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大哥落入到他們手上,沒力氣跑,那就蹬,那就蹭,兩腿蹭蹬着慢慢往後移。
“沒事的……有我呢……有我呢……我不會讓、他們得逞的……盧大哥有我呢……”
韓浪漫嘴裏碎碎念着,看不見圍着他倆流淚難過不忍或不耐煩的,也聽不見別人跟他說話叫他別做傻事,何苦呢?
是啊,你們這才是何苦呢?眼看着離身後斷崖一步之遙,一丈血跡,只聽衛陽又是大鞭一揮,牢牢套住了他的小腿,動彈不得。
韓浪漫正想做最後的掙紮,就在這時誰也沒有想到龍掌門會突然運氣食指,橫胸一劈,積雪飛了崖斷了鞭子也斷了,連着旁邊的一塊一大石頭也開裂了。
掉下斷崖的那一刻,韓浪漫眼裏最後看到的不是龍掌門的食指,而是她的嘴,那一抹堅毅的冷笑。終于沒有人可以再威脅她威脅她的短刀門了,一刀永遠封住了兩個人乃至天下的嘴。
也因為她的這一刀,旁邊原本被積雪蓋住的那塊大石頭,露出了它的臉,險些化身兩半,上面古舊遒勁的字跡卻依然清晰可辨:九層崖。
地獄一共一十八層,它獨自占了九層。
那人心呢?它又該占幾層?
相思悲傷
短刀門傳到女俠龍掌門這一代,已近千年,是當今武林傳承最悠久的門派。可是一般提及短刀門,江湖上卻鮮有知著,更多的也是鄙視與不屑。
這個門派幽居寡出,亦正亦邪,陰邪古怪,以傳宗接代最為顯著。
一般來說,短刀門會同時擁有兩位掌門,一男一女,結發夫妻,共同打理門中事情。
當這對夫妻掌門生兒育女後,不管男女,一旦産下孩子,相對的才招進一名弟子。且一代掌門只能生育一個子女。
比如生了女兒,便招一名三四歲大的男弟子。生了兒子,等他長大三四歲後,再招進一個女嬰。讓他倆從小一塊學習成長,青梅竹馬,結婚生子,然後再依着上面的規矩,一直這麽循環反複下去。保證其中一人純正的短刀血統。
如果夫妻掌門的子女在成長中不幸夭折,他們會直接冷血地殺掉原先的弟子,重新再生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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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證這個孩子健康成長,結婚生育,然後爺輩把掌門傳給子輩,帶着年幼的孫輩一起歸隐後山。一直到孫輩安全長到十歲,才重新交到父母手中。
如果孫輩長大未及産子卻死去,父輩是女的,年近半百,不能生育,那又怎麽辦?
這種事只在短刀門初創的前一百年發生過一次。幸虧那次爺輩男子是個純正的短刀血統,年逾七十,為了傳宗接代,被迫重出江湖。并從中吸取教訓,規定此後掌門夫妻再生子女,切不可連着兩代為女。女子只能隔代相傳。
身為第五十七代的龍掌門,她是純正的短刀血統,師兄丈夫死得早,還沒生下女兒就得異病去世了。
在短刀門殘忍的血統裏,龍掌門已經是個女的,她所生的孩子就必須為男,切不可兩代為女。要麽一胎必中,要麽淹死女嬰,重新再生。
龍掌門的情況比較特殊,也比較幸運。師兄丈夫死了,父親也死了,而爺輩也是個女的,早不能生育。也就是說,短刀門傳宗接代的事全落到了她一人身上,也只有她一人說了才算。
她不願另找男子,更不願親手淹死自己跟師兄的女兒,背着祖訓硬是把龍兒留在了身邊,親自哺育長大。
母親及爺輩拿她沒辦法,短刀門今後是否得以延續的重任,全系在了她們母女身上。一旦她們母女出了意外,短刀門便有滅絕的危險。
按着正常人的想法,他們這又是何必呢,多生幾個,豈不有備無患多幾個保險?
