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照般的狂喜。
“安妮……是你嗎?”
“哪個安妮!說清楚!”她厲聲喝道。
“安妮,”他似乎想要伸手,然而剛剛擡起,那手卻像是燃盡了的炭火般迅速灰敗下去。可他還在堅持,努力向少女挪去,每動一下,就有碩大的碎塊從身體掉落。
最後他終于離她足夠近了,卻已經失去雙手和雙腳,連肢體也殘敗不堪,再也支撐不住的頭顱仰面落了下來。他只能用眼睛望着她,舍不得挪動絲毫,帶着信徒般的虔誠與狂熱。
“約瑟夫……我是誰?”她朝他伸出手,露出一個甜美不失聖潔的微笑。
“安妮……安妮斯朵拉……”
望着那個笑,他輕喃出那個名字,整個人都仿佛無比滿足,像是沉浸于巨大的幸福當中。
“……她在哪?”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輕得幾乎察覺不到其中的顫抖。
世界仿佛突然安靜了下來,唯有他含義不明的呓語。
可不待她仔細分辨其中的含義,又是一發箭矢破空而來,正中他的額心。
“等等!”她急急喊道,幾近哀求,“等一下!”
然後她看到一只銀白的靴子狠狠踩上那張臉,如碾碎一堆垃圾。
“回收執行。”
随着冰冷的聲音響起,那堆灰敗的碎片化為瑩綠的光點沒入了地面,徹底為系統回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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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_(:зゝ∠)_下章發糖(其實每章都有糖對吧?
☆、殘響(上)
“……”
十三怔怔地跪坐在地,望着面前:
枯黃的草,潔淨的土地,一塵不染、閃閃發亮的銀色靴子。
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了。
只一腳,那個讨厭的人類就不見了,徹底地,連同那個她尋找了很久很久的名字一起。
“不用擔心,所有被系統回收的數據再無複原的可能。”頭頂傳來清冷的聲音,雖然內容像是寬慰,但落在十三耳裏卻絲毫沒有安慰的意思。
“你……”十三垂首。
“嗯?”
“我說讓你等一下?”
“抱歉,我的職責就是盡快摧毀變異……”
“我沒說不讓你摧毀!”她猛地仰頭,怒視面前覆蓋于銀色之中的人形,“我就說等一下!就一下!一下都不行麽!”
“這是我的任務,完成任務對我們來說比什麽都重要,EP10013。”
聽到最後那一長串編號,十三幾乎要猛地跳起來——如果不是因為她現在确實辦不到。
“是你!”
“是的。”原本不見起伏清冷的聲音中帶着不易覺察的笑意,“好久不見,EP10013。”
像是受到這笑意的驅動般,原本覆于面部的薄薄銀色液體盔甲,以嘴唇的位置為中心泛出一圈又一圈的水紋,很快就露出隐藏在後面的面容:黑發順直,膚色雪白,眉眼精致,笑容冷淡而不失禮貌。
“EP886。”
看到那張臉的瞬間,十三|反而冷靜了下來——莫名地,她并不想在這家夥面前失态。
望着十三嚴肅的模樣,黑發少女唇角翹得更高了些。她雙腳并攏,輕盈地沖十三鞠了個躬:“這個說法并不是非常合适。準确地說,EP886是我晉級前的編號。受諸神輝光垂憐,我已獲得賜名……那麽,請允許我再次自我介紹——海倫·狄安娜,現役于第三區第三分隊,為銀白死神候補生。”
十三并不感到意外。
從剛才那場幹淨利落的戰鬥就可以看出,這位新名為“海倫”的少女前途無量——自進入和平時期,樂園就很少再有這樣光芒四射的存在,而每一次出現都意味着一則新的傳奇的誕生。
賜名“海倫”,又被賦予神名作為後綴,可見上面對她期許無限。而賜名之後的效果也很明顯,這位少女的神經盒子已經重新改造進化:上次見面時,EP886的反應可謂相對直白單調,和一般構造單純、表達方式單調的“第四代”樂園住民并沒有太大區別。但現在,雖然這位少女的笑容依然矜持冷淡,但卻已有了一絲不加掩飾的驕傲,襯着她的美貌,就如同冰川之上的水晶王冠般奪目。
“哦,恭喜你,海倫。”十三點頭,“請原諒我現在身負重傷,無法回禮。”
海倫露出憐憫的笑:“沒關系,我并不介意。”
十三下意識地攥緊雙手,卻不小心拽着拉茲的頭發,引得少年吃痛悶哼一聲。
“抱歉!”她慌忙松手。
“你們的狀況看起來有些糟呢。”海倫點頭,“趕緊去第五區治療中心吧。”
“謝謝關心。”十三開始調出光屏,發現區域封鎖已然解除。
“對了。”就在十三抱起拉茲準備開始跳躍之時,海倫突然又出聲示意他們等一會兒。
十三不耐:“還有事嗎?”
