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午茶會中,傑尼卡像往常一樣“贊揚”她的身材,說她“豐腴得像古典貴婦”,然後狀似不經意地提了一句:“說起來,你和約瑟夫以前的女人可不太一樣。”
她本該像以前那樣一笑而過,可鬼使神差的,她反問了。
“哪裏不一樣?”
“你嘛,”傑尼卡故作嬌豔地微笑,“看起來單純多了,單純的人總是比較快樂。”
“什麽意思?”她敏感地捕捉到話裏的機鋒,“以前的人都不開心麽?”
“這我可不知道,但是……”傑尼卡露出神秘的表情,悄悄湊到她耳邊。
——“但是呢,從他們分手後,我們就再也沒見過那些人了。”
女人的聲音像花蛇一樣冰涼滑膩。
“你什麽意思?”她強作鎮定,“分手以後她們當然得離開。”
“哦,誰知道呢?”傑尼卡像是篤定瑪莎不會躲開般,順手摸了把她冰涼的臉蛋,“反正沒人再見過她們。”
瑪莎打了個冷噤。
——愚蠢的、嫉妒的女人。
她很快就鎮定下來,給以傑尼卡為首的女人們下了定義。
富人的圈子實在太小,尤其是在樂園這樣人類數量有限的虛拟城市。所以她根本躲不開、也沒能力躲開各種細碎的傳言。
——不管怎麽樣有錢人總有些奇奇怪怪的癖好。
瑪莎告訴自己。很明顯,約瑟夫喜歡順從,喜歡安排一切,他不喜歡意外,甚至到了強迫的程度,但那又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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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需要順從,做好他安排的一切就夠了。然後作為回報,每周她都會有一些自由活動時間,參加長舌婦們的茶會,接收或者散布一些捕風捉影的消息,靠和自己沒多大關系的八卦調劑生活;或者深夜進入墨丘利地标建築妖靈芭大廈,到最頂層的空中花園參加私人晚宴,結束時把一百儲存點一瓶的瑪麗·肯香槟像投餌料般,從高樓上抛下,然後在下面傳來微弱的脆響與驚叫時,和一群人像傻子一樣瘋狂大笑——反正傷不了人,頂多是有點疼罷了;又或者是像昨天那般沉入海底,偶爾改裝成不屬于人類的異形,靠醉人的甜香與放肆的幻象打發午後的無聊生活……
遇見約瑟夫後,她盡情揮霍一切“財富”所能帶來的“新鮮”——直到一年後的某天,她忽然驚恐地發現,自己已經無法靠“財富”來抵禦無聊了。
不知從何時起,陳舊與無聊已經與她如影相随。
“瑪莎夫人,請問你想看什麽呢?”黑發的少女微笑着問她,重複着同樣的問題——每次來圖書館,這個女孩都會這樣問,從未改變過。
——随意。
她本來想說,但是話到嘴邊突然就變成了:“我不想看書。”
“咦?”少女顯得有些驚訝,“那您想要做什麽呢?按照安排,主人還有大約十五分鐘才會過來陪伴您。”
——十五分鐘。
瑪莎想到那個人馬上就要過來,坐在她身邊,就覺得渾身不舒服起來。明明她早該适應了的,但不知道為什麽,今天這個想法讓她格外煩躁。也許是因為他昨晚自以為是的那一番話,又或許是因為最近吉米突然聯系了她,當然,她沒有回複,還沒有……
“那等他過來再挑吧。”反正都一樣無聊,和她的興趣與選擇沒什麽關系。
“好的。”少女點頭,微笑地站到一旁,安靜得像個影子。瑪莎看着這個女孩兒,不知為何想起了昨晚後者臉上閃過的豐富的表情。
——哪裏會和人類不一樣呢?不,也許有一點,這個女孩子從前很少出錯,總是規規矩矩地跟在約瑟夫身後。哪怕偶爾有點問題,也能很快地彌補好,極為完美地執行約瑟夫的指令。
“不如這樣吧,我們直接去暖房找他。”
瑪莎忽然有了想法。
她知道約瑟夫在哪裏。很多時候,他總是喜歡去後花園一個密閉的玻璃暖房——而那裏是她唯一不允許進入的場所,哪怕以她的女主人權限也不行。也許她可以,但是約瑟夫明确告訴過她,不要去那裏打攪他。
“夫人,”少女臉上劃過一絲驚訝,“那個地方……”
“不讓進是嗎?”瑪莎沖她眨眨眼睛,“但我想給他一個驚喜。”
“可是……”
“咳,”瑪莎板起臉,模仿約瑟夫的口吻,“你們的任務不就是聽從人類的指令,讓我們感到幸福嗎?以這個為大前提是不會有錯的。”
“……”
瑪莎見少女露出為難的表情,牽起她的手:“拜托,我們不進去,就在外面等着,怎麽樣?嗯……我會向約瑟夫說好話的。如果他發火了,都算我的怎麽樣?”
