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大師兄的名字,似乎一下活了,那分明不是光榮榜,而是姻緣榜。倘若上面寫的是自己跟小師妹的名字,小師妹早就是自己的新娘了吧?
陡然脫離青嫘,直奔大肉面客棧而去,街上依舊到處“光盤可愛浪費無恥”,只是背上原本穿着“監督”的狗卻少了許多。看似沒變,其實這裏也變了。
韓浪漫說不出的難受,進了客房一頭埋進床裏,他又半死不活了。
青嫘徹底拿他沒轍,獨自坐在樓下吃牛肉,一大盆美不可言,好久沒這麽痛快了。之後自己出去逛了逛,天黑回來,見浪漫哥哥還在那傷心,放下為他買的大餅,免得他晚上餓,回自己房間了。
她想不通都這麽多天過去了浪漫哥哥怎麽還不見好,這病可真厲害,比當時為了逃避了了黃他不顧一切重新撕裂震碎他的五髒六腑幾乎喪命還可怕。那會拿盈月化水給他喝下,沒幾天也就逐漸見好了。這病可了不得,毫無見好的跡象。
她暗暗發誓,自己可永遠也不要得這樣的病,寧願跟人打架受傷,也不要像這樣幾句話連寒毛都沒碰到就傷得似乎無藥可醫了。
真為浪漫哥哥擔心,希望他趕快好起來。
夜深鼾聲重,整個大肉面客棧怨聲四起,捂耳鑽被窩,打坐幹脆不睡起來打麻将。韓浪漫也睡不着,起床出門,站到走廊上,望着底下空蕩蕩的街,頂上熒滿滿的天,死寂沉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夜月下遠處的屋頂上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影,飛檐走壁,由遠及近。
好熟悉的身影啊,一身櫻紅小巧玲珑宛若少女,可卻束發盤了頭,已然一個婦人。那是小師妹沒錯,她怎麽會在這裏?
韓浪漫想不了那麽多,足尖一點,在對面的屋檐上截下了她。兩人面對面,近不過半尺,四眼相視,兩心澎湃,是相思是惆悵更是訴說不盡的相思傷心之苦。
龍兒主動抱住了韓浪漫,緊緊地緊緊地。
韓浪漫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以為自己在做夢。直到他也慢慢慢慢的抱住抱緊了龍兒,感受到她的體溫她的溫暖,才發現原來這一切竟然是真的。
随即龍兒哭了,韓浪漫也淚框盈潤。
朗夜星月屋頂剪影,久久久久,誰也不願先放開誰。
這真的是真的嗎?直到現在韓浪漫也不敢相信。
“二師兄,我對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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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錯了,是我來晚了。走。”
兩人手拉手着,接着飛檐走壁,沒有回客房,青嫘的鼾聲太破壞情緒影響心情了。一路飛到了小鎮外的一條小溪旁。溪水自然,月光靜美,摟着龍兒,依偎胸膛,沒有任何別扭,雖然這麽親密的舉止兩人還是頭一次。
“小師妹,我們一起歸隐山林好不好?”
“可、可是我……”
“我不在乎,只要你曾許給我的那個家還有效。它還有效嗎?”
“有,一直有效。”
韓浪漫不由緊了緊龍兒,再沒有比此時此刻更溫暖更幸福的了。
龍兒則又流下了兩行幸福心酸的眼淚,掐一下他腰間嫩肉,大有責怪之意:“這兩年你都上哪去了,為什麽這麽遲才來?”