可是多生也就意味着多紛争,煮豆燃萁,骨肉相殘。另一個是關于血統的單一純正,一脈相傳,江湖上只能也只有一個短刀門,短刀術密不可外傳。
千百年來歷代掌門嚴禁恪守,少有違背,多數按部從之。不然短刀門也不可能傳承千年之久。
龍掌門跟龍兒促膝說完這些的時候,龍兒可能還沒辦法理解龍掌門為了她身上所背負的壓力與責任,更沒法原諒她親手殺死韓浪漫的事實。
不是龍掌門的心真的有多狠,多冷血,她也沒辦法,她身上的重擔實在太大了。一個傳承了千年的家族門派,到了她這一代,只因為她當初違背祖訓硬把女兒龍兒留下不找其他男子生育,而有可能斷子絕孫,從此隐沒江湖。
在這種壓力之下,她所作出的事,已經不關乎理智了,理智也根本管不了她。她也沒有錯,如果真的有錯的話,那就是當初不該遇見盧倏,并愛上他,不然也不會有這後面的事。
不會把韓浪漫收進來,龍兒也不可能喜歡上他,也不會去參加什麽圍捕盧倏,更不會最後迫不得已在衆目睽睽之下親手劈他們下崖。
但是話又說回來,不殘忍不變态就沒有千年的短刀門,不殘忍不變态也就沒有現在的龍兒。是非恩怨曲直,源于短刀門的祖訓:家族必須直系單代相傳。為了這個祖訓,一千年來,他們短刀人全是這麽過來的。不管世俗如何看待他們,他們只做自己,只做短刀人。
這也是世人覺得他們陰邪古怪的地方。
龍掌門不管龍兒理解不理解,能不能接受,這是她身為短刀人的使命,從出生開始便牢牢上枷的使命,到死才能解脫。
當然龍掌門不可能讓她死,也盡量不讓自己出事,她恨自己這個“女俠”的名聲,恨采花賊何娑。
當年若不是何娑企圖對她不軌,她也不會遇見盧倏,也不會一刀殺了這個武林公害而名揚江湖。
她不想成名,只想安靜地撫養龍兒長大,順利結婚生子,平安傳宗接代,完成她這一生最重要的使命。
命運捉弄人,何娑偏偏不知死活地找上了她,她又偏偏遇見了奇怪的盧倏。想把殺死何娑的美名給他,他卻非不要,不僅不要還大肆宣傳是自己殺了何娑,為武林除害。從此一個“女俠”,短刀門再次進入江湖視野,而盧倏則進了她的視線。
再然後,就成了現在這樣。
山岚山,悲傷雪,一刀地獄崖,斬盡相思血。
相思血,悲傷劍,一念執千年,化作山岚雪。
韓浪漫慢慢睜開眼,試了好幾次也沒打開,不時有冰涼往他眼裏掉,他看不清自己到底在哪。死了還是活着?只覺得好冷。
一番努力後,他終于克服了不時往眼裏掉落的冰涼,原來是雪,白裏透光的雪。他意識到自己應該是被埋在了積雪下,想坐起來,剛準備用力,胸腹一片劇痛,仿佛裏面的胸骨肋骨全斷了,動彈不得。
他想起盧大哥最後跟自己說的一句話“好好活着”,随後胸腹間便嚴嚴實實地挨了盧大哥兩掌,兩眼一黑,什麽也不知道了。
掉下山崖的最後關頭,盧大哥為什麽要用盡他最後的力量推自己兩掌?為什麽?他當時還來不及想就暈死過去了,現在睜開眼,發現自己還活着,韓浪漫知道盧大哥的苦心了。
當時自己在上面,盧大哥在下面,他奮力對着自己胸腹往上一推,阻緩了自己下墜的速度。本來掉入地獄九層,現在卻只是從第八層開始掉,必死成了重傷,逃過一劫。