就這樣,瑪莎帶着滿臉勉強的少女,用最快的方式-跳躍來到了玫瑰莊園的後花園裏。按照設計的時令,後園大馬士革玫瑰正是盛放的季節,花香濃烈——和她以前賣的那種廉價玫瑰完全不同,這裏的一簇玫瑰不僅樣子沒有重複,而且芬芳無比,是極度仿真的高價品。
早上的陽光清醒動人,連花香都仿佛帶着暖烘烘的意味。瑪莎等在常青樹修成的翠綠拱門後,心想着等會約瑟夫出來會高興呢還是驚訝呢?又或者,會不會生她的氣?
而她很快就知道了。
他出來的時候,眉宇間是難掩的疲憊,
“你怎麽會在這裏?”他問,直接無視了想要開口的瑪莎,盯着她身旁的黑發少女,灰色的眼睛裏滿是沉郁的陰影。
黑發少女猶豫了片刻,但很快回答:“這是夫人的請求。”
“我之前怎麽告訴你的?”
“……絕對服從,不做多餘的事,不說多餘的話,不帶夫人去不該去的地方。
“而你違背我的命令,帶她來了這裏。”
“抱歉。”
“在犯錯之後,你又說了一句愚蠢而多餘的話。很好,這樣你已經圓滿地毀了我交給你的任務,所有。”
“等等……”瑪莎慌忙想要解釋,但約瑟夫沒有給她機會。
他對那個可憐的女孩說道:“我想,你那向來口碑良好的主管肯定是哪裏搞錯了。你應該是個殘次品,原生種裏的殘次品。在地球上我們有另一個詞,叫“廢物”——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為了樂園考慮,我覺得你還是申請自我回收比較好。畢竟像你這樣清晰度極高的廢物會浪費非常多的空間。”
“……”
最後,他無視瑪莎微弱的祈求和少女臉上的震驚,宣讀了他的判決。
——“請立刻離開,在你給我帶來更大的麻煩之前。”
随着這句話落下,瑪莎看到那個女孩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她十分熟悉的疏離與冷淡。
沉默的氣氛如滿園熱烈的芳香,濃烈得讓人幾欲窒息。
許久,那女孩露出一個微笑。
她沒再說什麽,只是提起裙擺彎腰颔首,然後摸了摸耳釘,徑直消失在了空氣中。
可瑪莎看得分明,那個女孩在離去前嘴唇開阖了幾下,像是說了什麽——配合她那柔弱而不失熱情的微笑,像是祝福,又像是道別。
瑪莎不自覺地模仿着那唇形默默拼了一遍,頓住,不敢相信似地又拼了一遍,得到的還是同樣的答案。
——“去死吧。”
她說。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天使一直支持,假期正好有空,多爆了點字數>///<
☆、初窺
[00:03:03 D.D:最近如何?]
——信息删除。
——屏蔽此聯系對象。
[09:04:52 密密:任務怎麽樣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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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0:58系統:您編號為EPGTH14580521的任務已終止。是否進行結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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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4:42 EP886:非常抱歉,昨天密密大人讓我聯系你,但是有緊急任務,所以回複遲了。1458號人類的任務其實核心很簡單,只要聽話就好。很簡單吧?(鬼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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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蔽此聯系對象。
……
當她躍入高速信息通路時,光屏已是一片寂靜。
——很好。
她想,這下世界終于清靜了。
但是還有糟糕的聲音在耳邊飄蕩:原生種,廢物,殘次品,殘次品,殘次品……
——太吵了。
她漠然地想,胸膛中傳來不真實的劇烈鼓蕩,腦部神經隐隐作疼,數字化的軀體因為神經的紊亂而開始顯像模糊,出現淩亂的色斑。
——真是糟糕。
她想。再這樣下去馬上又要進行神經修複了吧?