韓浪漫好喜歡她掐自己,這種感覺是那麽的親切那麽的熟悉。從她第一次掐自己就已經喜歡上了。恨不得她再多掐自己幾次,最好每天都掐。慢慢跟她說了自己這兩年的經歷,想問她的。但算了,免得勾起她的傷疤,她肯定是被龍掌門逼迫的。
“二師兄。”龍兒忍不住又哭了,緊緊抱着韓浪漫,再也不要跟他分開了。
韓浪漫也是,什麽道德倫理,世俗常識,他統統不想聽不要管,只要龍兒許諾給他的那個家依然有效就足夠了。這會他什麽也想不了,大師兄龍掌門甚至那個孩子,韓浪漫只想也這麽緊緊的緊緊的抱着龍兒,深怕稍微一松手,這好不容易重新回來的幸福又丢了。
汪汪汪——
猛然身後的小樹林裏竄出了一大群惡狗,直撲向兩人。龍兒光聽狗聲頓時花容失色,膽戰心驚,慌亂推開韓浪漫起身就跑,并顫叫着:“二師兄,我怕。”
怎麽會這樣,區區幾條惡狗有什麽好怕的?韓浪漫明明記得她以前壓根不怕狗的。到底怎麽回事?這兩年她都遭受了什麽?
足尖一點以驚人的速度甩開這些張着大嘴的惡狗,眼看追上龍兒,驟然襲來無數暗器,黑壓銀光,遮天蔽日。有埋伏。
韓浪漫不慌不忙,這些暗器多雖多,但對他來說都顯得太慢了,前路被堵,一個後身翻,緊接着往右一閃,不僅完全避開,還往前竄了不少,直指偷襲的人。
一群人竟有十多個,怪不得能同時發出這麽多暗器呢。
他心裏納罕,自己跟這些人無冤無仇,他們為什麽要偷襲自己?三更半夜的這些人這些狗,又怎麽回事?直到瞥見史石的身影,他才明白了。不可以!他奮力避開第二波暗器,瞥見史石擒走龍兒,奮力追去,哪想跟前還有十多個暗器高手在等着他。當他再追風躲過,史石跟龍兒已經沒有蹤影了。
不要,不可以!韓浪漫抓狂,他憤怒,朝着兩人竄走的方向狂追,可是什麽也沒有。回身,拼了命的在附近找了一圈,兩人仿佛憑空消失了,找不到任何跡象。怎麽會這樣,剛剛重新回來的家重新回來的幸福,還沒感受完全就這麽又沒了?
難道這只是一場美好而又傷人的夢嗎?
抓住兩個落後的使暗器的人,他瘋狂他險些喪失理智,恨不得一劍斬了他們。拿右手短刀指抵住其中一人的脖子,怒問道:“說,我師兄到底把我小師妹藏哪去了?說。”
那人卻不為所動。
“我不想殺人,但你們別逼我。我也不管你們到底是誰,識相的最好馬上告訴我,不然這就是你們的下場。”順勢一劃,旁邊一棵足有腿粗的樹當即兩段,傷口平滑,恍若還打了蠟,隐隐反光,“說,我大師兄到底把我小師妹藏哪去了?”
兩人心裏發怵,其中一人卻還嘴硬:“這位兄弟,你就別忽悠人了,江湖誰人不知短刀門向來只收一個徒弟,大師兄長大師兄短的,來的時候人家史大哥早跟我們說好了,就知道你會來這出,你還是省點力氣吧。”
“你?”
韓浪漫憤怒到了極點,左手抓住那人的胸口衣服,高舉起,下意識催動了夕陽險,衣服瞬間化為粉末,那人直接摔跌在地。恰有一陣風過,韓浪漫左右一攤,布謝随風而散。
兩人完全怔住。只以為他輕功了得,想不到內力竟也如此厲害,且這麽年輕。恐怕當今武林除了傭金客人,再難找出第二人。
“你們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要他搶走我的小師妹?說!”
“搶?”那人哆哆嗦嗦道,“史大哥可不是這麽說的,他說是你搶了他的師妹。這事剛好發生在公益小鎮,他又跟我們幫主交好,這也不算幫,是我們分內應該做的。”
“暗器門?”
“是、是又怎麽樣?”
