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小的男孩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了自己的父母。雖然逆光中的他們面孔模糊,但他們在向他招手,朝他憐愛地微笑,用老住持為他取的小名輕柔地呼喚他:“文殊丸。”
父親!母親!賴光在夢裏叫喊,他瘋狂沖向那對蒙眬的人形,可是他溫柔的父母卻突然轉身,原本慈愛的聲音也詭異地扭曲:“這孩子不哭也不叫,安靜得可怕,還有他那雙眼睛……瞧着滲人,該不會是被什麽邪物附身了吧?”
“嗚嗚……對不起,對不起!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生出這麽個怪物,明明太郎和次郎都是很可愛的孩子……”
“別哭,不是你的錯!我給他喂點米湯,待他睡着了就把他丢出去。山上的文殊菩薩廟幾乎沒有香客,我把他放在那裏,讓他做菩薩的孩子吧。”
那兩個背影竊竊私語,絕情的水鳥般越滑越遠,賴光尖叫着伸出了挽留的手,試圖夠住他們的衣角,“父親!母親!不要離開我,求求你們——”
可他的挽留就像是一個徒勞的空握,只抓出了飛鳥振翅遠離後的虛塵。他想象中的父母再度消失,他于夢中絕望地摔倒,但他在現實中猛地坐了起來,發現自己又回到了與柴太郎三兄妹共同組成的“家”——那座被大人抛棄、卻成為四個小孩遮風擋雨之所的茅屋。
賴光緩緩眨眼,慢慢轉動頭頸,他想掀開身上的褥子,卻被左腕針紮似的腫痛逼出了一聲輕喚:“嘶……”他這才想起自己在昏迷前,被發瘋的鬼切扭斷過手腕,他低頭看向那幾乎腫成了饅頭的腕部,忍不住抽了抽鼻子,為鬼切的不可理喻更添惱恨與憎惡。
但好歹他回到了家,家的溫馨足以暫時壓制他對妖怪的複仇之心。“有人……在嗎?”賴光清了清嗓子,嘗試呼喚自己那沒有血緣關系的弟弟妹妹:“薰?柴太郎?小織?我回來了……你們在哪?”
無人回複,也聽不到另三個小孩在外屋的動靜,賴光內心的不安油然而生。他以腳踢開被褥,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用右手打開拉門,帶着不受控制的心跳走出了寝屋,迎接他的是乍亮的天光,空蕩蕩的房間,數量大減的臉盆與木屐,而素來貪睡的柴太郎三兄妹就像他拂曉時分的親情之夢,在天亮前便如晨霧般散去了。
賴光怔怔地原地默立,呆了好半天才發現靠牆擺放的簡陋飯桌上立着一只紙鶴。他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曾教柴太郎識字,并為了訓練柴太郎的讀寫能力,每每在離家做工前留下一封信,寫上叮囑的三兩句話,然後疊成紙鶴置于飯桌,吸引柴太郎拆開了看。
他走向紙鶴,用輕顫的右手笨拙地拆出了一封信,只見柴太郎用細細的炭筆認認真真地寫着:“賴光哥,不能當面與你道別,對不起。鬼切幫我們找到了一戶人家,那裏住着一位爺爺和一位奶奶,他們唯一的兒子去世得很早,希望我和妹妹們能做他們的孫子孫女。因為爺爺奶奶即将前往鄉下,時間很緊急,但鬼切說你還要睡很久,我只能帶着薰和織先走一步,去找爺爺奶奶了。”
“這麽多天來,我們一直在給賴光哥添麻煩,謝謝賴光哥幫助我們!能遇見賴光哥,遇見鬼切那樣好心腸的武士大人,我和薰與織都感到很幸福。我們希望賴光哥趕快與鬼切和好,和鬼切一起去新的地方居住,鬼切會做好多種飯團,都好好吃!賴光哥也試試吧!”