“密密請我轉達給你:1、解除黑名單。2、不用擔心修複費用。3、迅速歸隊。”雖然只是在簡單轉述,但海倫眼中那不加掩飾的審視意味依然讓十三覺得非常難受……而且除此之外,她那表情中似乎還有些別的什麽。
“真是非常體貼呢。”海倫輕笑,“這樣你就不需要擔心闖入封鎖區域受到的懲罰,也不用擔心新手任務産生的額外費用,什麽後果也沒有……呵呵。”
“別笑了。”
“哦?”
“你應該升級過神經盒子了吧?還是用這麽假的笑容……看着實在有些讨厭。”
“哦?是笑容讨厭?還是我讨厭?”
“……”十三沉默。
“真是太巧了。”黑發少女反而笑得更歡快了,“神經盒子升級以後,我徹底明白了一件事。”
“什麽?”
“我也很讨厭你啊。”
……
來到第五區治療中心前,十三一句話也沒有說。因為跳躍的緣故,他們直接落在了等候室中——一個淡藍色的密閉空間。
——看起來心情很糟糕的樣子?
因為沒修複的緣故,十三的面容依舊模糊不清。但拉茲能感覺到少女情緒并不高昂,從到這裏開始,她就這樣抱着他的腦袋坐着,有一搭沒一搭地用手梳理着他的頭發。癢癢的,像是有輕微的電流般從頭頂心一直順着後腦蔓延到脊椎——好吧,雖然他現在脖子以下的部分全沒有了,但大概就是這樣一種奇妙的感覺吧?
十三命令他閉眼,無論什麽情況都不要睜開,拉茲自然是照做了。
但後面的事,他大概能聽出一些。似乎是有誰救了他們,然後十三和救了他們的人産生了争吵,到最後的時候說了些很傷人的話……
“怎麽了?”少女将他舉到眼前。
“啊?”
十三眯眼:“你好像看起來不是很開心的樣子?”
“不,我只是……緊張。因為馬上要……”他随口扯了個慌,甚至不知道治療應該怎麽說。
“哦。”十三露出了然的神色,“神經複原麽?”
“……嗯。”
“不要擔心,雖然會有點疼。畢竟是把粉碎的身體重新一點點補起來嘛。”
“……”
“哎,也沒那麽疼啦。”十三看拉茲瞬間變白的表情,立刻安慰道,“唔,真的不疼。不信的話你看我。”
說着她低語了幾句,背後刷地冒出一對半人高的光翅:“看!”
“……”
少女說着從翅膀上扯下幾片來,一邊扯一邊嘶嘶抽倒抽涼氣:“大概……就是這樣。”
“別!”拉茲急急開口,“我不怕的,真的不怕疼。”
十三卻不理他,只是自顧自地扯着。她動作飛快,三下兩下就把那對漂亮的光翅撕成大大小小、閃閃亮的碎片。
“你看,那個老頭說要用砸香槟什麽的逗人開心是不是弱爆了?”她掬起一捧碎片,擡手猛地一揚。
然後光之碎屑像雪花般從他頭頂紛紛飄落。
少年呆呆地看着,只覺得鼻尖一酸,難受極了。他努力仰臉想要去接住,但那光一接近到他,就立刻消弭無蹤。
雖然無法完全聽明白她在說什麽,但他看得分明:她這麽努力地把自己撕成碎片,只是為了和他說明,好讓他開心一點。
“真的,就是這樣,一點都不疼。你要信我啊。”
“嗯。”
他不敢再露出難受的表情,拼命強迫自己擠出一個笑容。
“我不怕。”
“真的?”