但這一劫對韓浪漫來說并不是什麽好事,先不說他對盧大哥的感情,盧大哥最後竭盡全力的兩掌,雖然保住了他的性命,同時也重傷了他。
韓浪漫明顯感受到自己不僅胸腹間的骨頭斷了,最為要命的是連五髒六腑的經絡也斷了,就算腦袋四肢完好,也是廢人一個,活不了了。
他想忍着五髒六腑以及各間骨頭撕裂的痛,拿手撥開臉上的積雪,發現根本不可能,一動就痛,一痛人就仿佛暈死過去。只好試着扭動臉慢慢蹭,胸腹也很痛,但比動手好多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雙眼終于脫離了積雪,看見了漫天的鵝毛大雪。天好白啊,雪也好白啊,全是白。想側頭看看盧大哥在哪,明知他不可能還活着,但就是不願接受這個現實。
可他除了雪,什麽也看不見。堆在他兩側的積雪至少厚有兩尺,除了頭頂一片白天,他哪也看不出去。
他沒有激動沒有難過,反而變得異常地冷靜清醒。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件事,要麽生要麽死。死很容易,生卻很難。想起龍師傅最後的那個嘴唇,堅冷冰笑,想起盧大哥最後對自己的囑咐,讓自己好好活着。他用他的生命換了自己的生命,又一次救了自己。
他想起自己十四歲末那年被謝諾千驅逐出門,心灰如死,跳崖輕身。正以為自己就這麽死了的時候,只見崖底下突然飄起一個人,用他平生所學抱住了自己,而那人就是劍客盧倏盧大哥。
他又想起盧大哥最後跟他講述的他一生的遭遇,受盡折磨,瘋從驚來,殺師殺人最後被人殺。他叫自己不要怨恨不要記仇,因為那是他應得的。
回過頭再想起龍師傅的那個冷笑,再是廖東牆金老大衛陽謝諾千他們逐一的臉孔,韓浪漫說不出自己的感受。恨還是不恨?怨還是不怨?他說不清楚,首先當年他們驅逐自己的時候就對他們沒有一絲怨恨。他一直想不通的是為什麽?
師娘師姐師妹她們為什麽要喜歡自己,師傅師兄他們又為什麽那麽讨厭自己?他只是想有一個家,一個固定可以安身的地方。
說到這個家,盧大哥比自己還悲苦,因為他曾有家,知道家的味道,五歲被獅魔劫走後,從此才沒了家。換盡一生,最終也找不回了兒時的那個家。
自己從記事起就沒有真正的家,從沒得到過,失落痛苦似乎也就沒那麽強烈。雖然一直很渴望,雖然一直很在乎。可是這個家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到底是個什麽味道,他卻始終不知道。
他曾以為雨生門是他的家,但輕易說沒就沒了。盧大哥兒時那個有父母相伴真正的家,來了獅魔後,也說沒就沒了。
這麽看來,家其實就是個脆弱随時都可能消失滅亡的東西。是嗎?
韓浪漫也不知道,他無從回答。想起小師妹龍兒在耳畔許諾給他的那個家,它還有效嗎,還要得回來嗎?
漫天的雪花漫天的白,凍得他睜不開眼,心也冰冰涼涼沒有一絲感覺。只有五髒六腑震碎撕裂的痛異常激烈。
以為死了,卻又痛苦地提醒着他還活着。
還活着!