嗤笑一聲,她順手将節點跳躍的強度調到最高:每分鐘進行二十次跳躍。這樣用不了半天,她大概就可以因為神經負擔過重而陷入昏迷,從而輕松地切斷連接神經回路。正常情況下,樂園住民不允許自行選擇斷開——她讨厭這個規定。
“高速跳躍準備完畢,五,四,三,二,一……”
随着系統女聲的落下,她化作了瑩綠的光束,如一尾游魚躍入斑斓耀目的信息流之中。
……
十三已經快兩天沒回來了。
雖然她說過是因為任務要出去一段時間,但拉茲還是有些擔心。
——她去了哪裏?他想,已經這麽久過去了,為什麽還沒有回來呢?任務難嗎?是什麽樣的內容呢?客人好相處嗎?真想和她一起去看看啊……
不,拉茲很快打斷自己的妄想。先不說并不清楚是否能夠參與十三的任務,他現在連最基本的溝通都不順暢,光屏的操作也不熟練,不用想也知道,去了只會給她添麻煩。
——真是一無是處的廢物。
拉茲苦笑。下意識地朝床頭的光源靠近了一些。
雖然十三在走之前怕他無聊,特地囑咐他到附近已經記錄了節點的生活區、商業區多走走,沒事可以做做新人最愛乘坐的無軌列車,欣賞樂園的美景順帶散心,但拉茲并不是非常樂意出去。
這個世界對他而言還太過陌生。
他曾經單獨坐過一次列車,還特地選了車頭的位置——那确實是一次非常有趣而又驚險的體驗。但更多的時候,尤其是在熙熙攘攘的商業區,他只能緊緊地跟着十三,唯恐一個不小心就走散了——雖然十三說過,這是一個愚蠢的想法,記錄過節點,綁定好任務對象怎麽還可能走丢——但他依然不敢。
對拉茲而言,這個世界裏他只認識一個人,熟悉一個地方。不管他有什麽樣的願望,目前要實現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
——真的需要好好努力。
想到這裏,拉茲打開光屏。這幾天十三不在,除了偶爾的不安,唯一的好處就是他可以安靜地思考目前的處境。
憑着近段時間的觀察,他想自己現在大概正處于一個異世界,這個世界有類似“電腦”的存在——光屏,看起來時代感很強,那麽由此推測,大概也會存在網絡一類的東西。但是他不知道應該如何接入,而從十三偶爾的表現來看,這個世界似乎還有魔法?比如上次她碾碎了一只蘋果後,一點渣子都沒有剩下……
怎麽使用魔法呢?
拉茲陷入了困擾,要咕嚕咕嚕地念咒語嗎?有可能吧,畢竟有時候能看到十三對着空氣低聲在說些什麽。而所謂的咒語,顯然不會是他以前使用的語言。他已經試過了,不管他想要說什麽,最後都會成為毫無意義的音節。所以如果有辦法,大概就是用十三教給他的那種奇怪語言吧。
“連接。”憑着記憶,他輕聲念出他最熟悉的指令之一。
光屏中立刻跳出一個窗口,分為好幾個菜單。
——這是讓他選擇下一條指令的意思?
拉茲摸出十三給他的字典,開始翻查。
這個字典很有意思,編排符合他所熟悉的規則,但裏面除了十三和他使用的兩種語言外,還特地用他所使用的語言注明了每個詞條的發音,看起來就像初學者用過的外語課本,滑稽而又親切。
最後,他終于找到了他想找的那個詞。
“晚……路……”
沒有反映。
“網……”
開始出現一串搜索結果。
“網絡。”
拉茲又試了幾次,終于得到想要的結果。因為屏幕上最終只剩一個選項,而裏面有幾個詞是他認識的“請”“輸入”“對象”。
——“請輸入您想查詢的對象。”
他根據猜測反查了一下,很快印證了自己的猜想。
——找到了。
拉茲不由有些激動。曾經期望已久的答案近在咫尺,但隐隐的,他有些猶豫——對這個陌生而又奇異的世界,他有着一絲無法言說的敬畏,或許還有一點對真相的抗拒。
——可是如果不問的話,大概就只能永遠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下去吧?