看着少女龇牙咧嘴的模樣,他什麽寬慰的話也說不出來。
兩人一時相對無語。
“對了,你剛才說有事情想和我說,”像是想要打破沉默,十三很快轉移話題,“是什麽事啊?”
“……”
“哎?沒有嗎?”
“不,有的,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哦?”
“我……你……”想說的話在舌尖繞了又繞,但始終說不出來。
“唔?不會說嗎?”少女歪着腦袋,做出思索的模樣,“我來猜一下吧,你們人類最喜歡問的幾個問題。”
“你好嗎?”
“……”
“吃過了嗎?”
“……”
“約嗎?”
“……”
“看來都不是。哦對了,還有一個!”十三像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東西,不禁拍掌,“人類總是喜歡問這個問題呢。不僅喜歡問自己的同類,還喜歡問我們。”
“……什麽?”
“你喜歡我嗎?”
像是幻覺般,并不存在的心髒猛地跳了下,幾乎要從口中躍出。
“……為什麽,這麽問?”
“唔,我也很想知道啊。”她托腮想了想,“哦對了,還有個也很常見,‘你愛我嗎?’”
幻覺般的心跳停止了,腦中一片空白。
許久,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與存在。
“如果,”他努力抑制住嘴唇的顫抖,忽略從心底蔓延到鼻腔的酸澀,“我是說,如果,假設……如果我也問這個問題,會怎麽樣呢……我的意思是,你們一般會怎麽回答呢?”
“這個啊。”十三笑笑,“有固定的答案啊。”
“……什麽?”
“當然是喜歡啊,”她脫口而出,“我最喜歡你了。我們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哦對了,還有這個。”
十三的手指點了幾下,片刻後掌心中出現了一枚金色的薔薇胸針:“如果我們确定成為好朋友的話,這個就可以給你,珍貴的紀念物哦,表示一輩子最好的朋友。”她炫耀似地把那閃亮的胸針在他眼前晃了下。
他怔怔地盯着她的指尖。
“怎麽樣?你的回答是?你喜歡我嗎?要和我做好朋友嗎?”
少女的聲音快活清澈,不帶一絲陰霾。
他垂下了眼,沉默片刻後輕聲答道:“是的,我也想成為你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唯一的,無可取代,無可比較,只有我一個。
只有我。
作者有話要說: _(:зゝ∠)_其實十三是開了作弊器賣一波慘來讨拉茲歡心,不知道有沒有看出來……
還有個短小的尾巴……放下一章吧(喂
☆、殘響(下)
第五區治安管理中心接待室。
瑪莎焦灼地等着,心情就同這個空間般灰暗而又茫然。這個房間模塊大約只有普通盥洗室大小,唯一的裝飾就是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
從吉米家出來後,瑪莎在妖靈芭前的十字天橋上徘徊了三圈,終于還是決定放棄向讨厭的傑妮卡求助,直接溜回玫瑰莊園偷偷看一眼。
一眼就好。
她告訴自己,那些不過是石膏像,約瑟夫一定還是愛着自己的,他那可怕的樣子不過是一時的,一定是以前的那些賤|人們給他留下了很不好的回憶。
富人嘛,總有一些奇怪的癖好。
她寬慰自己。如果這點小事都不能接受,那又如何成為玫瑰莊園的女主人呢?
是的,直到現在她才感覺到充分享受人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過沒關系,她已經想好了怎麽和約瑟夫解釋了。
如果他還願意接受自己,那麽想必只要表現得柔弱些,他就會願意施舍給自己一點點罕見的愛憐寬慰,就好像他最後望向石膏像的那種眼神,充滿着讓人心碎的情感與狂熱……
——停。
掌心傳來的刺疼讓瑪莎猛地回過神來。她發現自己正陷入一種可怕的嫉妒之中。
嫉妒的女人太醜了。
瑪莎深谙這一點,所以過去她從不在吉米面前表露一絲對他那無數前任的好奇,也不在乎約瑟夫究竟有多少伴侶。她所需要做的就是把男人捧作天,那麽他們自然會将她視若珠寶——事實證明她是對的。
所以她現在需要做的,不過是盡快回去。
雖然想到約瑟夫的樣子,她還是有些害怕,但此刻理智已經占據了上風,她更願意将不久前自己看到的景象稱之為“意外”。
打開通訊錄,她拖出黑名單,然而裏面空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怎麽可能?