暗器門是公益小鎮內唯一的江湖門派,門下弟子專門使用暗器。他們以維護公益小鎮的治安為己責,嚴禁有人在公益小鎮胡作非為。可恨,他們竟憑史石的一面之詞便不分青紅皂白的幫襯于他,小師妹找到了也就罷了,若找不到,非屠了他們滿門不可。
不敢耽誤,扔下兩人,直朝暗器門而去。
與此同時,一處隐秘的地下暗牢裏,油燈昏暗,一只偌大鐵籠子外圍滿了一圈兇神惡煞的狼狗,它們咆哮狂吠。史石拎着一個木桶,逐一給它們喂食,它們這才慢慢消停安靜,只有吃聲沒有兇惡的叫喚聲。
“來來來,兄弟們辛苦了,多吃點,你們剛才的表現太棒了。所謂拿人的手軟吃人的嘴短,你們既然吃了我的,果然真心為我辦事,叫得太好聽了。是吧師妹?史某佩服,佩服。來來,多吃點,多吃點。吃飽了待會再叫。”
龍兒縮躲在鐵籠子的最中間,兩手抱膝,一頭深埋大腿,整個人不停顫抖。史石見她這樣,也于心不忍,也心痛難當,可是他答應了師傅,如果不能把師妹帶回去,這輩子他也不要回去了。
“師妹,你這是為什麽呢,師兄知道你心裏只有師弟,可是你也要明白師傅的苦心。且如今你我早已成婚,又有了孩子,你這樣做可有想過師傅的臉面,短刀門的臉面?”
龍兒現在最不想聽的就是他口中所謂的師傅,自己所謂的親娘。逼着自己跟他結婚生子為短刀門傳宗接代也就算了,自己不從,便買了幾條惡狗看押自己,任憑它們咬碎自己心底的防線。直至崩潰。
她現在都不敢掄袖子,洗澡也都閉着雙眼。她害怕看見自己兩胳膊上無數的狗咬痕,不然她也不會這麽怕狗。先把自己逼瘋,再逼自己就範,這就是一個所謂的親娘對一個所謂的親女兒所做的事。
傳宗接代她也傳了,她活着的使命也算完成了。倘若那天韓浪漫沒有出現,今生也就這樣了,心如死灰,安死短刀門,終老一生。但偏偏韓浪漫還活着,并且還親自找上了短刀門讓她看見了。
她渙然新生,重拾希望。她不想就這麽猙獰的結束自己的一生,她不要再為娘為短刀門而活,她要為自己而活。所以她義無反顧地偷跑了出來。
見狗聲漸止,龍兒慢慢擡起腦袋,她神情驚恐,兩眼錯亂,身體一時半刻不能平靜,但人是清醒的,苦笑道:“你們到底還想我怎麽樣,孩子也給你生了,短刀門的下一代也給你續了,難道我就不能有一點自己的想法為自己而活嗎?難道我活着只是為了給短刀門傳宗接代的嗎?”
史石無言以對。
“既然這樣,連這使命我也給完成了,你卻還不肯放過我。你口口聲聲說喜歡我,會對我好,可是呢?只要娘的一句話,你什麽都做得出來。你就不能不聽她的,放過我,讓我做一回人做一次自己的主,為自己而活一次嗎?”