青嫘作伴
崖下有一間破舊的茅草屋,頂上四下乃至屋裏也堆滿了雪。
知道的說它年久失修,不知道的還以為它聯合冬天落井下石,欺負韓浪漫呢。
旁邊有大片荒野的菜地,深雪下埋了許多準備過冬的蘿蔔土豆紅薯。這也跟韓浪漫開了個不小的玩笑。
躺在那,頭以下一動不動,靠着腦袋吃了十五天的雪。練習着短刀術裏的修複術終于粗粗把胸腹內的斷骨錯經接上,勉強可以爬起來了,但依舊使不上力,挖個蘿蔔,光刨去上面蓋着的雪就得整整一天。更別說下面的泥土了。
再就是這裏随處可見到處氣人的活蹦亂跳完全不把韓浪漫放在眼裏的雞鴨鵝兔子們,知道他連站都站不住,還不往死裏整他。時不時地朝他沖過來繞過去,來抓我呀,來呀來呀。
擡頭看不見崖頂,左右看不到盡頭,皚皚白雪,萬裏銀裝,也分不清到底是霧還是雪。視線有限。
韓浪漫覺得自己掉進了另外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裏,有一間不待見他的房子,一片欺負他的菜地,以及一群笑話他的家禽。這些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個他一直不敢靠近也一直不願面對的大坑。
冬去春來,積雪山澗,禿枝新芽,挖不動土,他只好艱難地拿雜草樹枝把它埋起來,密不透風,不讓裏面的事物洩露。遠看着就像一堆草木的孤墳。
每每出門看着它,韓浪漫就跟第一次進屋看見床頭上落滿塵埃的“倏然劍法”一樣,心痛惆悵。
原來這裏就是當年盧大哥跳崖不死,偶得劍譜的地方。世界那麽大,怪不得盧大哥偏偏往這裏跑呢。近在尺咫,已經跑到了崖前,卻沒有機會自己跳下來,被她人生生劈了下來。
這是盧大哥曾經的家呀。
這樣算是落葉歸根嗎?反正韓浪漫一直不願相信。
他讨厭這裏,讨厭這裏的山水破房子,讨厭這裏的菜地家禽,最最讨厭每天都要看到那個自己親手堆積起來的草木堆。每次對着它,都像是在提醒說這個世上最關心最疼他也是他唯一的親人已經不在了,他還這樣生不如死的活着幹什麽?
如今的他好比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桔子,外表看着正常,胸腹內卻亂成了麻,一塌糊塗。骨頭經絡移位錯接,封死堵死,氣脈不通血脈也不通,約束着他什麽也做不了。
而這已經是短刀術裏修複術的極限了,再想進一步康複,只能另請高明。
月如勾,夜黑如墨,繁星點點。韓浪漫掏出火折子,點起火堆,四下黑暗。他正在一片廣漠而陌生的森林裏,蟲聲鳥聲獸聲,熙熙攘攘,絡繹不絕。
這時如果突然過來一只豺狼虎豹他必死無疑。可是他很淡定,淡定地掏出最後小半塊風鴨肉,淡定地放火上烤,即便這是他最後的一點食物,最後的晚餐了。
離開崖底前,在那的小半年裏,韓浪漫一直吃素,為了這只鴨子,他可沒少卑鄙下流無恥。
來不了硬的,只能智取,敞開大門,拿青菜葉子一路引誘它進屋,然後趕緊關門。接下來就看誰耗得過誰了,不給吃也不讓喝,直到餓趴它。
最後上去簡單的單手一拎,看你還嚣張。
連抓一只鴨子都這麽費勁,可不就是廢人一個。不能跑不能跳,甚至連笑都不敢太用力,深怕胸腹內的五髒六腑又崩裂了。這已經是他離開谷底的第二十三天了。也虧了這只鴨子,不然早斷糧活活餓死了。
走三裏歇三裏地走出山谷,花了二十天,在這森林又迷了三天的路。明天再出不去,只能把屍體留這了。
韓浪漫不後悔,天天看着墳堆,天天孤零零的一個人等死,他實在受不了了。
他想龍兒史石,想謝紅梅青衣子,想紅石幫尚武門,最想雨生門的親師娘。管他們愛自己恨自己,至少身邊有個活人,而不是成群亂七八糟的雞鴨鵝兔子。
他也不知道他這是怎麽了,以前他最想要的只是一個能安生的地方,最怕被人趕走。這山谷有吃有喝有得住,又沒人趕他,可不就是一直以來他夢寐以求的嗎?