瑪莎驚訝。她明明記得自己為了防止約瑟夫追過來,把他給……
可無論她怎麽查詢,怎麽連接,得到始終都是[檢索結果0]。她猶自不甘心,開始搜索過往的記錄和郵件,然而得到的依然是同樣的結果——不,不僅是相關0那麽簡單,他們之間曾經所有的通訊記錄居然都已經消失了,在網路上也無法查詢到任何相關信息,簡直就像……他失蹤了一樣。
他去哪裏了?
瑪莎懷疑。
望着光屏中空空蕩蕩的0搜索結果區域,瑪莎煩躁極了。她只想盡快回去,想到這裏她不由開始拖曳郵箱裏為數不多的幾封——來自吉米的,來自傑尼卡的,還有來自系統的,告知包括阿刻戎前哨在內的幾個地圖模塊封鎖的消息……
——難道……
瑪莎忽然想起自己醒來後的那個舉報,有了種很不好的預感。
于是她就匆匆忙忙地來到了這裏,第五區治安管理中心。傑尼卡過告訴她,和他們扯上關系的人類,很多都徹底消失了……
瑪莎打了個寒噤。
她已經等了半天,這段時間裏既沒有約瑟夫的消息,也沒有任何負責的住民來接待她。要不是光屏中顯示的預約等待時間已接近結尾,她幾乎以為自己是囚禁在這裏的罪犯。
罪犯,多麽陌生的用詞。
樂園裏怎麽可能有罪犯呢?鎖死的神經盒子,封閉的私人地圖空間,這些都嚴密地受到系統保護,不可能被任何人攻擊。
“叮。”
一聲清響把她從恍惚中喚醒,然後她看到了那位少女。
“你……”第一眼看到的時候,瑪莎有些猶疑,或許是因為同時黑發黑眼的緣故,她總覺得這位少女和一直待在約瑟夫身邊的那位有五分相似,但是如果說約瑟夫身邊的那位像晨露一樣柔和可親,那這位就像秋霜一樣,哪怕微笑的時候也帶着些微刺人的寒意。
“你好,我是海倫。”名為海倫的少女見到她微微颔首,“聽說你在找約瑟夫·彼爾德。”
“是……是的!”瑪莎騰地站了起來,“請問你們能幫我找到他嗎?”
“通常我們不接受尋人委托。”
“不,不是尋人委托,”瑪莎預料到這種情況,趕忙改口,“我是特地來撤銷任務的。之前因為吵架的緣故,我舉報了約瑟夫·彼爾德,說他涉嫌謀殺,還有精神問題……啊,對不起,他最近精神确實不太好,所以我想趕快和他道歉。你知道的,有時候情侶吵架總是這樣,而我比較任性……”
“确實如此。”海倫點頭,像是理解的樣子。
“這麽說他在這裏?”瑪莎敏感地捕捉到關鍵的信息,“真的非常非常抱歉,但我希望能夠撤銷舉報與控告……如果給你們帶來了任何困擾,我都願意承擔後果。”
無論是賠償還是監|禁,只要約瑟夫出來,只要他原諒自己,那就都不是問題。
瑪莎想。
然而聽了她的話,海倫搖了搖頭,面容反而變得嚴肅:“抱歉,你的願望恐怕無法實現。”
“什麽意思?”瑪莎吃驚。
“因為根據我們的調查,他确實涉嫌謀殺,并且最後因為精神異常而導致了自我毀滅。”
“怎麽……可能……”
海倫手指在空中揮了幾下,垂下的眼中閃過微弱的光芒,應該是在調取數據。很快她又重新擡眼:“約瑟夫·彼爾德的第一任伴侶,抱歉我不能透露具體姓名,但她确實死于謀殺。”
“騙人!樂園裏怎麽可能?”
“是的,一般情況下是不可能的,但約瑟夫·彼爾德用的并不是一般的方法。根據我們回收的數據,他精心布置了一個陷阱。約瑟夫的前任喜好酒精,耽于享樂,于是他為那位送去了堪稱豪華的分手禮物,多到難以想象的儲存點,堪稱全能的管家,以及享用不完的美酒。而人類在完全安逸的環境下,原本的喜好就會變得像野草般,發展到完全失控的狀态。”
“……她怎麽死的?”