少年清了清幹澀的嗓子,問出了困擾了他已久的問題。
“愛麗舍樂園是什麽?”
無數包含關鍵詞的方形詞條卡片從屏幕中飛舞而出,然後很快地像百葉窗一樣自上而下排列整齊。
他選取了屏幕正中與關鍵詞完全吻合的最大的那個方塊,得到了一個非常簡潔的答案。
[愛麗舍是專供來自地上界人類居住的樂園。]
“地上界”?多麽奇怪的表達,他想。卻并不十分在意,而是返回搜索原界面,提出了下個問題。
“愛麗舍樂園在哪裏?”
[搜尋結果為0。]
屏幕一片空白,只有那行指示結果的字格外醒目。
面對這個答案,拉茲猜測,一種可能是樂園的位置無法用語言描述——這個說法有些玄幻;另一種就是該信息已經經過過濾,處于保密狀态。
拉茲決定換個方向。
“地球在哪裏?”
這次出來的信息排布和第一次類似,看格式應該是标準的系統回答。拉茲先點開了最大一個藍色的方塊,得到的答案是“太陽系八大行星之一,有一個天然的衛星月球……”看起來似乎和他所知的百科全書上沒有什麽區別。
但是這也說明另一個問題,拉茲想,這個世界應該是存在于宇宙當中的吧?這樣想着,他順手又點開另一個白色的方塊,字太多,叉掉,又點開一個稍大的。試了幾次之後,在角落裏的一個不起眼的黑色方塊中,有個回答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它們口中,地球已不是地球,而被稱之為‘地上界’。”
——又是‘地上界’。
可為什麽要改變稱呼呢?是因為不能透露位置的緣故嗎?
拉茲不禁有些好奇,他想獲得更多信息,于是點了下黑色的方塊,沒反應,他想了想,試着念出另一條指令。
“來源。”
搜索結果的界面重新聚成了黑色的方塊并悠悠翻轉過來,很快就蔓延至整個光屏,将之染成一片漆黑。
拉茲吓了一跳,擡手想要把光屏強行關上。然而很快一行銀色的文字在屏幕正中慢慢顯現出來,像是割開的傷口中溢出的血液。
這樣強烈而不詳的色彩對比讓他本能地想要阖眼,但他卻強行忍住了。因為他認得那行文字:
[你想回家嗎?]
簡單直白到完全無法回避。
來到這個世界後,有時他會安慰自己,也許之前所有的經歷就是個夢罷了,醒來的時候,大概就能回去了。但是無數個日夜過去了,每次睜眼後,他所獲得的依然只有一塵不變的困惑、茫然還有痛苦。
他到底還要在這個陌生的環境中呆多久呢?
——不知道。
他還能回去嗎?
——不知道。
如果不能回去那該怎麽辦?
——不知道。
這種無從落腳、無處可去的茫然一旦在獨處時漲起,便如海潮般猛烈,足以讓他出現窒息般的痛苦幻覺。
愣愣地望着那行文字許久,少年如同中邪一般慢慢地點了點頭,輕輕地說出了那個詞。
——“想。”
随着咒語落下,銀色的文字開始流動延伸,粘稠卻不失靈活,如同煉金師陣中的水銀。縱橫勾勒之下,排列成陣,最終構建出一個蛛網般精巧纖細的圖案,上尖下方,看起來像是高塔,又像是鳥籠。然後從高塔的頂端重新出現了一行文字,在顯現完整後漸次向下蔓延出新的一行。
少年像是受到操控般,機械地翻查着手中的工具,飛快地拼湊出這幾行文字背後的含義。
[它們有呼吸,卻不需空氣;]
[它們能進食,卻沒有食欲;]
[它們會思考,卻缺乏感情;]
[生于虛幻之中的住民啊,]
[也終将往虛幻去。]
“它們是誰?是住民嗎?住民是什麽?虛幻又是什麽?和我回去有什麽關系?”