但真的是這樣嗎?
在山谷的這小半年,韓浪漫痛苦糾結了。這裏不但沒有一絲家的感覺,反而比每天擔心會不會被師傅趕出門更可怕,他天天面對死亡,無時不刻提醒着他的死亡。
他不要這樣,他不要每天都對着那個墳堆,所以他堅決離開了。至于未來何去何從,他不知道,如果真死在了這森林裏他也無怨無悔沒有任何遺憾。
至少他沒有讓盧大哥失望,他聽盧大哥的話活下來了,且活着走出了谷底。沒有當着盧大哥的面死去。
突然頭頂似乎過去了一道人影,韓浪漫剛反應過來擡頭去看,緊跟着又過去了一個人影。他幾乎什麽也沒看到,只留下風吹過葉子在發抖。
好快的兩人啊,倘若自己沒受傷,真想跟上去看看。但眼下,也就只能想想而已。
“停停停……”
韓浪漫聽見背後的說話聲,試着站起來,森林太密,一點月光也漏不下來,火光有限,什麽也看不見。
只聽男的又說:“你都追了我一天一夜了,你不累嗎?為了一塊破玉何必呢?”
“你把玉墜還我我就不追你。”女孩堅定的說。
“開玩笑,你也不去江湖上打聽打聽,到了我阿西手裏的東西怎麽可能還被人要回去。笑話。”
“那再來……”
“好了好了,算我怕了你了。你餓不餓,先吃飽了我們再來好不好?”
女孩猶豫了一下:“那好吧。”
接着韓浪漫只感覺有兩個人朝自己逼近,剛想看清,那兩人又從他頭頂躍過去了,一回身,跟前站定了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出頭,長發飄飄,一身白衣,挽着袖子,衣上褶皺多橫,給人的感覺跟他的長發一樣,灑脫而不修邊幅。習慣了無拘無束。
女孩的年紀跟龍兒差不多,稚嫩清澈,白皙單純,可她的頭發亂糟糟的,衣服款式陳舊不新鮮,像個小姑娘誤穿了老奶奶的衣服。但若稍微打扮,估計比龍兒還清甜可愛。
兩人奇怪地看着韓浪漫,韓浪漫奇怪地看着兩人,似乎都有點不好意思有點見生,江湖兒女不該如此吧?連他們自己也覺得奇怪,也是生平第一回。
韓浪漫發現他倆最後的目光都難以置信地放到了自己手上的這小半塊鴨肉上,有點尴尬,下意識地伸了出去:“只有這麽一點了。”
其實他自己也好餓,一只鴨子整整吃了十天。虧得他五髒六腑受損,消化不好,不能多吃,神經也遲鈍,不然早餓趴下了。
“你們等着。”
白衣男子話音剛落,影子一樣,立馬不見了。
稚□□孩不放心,頓了一下,跟着也不見了。
韓浪漫看着他們消失的地方,直愣了愣,然後莫名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笑,有什麽可笑的。可能是因為這小半年來,他第一次又看見活生生的人了吧。
他們還會回來嗎?
別的什麽也沒想。沒想他們是誰,為什麽會在這裏,更沒想請他們帶自己出去,等等等等。韓浪漫只是單純的希望他們還會回來,哪怕跟自己烤一會火,說幾句話,都會覺得十分的幸福與滿足。
這種感覺真的好奇妙。
似乎只要能看見個人,一切都足夠了。
站了好一會,也沒有動靜,看來是走遠不會再回來了。韓浪漫很失落,正想坐下,只聽嗖嗖兩聲,那兩人又站在了自己跟前。白衣男子抓了只野兔,稚□□孩空手而歸。
簡單割腹破肚後,連着毛白衣男子直接上火烤肉。沒打算跟韓浪漫打聲招呼,也不想說話。
韓浪漫一點不介意,身邊有人比什麽都重要。這小半年,他一個人寂寞得實在是太久了。他都快要忘了其他人是怎麽回事了,很難想象盧大哥孤身一人竟能在谷底待上十年,要他他早瘋了。
青嫘跟着蹲下,也不說話,但她的視線分明不在白衣男子身上,而是韓浪漫,看一眼又躲一眼,像個頑皮的淘氣鬼。
韓浪漫有點不自在,剛想說話,她噗嗤一聲清脆笑開了。
“你笑什麽?”