“飲酒過度而導致的神經衰竭,無法修複,不,應該說她喝酒喝得早就忘記還有修複這回事了。”
瑪莎的臉色變得蒼白,聲音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我要見約瑟夫。”
名為海倫的黑發少女望着她,忽然微笑,笑容看起來有些奇怪:“抱歉,辦不到。”
“他在哪裏?”
“對于危害樂園的存在,只能予以‘回收’。”
“騙人騙人騙人!他說過你們不可能攻擊人類他說過神經盒子是鎖死的!”
“但是他不是人類了,至少在我回收他的時候,這個叫約瑟夫的人已經處于變異狀态——這種情況下,根據諸神的意志與系統的判斷,我們需要予以清除。”
“什麽……意思?”
“或許你親自看看比較好?”
少女禮貌而疏遠的微笑變得模糊,接下來所有說的話,瑪莎都已經聽不清楚。腦中隆隆作響,她只明白過來一件事:
——約瑟夫消失了,連同那幻夢般的玫瑰莊園一起。
……
等她回過神來時,已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徘徊在深夜的十字天橋上,如同不知疲倦的幽靈。
——該往哪裏去呢?
不知道。
能去的地方已經消失,認識的人已經不在,她曾經以為緊緊攥于手中的幻夢,就像流沙一樣不可遏制地消散了。他存在過的痕跡都已抹去,幹幹淨淨。在這個數據構建而成的樂園中,除了記憶,她竟然無法找到任何可寄托哀思的東西。
——太可笑了,她以前怎麽會覺得這樣的世界完美呢?
腦中亂哄哄的聲音終于消退了一些,但最後的畫面卻像夢魇般交纏融合,揮之不去:他拿着斧子向自己走來,念着自己的名字;他仰臉看向少女,用那樣狂熱而又充滿愛憐的眼神,呢喃出另一個名字。
兩個場景不斷扭曲融合,最後成了同一幅:他望向自己,灰色的眼裏帶着陌生的愛意,然後他嘴唇輕動,用最溫柔的聲音念出了那個名字。
——安妮斯朵拉。
不是芭芭拉,不是梅麗莎,不是葉麗娅……不是他前任伴侶中的任何一個……甚至不是瑪莎。
——這如何能夠忍受?
她想要大聲質問他,想要湊近,想要看清他眼中倒映的那個人到底是誰。但她看不到了。一只銀色的腳踩上了他的臉。
——不不不不不不!
她想尖叫,她應該是尖叫了。但無論做什麽,他還是在她眼前消失了,随着她追逐了那麽久的玫瑰一起,被那個少女輕而易舉地摧毀了。
——你們為什麽要殺了他?
——我沒讓你們殺了他!
然而無論她怎麽哭泣尖叫,約瑟夫也回不來了。那位黑發的少女就這樣看着她,帶着那種奇怪的笑。
——我只是犯了個小小的錯誤,為什麽要受到這樣的懲罰?
——你們就沒有一點同情心嗎?
——為什麽不放過他?
——為什麽不聽我解釋?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如果你想從它們那裏獲得忠誠、敬愛這樣的情感,倒不如養只狗。”)
所以它們不會猶豫。
(“它們根本不是人類。”)
所以它們殺死了他。
什麽舉報?那不過是意外。
什麽變異?那不過是借口。
她只知道一件事:
——那群異類殺死了約瑟夫。
……
[如何殺死樂園住民?]
[檢索結果0]
[如何殺死住民?]
[檢索結果0]
[如何殺死異類?]
[搜索中……]
☆、間奏:完美世界(二)
傑西卡漂浮在海中。
但她并不覺得害怕,因為已經不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夢境了:
夢中滿是深藍的海水,溫暖而又輕柔,就好像遺忘已久的母親懷抱——如果能記起來的話,一定是這種感覺;身邊是巨大到難以想象的石榴樹,比她見過最高的建築還要高,仿佛沉沒于深淵的通天之塔,無論怎麽望也望不到盡頭;枝桠上長滿了大大小小、紅豔豔的果實,看起來圓潤而又飽滿,仿佛輕輕碰一下就會有新鮮的汁液迸出——其實她也不是非常确定,這到底是不是石榴樹。
畢竟世界上真有這麽古怪的石榴樹嗎?