回應他的問題,屏幕上很快給出了大段大段的文字解釋。
這一次,少年花了更長的時間來查找與理解,然而随着進度一點一點地推進,他的動作越來越緩慢。最後,在得到答案的瞬間,他有種沖動想要跑出去瘋狂大叫:
——他在一個名為“樂園”虛拟的世界中,所見所歷皆是虛幻。所有一切都是假的,包括那個少女。
但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搜索結果的最後一行分明顯示着:
[這裏,沒有人類可以離開。]
……
十三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住處的。
她在跳躍了整整半天後,每一寸神經都在瘋狂地顫抖,每一個字節的信息都模糊得不成樣子——可她依舊無法切斷連接。
——糟透了。
降落後院的瞬間,她狠狠地砸落在一地的酒瓶上,和堆廢物徹底混在了一起。滿地的碎渣硌得她難受極了,但她的神經已經麻木到無法分辨進一步的痛楚反饋,而她也實在是沒有力氣回收。
她慢慢地爬起,想就這樣吧。
密密很快就會發現不對勁,然後迎接她的又會是一通臭罵和亂竄的火星,甚至有可能成為樂園有史以來第一個被開除的住民?
被開除住民。
多麽有趣的說法。
想到這裏,她忽然就捂臉笑了起來。開始還有氣無力,但很快就越來越放肆,到了後面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笑,還是在尖叫。
——愚蠢的世界。
——愚蠢的任務。
——愚蠢的人類。
——統統都去死吧。
她順手抄起了身邊一只碎了一半的酒瓶,狠狠地扔了出去。
“咔嚓。”
酒瓶發出清脆的炸裂聲,僅剩的瓶頸咕嚕嚕地朝前滾了幾下,在黑袍的邊沿停住。
“是你。”她猛然回過神來,發現拉茲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了屋後。
他就這樣看着她,一臉驚痛、茫然、不知所措。
“你不用同情我。”她努力想扯出一個笑,但卻失敗了。
他聽到聲音像是驚醒一般,匆匆忙忙地垂下頭,然後——轉身跑了。
十三呆愣了片刻,随即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樣子或許太過可怕——他大概從沒見過外形如此失真的住民吧。
——真是糟糕。
她起身抄起一個瓶子,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朝屋頂的烏鴉狠狠扔了過去。
——這下院子完全清淨了。
十三怔怔地站了一會,然後抱着頭慢慢蹲下。
——很好,這下她把一切都給搞砸了。
☆、茫然
拉茲不知道自己能跑到哪裏去。
等他回過神來,已經身在熙熙攘攘的墨丘利中心商業區。十三前幾天還強烈推薦,讓他多出來逛逛——沒有儲存點也沒問題,反正哪怕有,也不夠買妖零芭中的一個挂件——聽起來和從前地球上沒有太大區別。
确實,這個世界初看之下,和從前他生活過的那個有太多相似:大廈頂端豔紅閃亮的招牌,兩個街區之外的十字天橋,橋底水泥牆上模樣古怪肆意的塗鴉,天橋之下熙熙攘攘的行人,不時飄入耳中的含義不明的輕聲笑語……一切似乎都是當初他熟悉的那個地方。
但稍稍留心觀察,很容易就能發現不同之處:天空比他記憶中的更加完美純淨,每一朵雲都潔白飽滿,形狀不是星星就是愛心,像是散落的棉花糖一樣;所有的地标大樓、天橋、商鋪、噴水池都外表光鮮,毫無時光侵蝕的痕跡;身邊的行人着裝奇異,從中世紀的馬甲西服蓬蓬裙,到現代的牛仔鉚釘帆布鞋,再到充滿未來感的一體防護服。像他這樣穿着巫師一樣的大黑袍,或者背重劍穿皮甲的奇幻風格也不少見——各種亂七八糟的服飾大滿街都是,卻絲毫不見突兀。每個人的神色看起來歡樂而又淡然,少了他生活過的那個年代常見的焦慮。每個人都像是明白自己應該往什麽地方去,并對此表示欣然。
而他就像個異類一樣杵在路邊,滿臉茫然。
拉茲曾經幻想過,如果有朝一日,真有那麽一個完美無瑕的虛拟世界出現在他生命中,他會去擁抱它麽?