“再一次謝謝你,賴光哥。柴太郎、薰、織敬上。”
賴光一字一字地讀信,來來回回三次,這才将信放下。他沉默地昂起頭,盯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網,眼神放空,什麽也不想,讓即将奪眶而出的淚水回流——眼淚是他最難接受的懦弱表現,他靠這種方式隐藏自己心碎的聲音。
“為什麽寧可相信妖怪,也不相信我?明明是我先遇見你們的,我發過誓,不依靠大人也能保護你們……”賴光感覺雙眼在火辣辣地抗議,被意志圍堵的淚水仿若困獸,堅持要破栅而出,他想擡手擦一擦眼睛,但左腕的疼痛猶如火上澆油,瞬間引爆了他所有的委屈,他的眼淚轟然潰堤,就像摔倒在地、因膝蓋破皮的疼痛而哭泣的普通小孩一樣哭了起來。
“可、可惡!為什麽要奪走我唯一擁有的東西!混賬鬼切,該死的妖怪,大混蛋……我又沒有家了……”賴光用還能動的右手狠狠抹去奔湧的涕淚,他沖進拉門半開的內室,将粗糙的衣櫃盡數打開——果然,晨光殘酷地映照出相依為命後的分道揚镳:櫃內沒了柴太郎三兄妹的衣物,只剩下他可憐巴巴的一點家當,寒酸地堆疊在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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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這麽着急地離開我?妖怪給你們安排的地方,就真的很好很好嗎?”賴光哽咽了兩聲,淚水在地板上開出了濕潤的小花。因為看見了某個東西,他跪落于地,将右手伸向櫃底,從劣質木板的夾縫中扯出了一條發帶——他依靠賣掉自己的頭發,才湊齊錢幣買到的柔亮飾物,就這樣被小薰遺落在了他們曾經的家。
可那小女孩和她的哥哥、妹妹,明明帶走了鬼切買給他們的所有東西。
原來他就這麽不如鬼切,這麽不如一個闖入他們的生活還不到一周的陌生人。他起早貪黑、節衣縮食、費盡心機才贏來的弟弟妹妹,竟然這麽輕易就被一個妖怪搶走了。
他們選擇了一個有能力帶他們脫離困苦生活的大妖怪,而不是一個依靠熬夜、逞強與摳門,打腫臉充胖子,裝腔作勢,擺出副“哥哥”模樣卻什麽也給不了他們的小孤兒。
“我明明……很努力了……為什麽你們還是不要我?”大滴大滴的淚水滑落面頰,賴光捏緊了發帶,任憑指甲刺破掌心,他感覺自己的驕傲在崩毀,尊嚴在龜裂,可是他的想法又有誰在乎呢?用一封信打發他的柴太郎不在乎,踐踏他心意的小薰不在乎,每每抱怨他“兇”、不許他抱,卻大笑着撲向鬼切的小織不在乎。
還有鬼切,那只披着美人皮、帶着刀的妖怪,口口聲聲叫他“賴光大人”,反反複複說着“我會照顧你”,卻給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壓迫與折磨——初見面就掐他的脖子,在源家更擰斷他的手腕,對他每一次突如其來的擁抱,都用力到在他的肋骨上種下了疼痛;對他每一次不知輕重的拉扯與推攘,都給他留下了淤青和扭傷。他這麽多天來沒洗一次澡,也拒絕鬼切帶來的新衣,就是怕在其他人面前袒露身體,他害怕自己滿身的淤腫、血痕會進一步暴露和鬼切之間的差距,他無比惱恨為何鬼切能擁有那麽大的力氣,而自己卻脆弱到被妖怪一碰就摔倒、骨折、甚至昏厥!
他的自尊不允許他輕言痛楚,于是他攏緊衣襟,咬牙忍耐。他不是不渴望被發現、被關心,然而柴太郎他們不在乎,對他是否受傷不管不問,只是好奇地圍在鬼切身邊問東問西。
鬼切也不在乎,他頂着漂亮的臉,說着漂亮話,卻在他每一次反抗時推攘他、壓制他、掐擰他,用暴力強迫他服從。但比起施加于肉身的壓迫,能令他難以接受的是精神上的施暴:鬼切隔三差五就“源賴光”長,“源賴光”短,說些匪夷所思的瘋話,并強迫他接受他從未做過的事——明明他都重申過無數次“我不姓源”,鬼切卻充耳不聞;明明他沒說過一句謊言,鬼切卻變本加厲地責罵他:“你就是個騙子!”
不僅如此,一旦他表示“我聽不懂”、“你認錯人了”,鬼切轉瞬就會露出要噬咬他、刺穿他、将他砍成碎肉的表情——
與鬼切獨處的每一秒,對他而言都是淩遲之刑。而在可怖之餘可笑的是,這樣一只用蠻力折辱他,用妄加之罪污蔑他的妖怪,竟然宣稱要“照顧”他?