樹幹漆黑粗壯,沒有任何;從枝桠的方向來看,這棵樹應是從海底長出——從海底長出的石榴樹,多麽奇怪。
應該是夢吧?
傑西卡想,如果不是在夢中,又如何解釋這樣奇妙的景象?
既然是夢,那就不需要想太多了。
想到這裏,她開始仔細觀察起身邊的果實:它們像是燈籠般散發着瑩瑩的光,和着呼吸的節奏,在海水中忽明忽暗地收縮着。滿樹的果實順着枝幹一路蜿蜒生長,如同漂浮在幽幽夏夜中的漫天螢火,哪怕只是這樣注視着它們,都能感到由衷的靜谧與安寧。
——簡直像有生命一樣。
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不管它們看起來多麽誘人,傑尼卡都沒有想吃的沖動。
(“咚咚”)
她閉上眼,想象它們跳動的聲音。
(“咚咚”)
她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咚咚”)
她的心跳和它們的交彙在一起。
思緒漸漸飄散,她仿佛正逐漸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啪。”
突然有異樣的聲音傳來,打斷了原本和諧的節奏。
傑西卡微微驚醒,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而她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又有果實墜落了。
就在不遠的地方,有顆珊瑚般豔紅的果實已然失去了所有生氣,變得灰敗而輕飄,慢慢朝着樹頂浮去,像是一團腐敗的棉絮,又像是一捧剛剛燃盡的黑灰。
她怔怔地注視着,不知為何覺得難受極了。
傑西卡記不清這段時間是第幾次了,果實的墜落似乎比以往更加頻繁。每當有果實枯萎掉落,她的心都會不可遏制地揪緊。
這樣的感覺真是太難受了。
她努力想要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即将飄走的果實。然而她并不能動,只能這樣眼睜睜地看着那枚果實就這樣慢慢地消失在了她的視野中。
……
“等等!”傑西卡大叫着醒來,一個用力過猛,不小心便從她那狹窄的彈簧床上滾了下來,後腦勺狠狠地磕在了地板上未及收拾的一堆雜物上。
“咔嚓。”什麽東西應聲折斷。
“嗷——”少女一聲哀嚎,立刻翻身而起。
——完蛋了。
傑西卡捧起地上的碎片只想仰面痛哭一場。肉|體上的疼痛遠遠比不上此時心中的哀痛欲絕:她在上個周年紀念日收集起來的《魔法少女》限定手辦居然斷成了好幾截——白發聖少女那充滿活力的臉龐已經同纖細的身子分家,背後的一對透明琥珀翅膀碎成了四瓣,原本高舉着的玫瑰手鏡也脫落下來。
如果是一般物品或許還可以進行複原,但是所謂“限定收藏品”的價值就在于,它們不可再次修複,會在系統的計算下對外界環境作出反應,從而逐漸擁有時光的痕跡,因而需要精心的保養與維護。
——摔成這個樣子雖然可以再粘合回去,但不管怎麽修補,大概都會有種恐怖片的效果吧……
傑西卡心如刀割。
——難道要重新買一個?
然而按照《魔法少女》在整個樂園中的受歡迎程度,這種整個樂園都只有100個的限定品根本不可能還有售,就算有,那也一定是在粉絲手中。而所謂的真愛粉又怎麽可能願意出讓這樣的珍藏品……
傑西卡心疼得胃都開始抽緊,要不是後腦勺的疼痛依然在,她多麽希望這就是一場噩夢——只要自己昏過去再醒來,她心愛的收藏又完好如初,對她露出聖潔而夢幻的微笑。
望着手中支離破碎的聖少女,傑西卡忽然靈光一閃。她忽然想起來,确實還有個家夥和她有類似的愛好,大概會有這東西。
但是一想到“那個人”,傑西卡又有些猶豫。如果有誰是她在樂園中十分不想見到的話,大概這位能排上第一名。每每想起當年相處的慘烈之處,傑尼卡都恨不能動神經手術将這家夥從記憶中抹去。
前思後想,傑西卡還是決定抛棄陳見與恩怨,為了聖少女的榮光問問那家夥。
這樣想着,她打開網路,從黑名單中拖出一個久未聯系的名字,發了條信息過去:
[在嗎?]
