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本以為這既安适而喜樂的日子能永遠持續,晴明的一封來信卻打破了鬼切內心的寧靜。
晴明在信中道:“別忘了與我之約。三年後,賴光行冠禮的那一天,讓他獨自來見我。到了那一天,由賴光自己做出選擇,究竟是回歸人類的平安京,還是繼續留在妖鬼的大江山。”
“三年轉瞬即逝,你也好好準備吧,鬼切。”
刀的付喪神并沒有忘記那個約定,但他面無表情地把信撕成了碎片,将“予其選擇”一事深深藏進了心底,壓根沒告訴賴光。
但在他銷毀信箋的當夜,他就做了一個極為不詳的夢。
他夢見一個銀發白衣的高俊男人牽着他的小主人的手,不緊不慢地走在他的前方,似乎要将他的小主人帶往遙不可及之處。他立刻就嘗試追趕,大喊賴光的名字,但他怎樣都無法縮短與那銀發男人和賴光的距離。
“主人!賴光!主人——”他急得發瘋,腳下如飛,內心油然而生一絲尖銳的恐懼。“等等我,賴光!你要去哪裏?為什麽不帶上我——”他用盡了全力,但還是離那銀發男人、那半妖少年越來越遠,他內心的恐怖随着眼前之景的出現抵達了巅峰,那竟是如迷宮鐵城一般的源氏主宅!
他即刻就心如懸鏡,明白了一切:那個銀發白衣的男人、源賴光,要将他的小主人帶回源家,他竟連自己的轉世都不放過,仍要逼迫賴光背負源氏之姓!
他又急又怒,在夢中也拔刀出鞘,他眼中的赤紅像是能滴下眼眶,他沖那銀色長發男人怒吼:“快放開他,源賴光!他不姓源,他是我的!別将我的小孩帶走!”
就算隔着那般遙遠的距離,他仍聽見了源賴光低沉的聲音:“鬼切。”他看見白衣男人伸手捂住了賴光的雙耳,回眸就露出了他所熟悉的似笑非笑的神情,對他既冷酷又溫柔地說:“我曾給予你選擇的自由,但反之,不可。”
“你能擁有真正自由的新生,但我,不可。”
“這孩子即便因你之血而成半妖,也要回歸源家,做一把守護人類的斬鬼之刀。”
“我欠源家的,由‘我’償還,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源賴光最後笑了笑,收回了視線。他重新牽起少年的手,帶着他一步步踏進了源氏漆色的大門,鮮紅的龍膽徽紋在他們腳下綻放,但絕不是步步生蓮,反倒更像是重蹈一條鬼神皆斬的肅清之路,在腥風血雨的殺戮中博取榮光。
“不要!源——”他在夢中尖叫,又在現實中猛地驚醒。他被渾身冷汗浸透了後背,但擡手一摸身旁,卻赫然發現總喜歡摟着他胳膊睡的賴光不見了!
“主人!”他吓得險些翻下床,但這種時候還顧得了什麽禮儀與矜持嗎?“主人!賴光!你在哪裏!”他沖出小屋,循着半妖少年體內、他的血的氣息越追越遠,終于,他在一道高高的山崖旁找到了賴光,而少年正呆呆眺望着遠方,目光如歸鳥一般穿透了漆黑的夜色——他正望向平安京、源家、人類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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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妖見他那般,無法克制聲音中的顫抖:“賴、賴光……你,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少年聽見了大妖的話,但僅是微微回眸,一言不發。大妖只得心一橫,脫口而出:“你夢見了什麽?”
途徑山崖的長風吹蕩,少年的表情冷硬如冬,像是大江山最恐懼的那個舊夢。即使他未曾回答,大妖卻已清楚那個回答了。
自從夢見源賴光帶走賴光,鬼切便患上了嚴重的疑心病,總覺得半妖少年一離開他三步遠,就是聽信了源賴光的蠱惑,要自他的身邊遠走高飛,回源家賣命終生。
“賴光,看着我的眼睛。”大妖隔三差五就會緊緊扣住少年的雙肩,固執而偏執地問他同樣一個問題:“源家對你不壞嗎?大江山對你不好嗎?你會離開我嗎?你會嗎?”