“你這人長得真有趣,黑黑的還把頭頂的旋長到了兩邊眉毛上,看着就像一只會笑的野猴子。太有趣了。”
原來是因為這個,以前也總有人說他,什麽你真可愛真有趣,那時他更多的是無奈,而這會卻莫名的溫暖。
何況自己目前确實挺像野人的。之前從崖上摔下來的時候,他穿着一件小棉襖,現在已是初夏,谷底沒有其它可穿的衣服,脫了棉襖便是內衣,只好內衣外穿。平時韓浪漫盡量保持幹淨,可這都離谷二十多天了,一直沒洗澡,又在這森林裏瞎鑽了幾天,白的早成了黑的,還有不少的破洞。人本來就黑,沒說他是乞丐是野人,說野猴子已經是可愛化了。
白衣男子聽聞,也特意看了一眼,不由也笑了。
韓浪漫覺得開心,跟着也笑,終于有人跟自己說話了,終于沒那麽孤獨了,雖是兩個陌生人,卻前所未有的親切。
“我叫青嫘,你呢?”
“韓浪漫,我叫韓浪漫。”韓浪漫因為激動,特意多說了一遍。
“韓爛漫?好有趣好有意思的名字,是山花爛漫的爛嗎?”
“不是,是浪花的浪。”
“浪花的浪,浪漫?還有這一說嗎?我怎麽從沒聽過,但肯定很浪漫。”
青嫘天真單純地笑着,搞得韓浪漫又有點不好意思。她的眼睛好清澈啊,火光中像深夜溪水裏映幻出的漪漣,黑而潤光清明。小臉肉嘟嘟的,整個沒長大的小女孩,太稚嫩了,怎麽看也不像剛才那個輕功一流的矯健高手。她怎麽會這麽厲害呢?
不可思議。
連白衣男子都不是她的對手。
沒多久兔肉烤熟,白衣男子自個大吃特吃了起來,那大嘴巴那一血口跟他本人一樣灑脫。眼裏根本沒有其他人。
這讓也餓了一天一夜的青嫘情何以堪,死死盯着,直吞口水,小女孩的緣故,臉皮薄又是對手,不好直要,傻瓜似地問他:“你、你不燙嗎?”
白衣男子假裝聽不懂:“還行。”
“那、你一個人吃得完嗎?”
“可以。”
青嫘嘟嘴埋怨,心想這人怎麽這麽笨啊,他就聽不出自己的話中話嗎?
“要不你吃我的吧。”韓浪漫主動把自己的小半塊鴨肉遞過去。
青嫘猶豫,不是嫌少,而是如果自己吃了,他就沒了。
白衣男子笑了:“跟你開玩笑的,來,來。”
分別撕了一只腿給兩人。青嫘開心拿過,直接開吃。
韓浪漫謝過他的好意:“我有這個就夠了。”
“拿着。”白衣男子不容置疑道。
韓浪漫只好接過來,他也很餓,但同時也知道自己不能一次性吃肉太多,每次他只能少吃多頓,減輕受損的五髒六腑的壓力。
青嫘可一點也不客氣,也不含糊,就在韓浪漫推脫猶豫間,她已經三兩下吃完一只腿了,骨頭一扔又直勾勾地盯住了白衣男子手裏的半只兔子。
她的吃相好像小師妹啊,既快又狠,除了那次在公益小鎮牛肉太多實在吃不下,平時總嚷嚷着吃不夠。跟現在青嫘這渴望的眼神一模一樣。
有點歡喜又有點心酸。
“你還要?”