……
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玻璃渣,還有那個男人幾近碎裂的臉龐。即使變成了這副模樣,他依然在呢喃着那個遺失已久的名字。
——安妮斯朵拉。
你為什麽會知道這個名字呢?
她問。
但是這個男人就好像一只壞掉了的報時鐘般,只會重複這同一個名字。
“安妮斯朵拉……”
吵死了。
她想。
“安妮斯朵拉……”
住嘴。
她說。
“安妮斯朵拉……”
垃圾,你不配叫她的名字,你不可能認識她。
她沖着那張臉高吼。
然而還是無法停止。
再不閉嘴我就回收你。
少女出聲威脅,神經緊繃到了極致。
“安妮斯朵拉……”他兀自念叨着那個名字。
“閉嘴!”
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煩躁與怒火,狠狠撲向那滿地的碎片。
“咔嚓咔嚓咔嚓。”玻璃渣碎成了粉塵。
“咯吱咯吱咯吱。”那張臉在她的利爪下化成了無數碎塊,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
“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她匍匐在地,如一只狂暴的野獸般粉碎所能看到的一切。
(“喂。”)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呼喚,輕得像是晨露墜落時發出的聲響,卻讓她瞬間冷靜了下來。
(“喂,你一直都是這樣的嗎?”)
那個聲音又喚了她一聲。
“什麽樣?”
她從地上慢慢爬起,卻不敢轉身。
(“嗯……就像一只狂躁的小山貓一樣。”)
那聲音的主人仿佛明白她心中所想般,輕笑着給出了回答。
“……山貓是什麽,很醜嗎?”
就像囚禁在她心中的野獸般,帶着鋒利的爪子與醜陋的獠牙,不斷叫嚣着要沖出去,要獲得自由,将一切不順眼、不如意的事物通通撕碎。
(“不,像你一樣,毛茸茸的,很可愛呢。”)毫不猶豫的回答。
“真的嗎?”
(“真的,不信你可以看我的眼睛。”)
“不。”她緩緩爬起。
(“就一眼,絕對真誠的眼神。”)
她堅決地搖了搖頭。
(“哦……都過了這麽久了,你還是讨厭我嗎?”)那聲音當中滿是失望。
“不……不是這樣的,安妮,”她使勁搖頭,“我只是害怕。”
——害怕再次看到你,看到你的微笑,然後發現一切不過是你殘留下來的幻影。
(“真是個……懦弱的孩子啊。”)
那聲音終是在嘆息中淡去。
而她等了又等,直到感受身後什麽也沒有之後,才捂住臉慢慢蹲下。
心中的野獸收起了爪子,藏好了獠牙,蜷成一團在黑暗中瑟瑟發抖。
……
“喂……”
“……”
“喂……”
“……”
“喂!”
“啊!”
她從夢中猛然驚醒。
“你還好嗎,EP10013?”治療艙已經打開,一張年輕而陌生的臉與她挨得極近,仿佛十分擔憂的樣子。
十三皺眉,感受了一下身體數據與神經的接駁狀态,确實已經舒暢無阻:“還行。”
“真的嗎?”那張年輕的臉離遠了些,“但是你看起來真的……”
“什麽?”十三有些不耐地高聲問道,與剛才夢境中相似的對話讓她感到十分煩躁。
負責她治療的青年看起來似乎十分困擾的樣子,而那樣溫和又充滿憂慮的神情驀然讓她想到了夢中那個聲音的主人。
“到底是什麽,你說吧?”她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壓低了些。
“啊,”青年點點頭,“我剛剛以為你要哭了。”
“哭?”
“剛才在修複的過程當中也是,看起來十分難受的樣子,我還以為是神經連接沒有徹底切斷的緣故。”
“樂園住民不會哭泣。”她硬邦邦地回了句。
青年不好意思地撓撓臉頰:“是的,你現在看起來好多了。”說罷像是想要寬慰她似的笑笑,看着更像是夢中的那個人了……
十三看得有些恍惚。
“怎麽了?”
“你是……”
“啊,我是新來的馬洛禮,有什麽是我能為你做的嗎?“
“我……”她捂臉,“其實……我想我大概需要一些治療吧。”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