“照顧……”跪在地上的男孩突然笑出了聲,但紅眸中空無一物。他低着頭,慘白的嘴唇翕動了幾下,突然在點點滴滴劃過面頰的淚雨中開始了自言自語:“剛到京都的時候,雪下得好大,我聽說源家人心地善良,會‘照顧’上門求助的可憐人……守衛剛把我帶進源家的庭院,那些少爺就開始笑,他們用手裏雪球砸我,不停追趕我。他們把我踹到牆上的時候,冰淩掉了下來。”
“就因為我的頭發是白色,他們覺得在雪裏追我會很有趣。這就是所謂的‘照顧’。”
“之後還有位源氏的小姐,丢給我兩個飯團。我太傻了,還以為自己的頭受了傷,躺在雪地裏,就能被‘照顧’……我選中了那個被加了老鼠藥的飯團。”
“‘最近房間裏總有老鼠,用了藥也殺不死,你長得就像那只紅眼睛的白老鼠,看着真不順眼’……就因為這種理由。這就是所謂的‘照顧’。”
賴光喃喃的聲音仿佛自我催眠,他漸漸止住了眼淚。借由數次深呼吸,他的表情也鎮定了下來,反倒顯得面上殘留的淚痕像是僞裝。“我才不要被照顧,我只相信我自己。”他耳語般重複着這句話,就着沾染了掌心血的發帶,為自己紮了個草率的馬尾。
然後他站了起來,開始飛快地走動,一邊為自己收拾出一個小小的包袱,一邊不斷地對自己默念:“我是‘賴光’,爺爺叫我‘文殊丸’,我不相信任何人,我不需要任何人。”
“我不相信任何人,我不需要任何人。我不相信任何人,我不需要任何人。我不相信任何人,我不需要任何人……”在這詛咒般持續的念誦中,他面無表情地拾掇好了行李。
當他将小包袱挂上右胳膊,慢慢推開茅屋的大門,卻恰逢撞上鬼切的回歸。只見那姿容昳麗的黑發武士踏着深秋冷淡的陽光,神情輕快地朝他走來,即将微笑着重返他的身邊,再将他推進新的煉獄。
他冷漠地凝視自己最痛恨的夢魇,在鬼切距他僅有三臂遠時喝住了他:“停下,別靠近我,妖怪。”
鬼切立刻剎住腳步,清秀的眉峰滑過陰霾,但又極快地散去。當他開口的時候,聲音中的喜悅就像渴水的鹿終于找到了小溪,他的每一句話尾都藏着快樂搖擺的耳朵,“您醒了,賴光大人。我已将柴太郎、薰與織護送到值得信賴的人類家庭,柴太郎給您留下了一封信,同時托我向您道別,感謝您多日來的幫助。”
“您已對柴太郎等孩子盡到了應盡的義務,沒有必要再滞留此處。趁着今日天朗氣清,請與我同回大江山吧!我為您準備了新的小屋,儲藏了各種食材,一反木綿幫我挑選了最好的織錦,您一定能找到自己喜歡的衣服。我那裏什麽都有,您絕不必像現在這麽辛苦,如我還有考慮不周之處,賴光大人只需說一聲,大江山雖遠離人類的都城,但我的腳程快,您想要的任何東西,我當日都能為您帶回。”
鬼切說及此處,感覺自己帶笑的嘴角即将咧到耳畔,他趕緊低頭,看向腳尖,以免自己過分的狂喜吓到賴光,“大江山位于平安京以西,是個風景秀麗的地方,我那裏非常安靜,但如果賴光大人喜歡熱鬧,我可以立刻搬去您的指定之處。”
“我有一些同伴,他們都是……妖怪,但他們絕不會傷害您,我也不會給他們任何接近您的機會。不瞞您說,我,鬼切,是所謂的‘大妖’,我很強,比您想象的還要強,即便在酒吞那等鬼王面前,我也有能力保護賴光大人的安全。”
“因此,賴光大人,和我走吧。”鬼切擡起眼睛,明亮的瞳孔在晨曦下熠熠生輝,他百年來抑郁寡歡,是第一次露出如此開懷的笑容:“與我一同回大江山,由我照顧您!我絕不會像您的父母那般,為了節省一口口糧就抛棄您,也絕不會像柴太郎他們那般,既弱小又沒主見,我不但不會成為您的拖累,還會保護您!我有足夠的力量滿足您的一切願望,包括替那位曾經撫養您、卻因毒發而身亡的老住持報仇,我已經查到了線索,兇手是一只喜愛藏匿在大小寺廟中的蛇妖,她的毒對我而言不值一提,我很快就能找到并殺了她,為您——”
鬼切說上了興頭,白淨的臉龐泛起明麗的豔紅,就像一株因美好願景而興奮盛放的木槿花樹,但他那歡喜的枝頭只讓賴光覺得吵鬧。
“閉嘴,妖怪,你不配提起我的父母和爺爺。”賴光打斷了忘乎所以的鬼切,用冰錐般尖細的童聲冷冷地說:“由你照顧我?讓我跟你走?別做夢了,我才不要做你的玩物。”
他将肩頭的小包袱丢之于地,讓簡樸的家當就此散落,“俘虜,禁脔,仔豬……請求妖怪恩賜的人類,只會淪為妖怪飼養的畜生,相信妖怪的家夥,一概愚蠢至極。”他彎腰拾起一只毛線球,抽出紮在上頭的縫衣針,用銳利的針尖對準了自己的面頰,“說,鬼切,你到底看中我哪點?是因為我的名字讓你想到了賴光公嗎?還是因為這張臉?我和源家的賴光公到底哪裏相像?告訴我,我把那些部位都挖下來給你,然後你就可以滾了。”
他用小小的手攥緊縫衣針,紅眸目不轉睛地盯着鬼切,見黑發武士第一次露出驚恐萬狀的神情,他內心的暢快宛如毒蛇,将他僅存的自尊如菟絲般纏繞,“你不說,我就把整張臉都劃爛,你再纏着我,我就把整張面皮都撕下來。這樣就不像賴光公了吧?這樣我們就兩清了吧?”
