨晚她自行跳躍來到約瑟夫的私人地圖模塊時,已經是夜晚。男主人當即拒絕了她的進入請求,告知她一天的工作已經結束,并發來份名為“絕對标準”的資料,對她的工作與內容作了重新定義。十三回去後連夜重新整理了一遍,有信心今天的工作絕對萬無一失。
在少女微笑并略帶疑惑的眼神中,瑪莎像是下定了什麽重大決心般,深吸一口氣飛快說道:“我很抱歉。約瑟夫他的脾氣确實有時候不太好但是……”
“沒關系。”十三搖搖頭,“完成任務本來就是我們的天職,昨天确實是我的執行上出現了疏漏,對此我感到非常抱歉與自責。我已向主人檢讨了我的錯誤,并保證不會再發生類似的事情。”
她說話平穩而輕快,就像是背書般将“絕對标準”中的內容重複了一遍。
——這完全沒什麽難的。
十三想,她思考了一晚上該怎麽處理約瑟夫這種人類。最後發現,只要把自己當做EP886,放空腦袋遵守命令就可以了。
“可是……”瑪莎似乎還想說什麽。
“主人已經在樓下餐廳等你了。”
瑪莎立刻不再說話,而是順從地點了點頭,示意十三帶她過去。
——多麽乖巧。
十三感慨。
待到吃飯的時候,她更加确信了這一點。
站在客人身後,她親眼目睹了一出現場版的餐桌禮儀教學:餐巾要在膝蓋上放好,并且其中一角需要正對雙腿的中縫,并保持對角線同此中縫完全重合;兩套刀叉在餐盤兩側擺正,拿的時候順序從外到內不能弄混;還有要根據所上的菜點,用完全不同的餐具。
很顯然瑪莎還不是非常适應這樣細致的用餐方式:當盛着水果的水晶餐碗自動出現在手邊時,她非常自然地舉起叉子,伸向那半只切開的帶殼鱷梨。可還沒等沾上,約瑟夫的目光就掃了過來。于是這個可憐的姑娘立刻慌慌張張地縮回手,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她飛快地放下叉子想要換成勺子,但不小心又碰到了另一對未用的餐具,發出了“叮”的一聲清響。她被自己驚得立刻站起,餐巾又落在了地上——想要彎腰去撿,卻在站起的時候磕着了桌子與餐盤……
——簡直慘烈。
約瑟夫靜靜地看着這位美麗的姑娘漲紅着臉,手忙腳亂地收拾着一切,然後把一切越搞越糟,直到最後終于放棄掙紮。
他看了眼十三。
後者接到指令,也不說話,只是快速地将一切碎片垃圾。
——多麽辛苦。
十三感慨。
她忽然覺得,拉茲能夠每餐靠啃蘋果就安然度過,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
“沒事,瑪莎。”早餐結束時,約瑟夫終于開口寬慰了一句——在座位上紋絲不動地。但十三能明顯感覺到女主人更加沮喪了。
“我有些事需要處理,你陪着瑪莎夫人。小心。”安慰完女主人,他又簡單地吩咐了十三幾句。
十三點頭示意明白。
昨天約瑟夫特地在标準中強調了幾點,即絕對服從,不做多餘的事,不說多餘的話,不帶夫人去不該去的地方。
……
瑪莎不知道自己想去哪裏,想做什麽。
按照約瑟夫的建議,今天上午她“應該”去圖書館充實自己。
但是她不想。
瑪莎不喜歡讀書。她還在地球上的時候,和許多年輕漂亮的女孩兒一樣,更願意花大把的時間來精心打理自己的外表。因此比起智育績點,瑪莎更關心自己能否在明裏暗裏的競争中脫穎而出,獲得某個所有女孩都垂涎的機車帥哥的青睐。
最後她成功了。
靠着不屈不撓不怕死的精神,瑪莎連續一個月自貼費用進入地下競速賽場,賄賂裁判讓她等在終點——她冒着一個不小心就可能被高溫噴射引擎化成灰的危險,每次趁着比賽飛行器還沒完全熄火,就出現在了那位鑽石選手面前。
然後她終結了鑽石選手吉米無往不利的戰績,不管是賽場還是情場。她讓吉米相信,她是一個愛他愛得發瘋的女人,并心甘情願地陪她一起發瘋。兩人在一起後不久,吉米就退出了競速賽場,放棄了他曾經最愛的事業,安心地開啓了運輸艇,做起了貨運司機。後來,他不知道從哪裏打聽到了進入愛麗舍樂園的途徑,并花光了所有的積蓄,想辦法把兩人都弄了進來。啊,剛來的時候,她覺得這裏的一切都是這麽新鮮……
停。
瑪莎猛地意識到自己正沉浸于過去當中。她不喜歡這樣,不喜歡沉迷于舊事物的自己。
年輕漂亮的瑪莎喜歡所有新鮮的事物,從空氣到玩樂形式再到感情。所以不能怪她抗拒去書房——都什麽年代了,居然還會有人喜歡把書房設計成魔幻小說裏的巫師塔的樣子。
在那個高得像是望不到頂的空間裏,長長的書架載着厚厚的紙質書籍,沿着牆一圈一圈盤旋上升,像是某種帶有神秘效果的幾何圖案。瑪莎稍微多看一眼就會頭暈目眩。
——不,哪怕想到也會覺得頭暈。
“夫人,請問是現在去圖書館嗎?”女孩兒的聲音輕柔得像春風,将她從想象的暈眩中解救出來。
“啊?”
“請問是現在去圖書館嗎?”
“是的。”瑪莎聽到自己說,“是的。”
說完她就覺得十分難受。
——她不想的。
但瑪莎确實不知道,除了和這個女孩子一起去在圖書館,在底層的柚木方桌前相對而坐外,她還能做些什麽,或者想做些什麽。
從她跟随約瑟夫的第一個晚上開始,這個男人就告訴她,從今往後他會照顧好她,為她安排好一切,讓她過上像公主一樣的生活。那時候的她,天真地以為自己是遇到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了——哪怕不是,她需要付出的,也不過是些能讓彼此都快樂的低廉代價。
然而不是。
瑪莎知道自己有時候會很天真,但是她覺得自己并不蠢。從外表上看,約瑟夫是所有女孩夢想中的金主,沉默寡言,有一定的品位,外貌英俊得恰到好處——不像吉米那樣帥得讓所有女人為之癫狂,但也絕不難看。最最重要的是,他富有得超過普通人最為瘋狂的想象。
——“但是你知道嗎,在你之前,約瑟夫有過十二任公開伴侶?”
當她剛加入這個圈子的時候,長舌婦傑尼卡這樣告訴她。開始的時候,她還可以把這個當做是對新貴的下馬威,一笑而過。但慢慢地,越來越多的傳聞有意無意地飄到了她的耳朵裏。
在某次約瑟夫默許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