答案毫無疑問。
然而這一刻他卻茫然了。
這一切真的是“虛拟”的嗎?他想,或者說這些都是“假”的嗎?這個世界是假的嗎?那麽他呢?他也是假的嗎?十三呢?十三真的是假的嗎?
想到她那滿是傷痕、卻一滴血液沒有的手,還有模糊得不成人形的外觀,拉茲就覺得莫名難受。
——她還好嗎?剛才自己突然跑了,她會傷心吧?如果傷心了,再也不願意見自己怎麽辦?可是她發狂的樣子真的是太陌生了……
少年出神地想着,卻不防肩上突然被人重重撞了下。
“對不起!”他趕緊道歉。
對方沒出聲,也沒有任何動作。
——不會是自己惹了什麽麻煩吧?
拉茲不安地擡眼,卻看到一位黑發碧眼的青年,神色溫和,面帶微笑,不像是生氣的樣子。
“那個,對不起。”他又說了遍,可對方卻還是沒有任何動作的意思,反倒是饒有興趣地打量着他。
拉茲被看得有些難受,只得側身挪了挪,提步就走。
“等等,”綠眸青年喊道。
拉茲疑惑地轉頭。
青年微笑:“抱歉,剛才看出神了。但是請問我們以前在什麽地方見過嗎?”
“不。”拉茲下意識地回答,“我新來的。”
“真巧,”青年撓了撓頭發,“我也剛到這裏不久。但是總覺得你有些面熟呢。”
綠眸青年說話像十三似的又輕又快,加上奇特的有些上揚的尾音,拉茲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見拉茲不說話,青年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真的有些像啊……”
“像什麽?”拉茲敏感地抓住了話中的關鍵。十三曾當面嘲諷過他長得不好看,醜到樂園罕見——雖然當時聽不明白,但他會暗暗記下十三每一句話的發音與唇形,事後慢慢琢磨出來。
青年不答,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看。微笑湛然,眸色瑩綠,襯着黑發,簡直豔麗得不詳。拉茲瞧了一眼就低下頭去,覺得這個人似乎哪裏看起來不太對。
所幸這讓人難堪的打量并沒有持續太久,在拉茲發作之前,綠眸青年就收回了目光,露出有些歉意的微笑:“抱歉,剛才走神了……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拉茲皺眉。
“啊,不好意思,”青年加深了微笑,神色看起來誠懇極了,“太久沒和人交談,差點忘記了應該先自我介紹。”
“……”
“你好,我的名字叫馬洛禮。”見拉茲依舊沒有反應,青年主動伸出了手。
“……拉茲。”
少年不情願地虛握了下,便低下頭去不再看這個人。
他打定決心,一會兒不管這個奇怪的人再問什麽,自己都會甩給他個不耐煩的表情然後脫身,絕不再答。
而這個看起來禮貌、直率而又誠懇的青年似乎已經意識到拉茲此時的心情不太好,沒有再繼續糾纏下去。
“拉茲,很高興認識你。可惜我現在有些事,不然我們可以再多聊一會兒。”他說,“希望下次見面時,你看起來能更快活些……那時候我們再好好聊聊。”
拉茲勉強點點頭,轉頭就走。
走了沒幾步,他突然像是想起來什麽似的猛然頓住,急急轉身去找那綠眸青年的身影。可只是這一轉瞬的工夫,那個奇怪的人已然蹤跡全無。
一只鴿子咕咕叫着從他腳邊踱過,沒有絲毫畏懼。直到現在拉茲才注意到,午後的陽光在這只虛拟飛禽的腳邊投下了細小的、淺淡的影子。
可剛才那個人,從眼窩到鼻梁,從衣服的褶皺再到他的腳邊,都沒有任何陰影的存在。
……
他胸口有些發悶,卻不想承認那是“難過”。
——“你太過分了,約瑟夫。”
瑪莎扔下這句話後轉身就轉身沖出了玫瑰園。
年輕人。
約瑟夫想,他只不過是在陳述事實,直白地表述他的想法罷了。
——“你真是一個誠實的人類。”
那位黑發天使曾對他說過。
是的,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很誠實。忠于自己的想法,忠于自己的願望。
——“但是,誠實有時不過是一種自以為是的傲慢,太容易傷人。”
他知道。所以大多數時候,他選擇保持沉默——除了面對他的黑發天使的時候。雖然他清楚剛才的那個不是她,甚至之前的那個、更早之前的許多個,都不是她……
“您看起來很苦惱的樣子呢?”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他驚醒。轉頭,居然是幾天前遇見的那位綠眸青年。
“是你……”
“怎麽了?”青年微笑。
約瑟夫搖搖頭:“不,沒什麽。”
上次他就已經注意到,這個青年幹淨得不像人類,陽光無法在他身上留下一絲陰影——這并不稀奇。他在獨處時,經常會看到這樣的幻象——來自不知名處、存在于他幻覺中、如同幽靈般不受陽光影響的幻象。
他想,這個青年應該是他新産生的幻象。
“能告訴我您在苦惱什麽嗎?”青年露出誠懇的神色,“也許說出來後,您會覺得好一些。”
“沒什麽大不了的。”約瑟夫定了定神,“不過是和瑪莎吵架罷了。”
“哦?很嚴重嗎?”