“還、還有點餓。”青嫘不好意思的說。
白衣男子沒想到這小姑娘這麽能吃,又掰了一塊給她。
“謝謝。”
青嫘又是一頓狼吞虎咽,三兩下又沒了,又直勾勾地盯着白衣男子手中也所剩不多的肉。
白衣男子無奈了:“還要?”
“還、還有點餓。”
這丫就是個吃貨啊,比自己還能吃,只好再撕一半給她。
“謝謝。”
她是謝謝了,自己還想找人謝呢。一只兔子,她吃了一多半,又分了這猴子一腿,還剩多少啊?也不夠塞牙縫的,兩口就沒了。郁悶。
“要不你吃我的吧。”
韓浪漫看出了白衣男子的心思,主動把手裏一口沒動的兔腿還給他。
白衣男子似乎有點不敢相信:“你真不餓?”
“不餓。”
“那我就不客氣了。”
拿過後也狼吞虎咽,免得旁邊這丫吃貨又問自己要。
青嫘笑了,韓浪漫也笑了,白衣男子忍不住也笑了。一只兔子,自己一個大男人跟一個小丫頭一個臭小子較真,至于嗎?連自己都覺得可笑。
韓浪漫好奇他倆的關系,剛才還你追我趕你死我活勢不兩立,怎麽現在又像是朋友,融洽地不得了。問了,白衣男子不說,青嫘卻有吐不完的苦水。
原來兩天前阿西,也就是白衣男子在街上看見一個穿着古怪的小女孩青嫘,她腰間佩有一塊精致不可多得的玉墜,以為她只是個普通小女孩,随手偷了,沒想卻遇上了大麻煩。
這小丫頭片子,別看她衣着怪癖,年紀尚小,長得也稚嫩清澈,武功卻着實了得。不僅打不過她,連一向自诩天下第一的輕功,也幾乎輸給了她。跑了一天一夜,非但沒拉開,還逐漸一點一點被她追上了,好在阿西聰明,臨時提議先填飽肚子,不然指不定現在已經怎麽樣了呢。
韓浪漫聽了有氣,以為這白衣男子是個好人,居然是個小偷,連小女孩的東西也偷,可真不要臉。打算幫青嫘一把,悄悄走到她身邊,悄悄跟她說了一句話,青嫘豁然開朗,原來如此,怪不得他要吃東西拖延時間呢。
“好了,吃飽了,我們是繼續呢,還是你主動把玉墜還給我?”青嫘起身底氣十足的說。
“他剛才跟你說了什麽?”
“他說你吃東西是假,休息是真,說你已經快跑不動了,接下去我只要一直跟着你直到你跑不動為止。”
阿西氣惱,這臭小子,看着蓬頭落魄,也不是個善茬,自己最近這都怎麽了,一世英名,栽在了這兩個奇怪的小家夥手上。窩囊,要是傳出去,還不被武林同道笑掉大牙。他堂堂“腳無線牽”何西我哪受過這種氣,從來都是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太傷心了。
不過想想他也不冤枉,這小丫頭片子也不知道跟誰學的輕功,一點也不輸自己,內功還比自己強。追了一天一夜,大氣不喘一個,而自己呢,若再這麽跑下去,不等她追上,估計先活活累死了。
算了,每個人總有第一次。該來的還是來了。
這是何西我生平第一次偷東西被人發現,且被人追得這麽狼狽。
“你小子給我記着。”
留下玉墜,嗖一下,白衣灑脫的何西我就這麽如風一樣消失在了這黑色無邊的森林裏,只留下幾聲樹葉在輕搖。
“謝謝你。”
青嫘忙拿起玉墜,緊張又激動地看看哪壞了沒有。
只見她手裏翠綠透明的玉墜,差不多拇指般大小,三角形,并在頂端穿了一個小孔,以便系戴。
韓浪漫從沒見過這樣的玉飾,不過挺好看的,有別于其它玉飾的審美。好比青嫘,裝着古怪是古怪了一點,卻也不失少女的另一種稚嫩可愛。像一個頑皮的小孩,總喜歡穿大人的衣服。
“走,我們找個地方睡覺去。”
這是真的嗎?她不嫌棄自己?韓浪漫心裏激動,正想回答,嗖一聲,青嫘已經不見了。
失落沮喪。別說自己現在有傷,就是當初完好無損,也追不上她啊,也太快了。正難過着,青嫘嗖一下又飛回來了。
“你怎麽不跟過來?你不喜歡跟我在一起嗎?”