仿佛是為了印證自身威脅的力量,賴光讓針尖刺入了顴骨,他的手指往前一拖,血線就如泉水般湧現,染紅了他的小半張臉,“滿意了嗎,鬼切?賴光公那樣的大人物,可不會被一根針刺破臉,如果你再叫我‘源賴光’,你就是世界上最瞎的妖怪。”
男孩說着便笑了,他伸出舌尖,舔了舔滑落嘴角的鮮血,并在鬼切單腳後移、試圖蓄力後沖向他前厲聲喝道:“你聽不懂人話嗎,鬼切!你是不是又想擰斷我的手?還是想掐我的脖子?我勸你不要在今日故技重施,因為我寧可自己去死,也不會再被你碰一下!”
賴光擡起右手,将針移向自己的右耳,他曾聽說“由耳穿腦”這種死法有着諸多好處,包括出血少、死狀體面,耗時短、一擊斃命,于是他将針尖慢慢探入小小的耳孔,同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鬼切,他發誓自己要以命相搏,至少贏鬼切一次!
當男孩堅定的針尖即将接觸脆弱的鼓膜,面無血色的大妖終于開口:“不……不、不要,住手,賴光,住手……”他絕望地看向以死相逼的男孩,在渾身顫抖中一步步後退,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嘲諷與悲痛,賴光那充斥着憎恨的眼神足以令他肝膽俱裂,“求你不要死,求你……我什麽都聽你的,求你不要死。”
他“咚”地跪落于地,朝天空攤開雙手,向賴光匍匐上身。這是妖族最卑微的求饒姿态,對大妖而言是最刻骨銘心的侮辱,但他什麽都不在乎了,他寧願用尊嚴去換小男孩的生命,也不要眼睜睜地看着“源賴光”第二次化為塵土!
“求你不要死。”他用盡全力祈禱,将額頭抵住地面,在躬身的黑暗中冷汗淋漓,等待男孩的宣判。他在劇烈的心跳間隙捕捉到男孩冰冷的聲音:“什麽都聽我的?呵,你真是個反複無常的蠢妖怪,如果可以,我現在就想命令你砍下自己的首級。但那樣未免太便宜你,我要在擁有了力量之後斬盡萬妖,親手搗毀你所說的大江山,而我要殺的第一個妖怪,就是你,鬼切。”
“在那之前,在我擁有力量之前,妖怪,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今後再也不許出現在我面前。”
賴光的話語砸向他的瞬間,他感覺自己的心髒就像是當初那具源賴光的傀儡,被狂刃捅刺,被亂刀砍剁,連骨頭都碎成渣,連血肉都化作泥,由金剛不壞變成了一攤碎肉,滿地、滿眼、滿世界都是不斷蔓延的赤色——它們共同寫出了一句觸目驚心的箴言:生時善惡,皆有報應。
“這就是你對我背叛的懲罰嗎,主人?”鬼切維持着跪拜的姿勢,于內心凄苦地慘笑,“我當初怎麽對你,你如今就怎麽對我……”
他将下唇咬出了血,不打招呼便站起轉身,如風般沖向來路,如瘋子般急于逃離過于慘酷的命運輪回,下一個瞬間,他就消失在了賴光面前,未留一滴塵埃,仿佛從未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