“不,瑪莎是個聽話的好孩子。雖然有些年輕人慣有的虛榮,但其他一切都很好。”
柔順而又聽話的瑪莎是他近半年來最大的收獲。聰明卻不精明,善良還帶着幾分愚蠢,看起來甜蜜而又熱情。和她在一起的時候,過去那些擾人的幻象也出現得少得多了。
“聽起來真是個好女孩。那你們又為什麽吵架呢?”
“……為了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沒事,她很依賴我,應該過一會兒就好了。”
“哦?”
“瑪莎從開始就很依賴我,是一場意外把她帶到了我身邊……再後來她就跟在了我身邊,一直都在。”
“她似乎很愛你?”
這個問題讓約瑟夫沉默。
在他看來,所謂“愛”是多麽愚蠢而又無趣的說法。但是,面對這樣真誠而讓他感到愉悅的年輕人,他願意稍微多說一點。
“瑪莎對我的感覺應該不是那種愚蠢的東西。她對我的态度……更像是一種奉獻。”
盡心盡力地解讀他的每一個眼神,琢磨他的每一句話,把他當神明般供奉着。
這種感覺讓他感到新奇而滿足。因此哪怕瑪莎偶爾會像剛才那樣,表現得有些愚蠢,他也樂得包容。
“早上她不小心打碎了個盤子,那眼神……”約瑟夫不由微笑。上午的時候,或許他就已經想笑了吧?但只要一想到“微笑”這樣的表情,會減損他在瑪莎心中神明般的形象,他就寧可忍住。
他覺得自己說的話或許有些多,充滿了各種無謂的細節。他甚至有點記不起來,上一次自己說這麽多話的時候是什麽時候了。是剛來樂園?是最後一次見到他的黑發天使?又或是他第一次掙到十萬儲存點、為當時的情人包下了整個尼普頓陽光沙灘私人地圖?啊,那次他還把一瓶全樂園最昂貴的瑪麗·肯香槟當着他那情人的面砸得粉碎,看她發出驚喜的尖笑。
說起來,他已經記不清那個女人叫什麽名字。芭芭拉?薇薇安?還是別的什麽?
總之那是個庸俗的女人,最愛做的事情就是買一堆在樂園中毫不值錢、長得一模一樣的金條,将它們像金字塔那樣碼起來,疊得高高的,再輕輕一推,讓努力一個下午的成果全部白費。
最後終于有一天,她玩膩了這個暴發戶游戲,告訴他,她厭了。
然後這個女人就出門了,什麽東西也沒帶走。最後?反正是再也沒回來了。
之後不管怎麽連接她的通訊器也連不上了。
而他并不在意。因為他現在有瑪莎。
“看來您對自己目前的狀況很滿意?”青年問。
“大概吧……啊,是的。”
青年點頭:“看到您擺脫了困擾,我真是非常高興。”
約瑟夫回以一個真誠的微笑:“和你說話總是讓人感到那麽愉悅。對了,我叫約瑟夫。還沒有問你的名字?”
“馬洛禮,我叫馬洛禮,很高興認識您。”
“仁慈的人?”
“是的,”青年笑了,“我親愛的朋友,如果您有任何困難,請一定記得呼喚我。”
黑發青年說這句話時,翠綠的眸中毫無陰翳,神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