“我……我比較喜歡走路。”韓浪漫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瞞她,好像只要說了真話她就會離自己而去。他怕他不舍,所以他說謊了。
青嫘果然是個孩子,天真地信了,笑着說:“你這人真有意思。”
韓浪漫心虛,不敢看她,埋頭滅火。
“好了,我們走吧。”
“嗯,我們往這邊走,剛才我就是從那邊過來的,出了林子就有個破廟。”
“好。”
沒有了火光,微弱的月光又照不進來,四周變得很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韓浪漫卻想它再黑暗一點,最好黑得把他跟黑暗融為一體,他怕青嫘看見他臉上的“騙子”,他怕一個人,他不想再單獨一人了。
“你快點,你看得見嗎?”
“我看得見。”
地上又是雜草又是矮樹,灌木叢生,根本沒有路,每一步都要靠自己去踩。青嫘似乎很習慣這些,也很習慣黑暗,別看她小小年紀小小個子,卻沒有任何一點女孩的扭捏,前頭開路,麻利穩健,大有大姐姐的風範。
反觀韓浪漫,則像個小弟弟,走那麽慢,經常還需要她回身過來幫忙。韓浪漫忍着胸腹間因為激烈走動而傳來的欲要撕裂的痛疼,盡可能的快。他不想讓青嫘知道他身上有傷,他是個廢人。
可是走了好久也沒有走出去,來的時候明明記得不是很遠,怎麽還沒到呢?漸漸的青嫘失去了耐性,徒步的樂趣消失殆盡。
“要不我們還是飛吧,太遠了。”
“我……我……要不你先走吧,我随後就來。”
韓浪漫糾結痛苦,為了趕上她跟上她的腳步,明顯感覺胃下有一處斷裂了,卻只能強忍着。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跟着青嫘,她總會知道總會離開自己。但他就是不舍,就是害怕。
也不是把青嫘當成了救他出去的稻草,這種感情很難訴說。可能是把她看成了小師妹,她倆有太多相像的地方了。年齡吃相,還有這月夜下林間的穿梭。
過程雖然痛苦,韓浪漫滿腦的卻全是那個夜如墨月如霜下着雪花美如童話的夜晚,青嫘的背影就像是小師妹的背影。他永遠忘不了那個夜晚,小師妹掐他的腰牽他的手,最後還要自己背她,櫻紅的小臉櫻紅的衣服,白雪點點,可不就像是夢一樣嗎。
倘若不是不時被胸腹間傳來的疼痛痛醒,韓浪漫幾乎迷離了。
他分不清跟前拉着自己的到底是誰,也不想分清。
“你是不是不會武功啊?”
“我……以前會,但、現在不會了。”
“為什麽,受傷了嗎?”
“不,是、是失意了。”
說“失意”的時候,韓浪漫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剪了,她這麽信任關心自己,自己卻……
“失意?失意也會把武功忘了嗎?”
韓浪漫再也編不下去了,為了不使自己看起來很可惡,玩笑式的笑說:“騙你的,就是受傷了。”
“真的嗎,我看看?”
青嫘顯得很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