剛開始,賴光還會耐心地回答:“壞。好。不會。不會。”但鬼切反反複複的次數一多,少年的脾氣上來,便不耐煩:“我不喜歡你問我問題的語氣,鬼切。離開哪裏,留在哪裏,選擇哪裏,放棄哪裏,都由我說了算,不許你插手。”
他那叛逆的回答猶如火上澆油,令本就焦慮的鬼切倍加膽戰心驚。而更糟糕的是,賴光在那場夢後,似乎憑空就多了許多秘密,他不再與他的刀無話不說,反倒不時陷入若有所思的情狀,甚至突然就露出神秘的微笑,仿佛在與腦海中的某人竊竊私語。
鬼切恨不得拽住他的雙手就問他:“你是不是在與源賴光說話?他是不是騙你源家很好,既清廉又高潔,是個正義凜然的家族?他有沒有誘惑你回源家?或者是逼迫你?有沒有啊賴光,到底有沒有!”
但大妖也發現自己越是糾纏于“不要回源家”不放,賴光越覺得他啰嗦,少年甚至在忍無可忍後冷淡道:“我沒必要将每個夢的內容都告知于你,也沒必要向你解釋我的每個想法。即便你是我的刀,我也讨厭受你所控制。不如這樣吧,鬼切,我們分開一段時間,我需要安靜,而你,需要冷靜。”
少年毅然決然地搬離了鬼切的小屋,熱情的大江山衆妖紛紛邀請他借宿,他仍是“大江山的孩子”,卻不再是“鬼切的重寶”,令大妖轟然心碎。
大妖是真的不明白,為何所有家夥都不懷好意,偏要來搶他的賴光?難道那些家夥都眼瞎,沒看見賴光眼中他的徽印、臂上他的妖紋?而且更重要的,是賴光的血脈相連者僅此唯一,那便是他!在賴光血管中奔流不斷的,有一半是他的血!
大妖越想越憋屈,越想越懊惱。所謂煩躁之時,喝涼水都塞牙縫,獨守一室的他恨恨地磨牙,急于找到憤怒的發洩口,終于,在咒罵了某位逝者無數次後,他想到了新的遷怒對象——平安京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
抱着興師問罪的心,鬼切從大江山殺至平安京,闖入了晴明的庭院。但也不算是完全意義上的“闖”,因為晴明并不在家,而據留守的小紙人戰戰兢兢的彙報,晴明至少得傍晚才歸。
鬼切擡眼一瞧正當頭的冬日暖陽,癟了癟嘴,開始漫無目的地在庭院內閑逛。
逛着逛着,他就晃到了晴明的書房,這令他俶爾想起自己就是在一個深秋的月夜造訪晴明,為替年邁的大陰陽師取避寒的外衣,陰差陽錯走進了書房,看見了那封讓他得知舊主人的轉世之所在的信箋。
不過七年之前,卻恍如隔世。他不禁後怕,如果自己未曾突發善心、為晴明取外衣,如果自己未曾走進書房、拾起那封信箋,那他是否要錯過這一世的“賴光”?他是否會一無所有,獨擁“至強之刃”的名號,在無盡的追憶與痛苦中虛耗一生,直至孤獨終老?
幸好他突發善心,幸好他走進了書房,不過幸中至幸的,還是他與賴光重逢,那個小雪人般的孩子讓他從一無所有變得擁有了一切。
懷着對過往的感慨,鬼切悄聲走進了故地。晴明的書房因有式神每日打掃而異常整潔,但一只擺在書桌角落的蓮花水碗卻極為突兀地散發出微弱紅光,當即便吸引了鬼切的注意。
大妖走向那只小水碗,垂眸一瞥,見碗中游着一條指甲大小的魚苗。那小魚柔軟輕盈,通體雪白,唯獨在右側額前有一抹隐隐生光的紅色,令鬼切一瞧就想到了賴光,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指,朝它輕輕一觸——
在接觸小魚的瞬間,大妖就被拉進了一段回憶,那是屬于書房的主人晴明的回憶,而那條小魚,正如賴光的左眼,也被陰陽術賦予了容納記憶之效。
大妖畢竟曾在源家經歷過術法之訓,又曾受源賴光那等名師指點,他在短暫的吃驚後迅速冷靜,決定不動聲色地看完這段回憶,以晴明的視角,重新經歷某段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