“師妹……”史石靜默半響,他依然不能違抗師命,如果是他自己,他早成全她跟師弟了,可這是師命,“你知道我做不了主。”
說着放下木桶離開了。
龍兒盯着跟前這些吃得正歡的惡狗,恨不得一刀自我了斷。這傻事她也不是沒做過,但全失敗了。況且現在希望重生,就是為了二師兄韓浪漫,她也不能随意輕身。
她要活着,娘關得住自己一時,但不可能管得住自己一世。只要自己還活着,就總還有見二師兄的那一天。
同生共死
街上空無一人,不與尋常的平靜。
白天這裏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繁華不息,即便是深夜也不可能這麽詭秘。靜地詭秘。
越接近暗器門,這種兇險這種肅殺便越發明顯。
韓浪漫悲傷激烈,毫無所懼,他想起無聊時曾跟青嫘偷學的輕蠶功,對付這四面埋伏萬箭齊發的“暗藏禍心”最為合适。
一路飛檐走壁直入暗器門,人尚在半空還未落地,頓時原本空落黑暗的院裏齊刷刷從四面八方射出無數奇形怪狀的暗器。排山倒海,鋪天蓋地,黑壓壓月光靈動,寒光閃閃,也不失為一種美。
韓浪漫不慌不忙,早有準備,當下左手貼腹,右手空指,不像青嫘那樣畫着圓,人也不圈走,而是旋轉身體,在自己周身形成了一道保護圈,所到暗器紛紛彈落,侵他不得半分。
他邊轉邊移動,他不認識暗器門的掌門,也從沒見過,只憑感覺在衆人中尋找。發現正中一人無論長相還是氣質都與“掌門”二字相合,不假思索,直朝他去。所有人驚慌失措,藏镖罷手,紛紛撲過來。
年輕的侯掌門逃也不是進也不是,稍微猶豫間,韓浪漫收起左手忽然一個追風影,右手短刀指便一刀抵住了他脖子。整個過程幾乎瞬間完成,在所有人還沒完全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結束了。
這份肅然這份霸氣這份驚人,始料未及。
“掌門!!”門下弟子無不擔心,卻又不敢往前半步。
“說,我小師妹到底藏哪去了?”
韓浪漫第一次見這位負責維護公益小鎮治安的掌門,比自己大不了幾歲,怪不得會跟史石交上朋友呢。高眉瘦骨,許是向來從事安全,不見一點陰暗,反而顯得光明磊落。
“可笑,這話你應該問他去,你追得這麽緊,難不成他還有心思回來跟我道別不成。”侯掌門果然是一派掌門,鎮定道。
“你當真不知道?”
“不知道。”
韓浪漫頓了頓,最終也沒有下手,他尚存一絲理智,即便心有懷疑。短刀指一收,人影一閃,姑且信他一回,重出公益小鎮,拼命往斷崖山短刀門方向追去。明知不可能,史石絕不會這麽傻,但他就是這麽做了。
從晚上追到天亮,又從白天追到黑夜,一路狂奔,越追心裏越絕望,越追他越想哭。人影山影樹影星光皎月藍天白雲,就是沒有小師妹的身影。也明知上了當,卻仍舊一往直前,直到第三天追到斷崖山山腳下,望着這熟悉而又陌生的深山,人一癱,仰倒在地。
好累,連着跑了兩天兩夜也沒有這麽累。
似乎也是在這一刻,他自己想明白了。
這個家錯過了便是錯過了,強求不來,是他跟小師妹自己太一廂情願了。
他反而有點怕,怕中間真追到了小師妹又該怎麽辦。他無法面對大師兄,不管如何,小師妹畢竟已經成了他的妻子。
當年他們未成婚,自己橫刀奪愛已是羞憤難當,若再這樣不顧他的感受強行帶走小師妹,于情于理于義,都不該這麽做。
大師兄需要一個家,自己也渴望一個家,為了成全自己的家而毀滅大師兄的家,韓浪漫做不到。他輸了,他認輸了。
他輸給了自己,更輸給了命運。
哪怕知道小師妹是被迫的她的心始終在自己這邊。或許這就是宿命吧。
就那麽躺着,從天黑躺到天明。月光隐晦,露水清澈,再一次澆醒了他,一時的沖動,一時的奮不顧身,徹底冷靜。心如止水,也徹底對這個世界絕望了。
生來孤獨,勢必一生孤獨。
可是滿腦的全是小師妹,全是跟她一起幸福的畫面。她那句要給自己一個家,那記生掐自己的腰間嫩肉,以及整個迷人的雪夜,乃至夢裏與她的長相厮守。一時間直教人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痛也因此愈發纏身。
如果,如果小師妹沒有主動許諾給自己一個家?
初起的太陽,漸散的薄霧,黑夜過後重生的希望。恍惚看清後,在韓浪漫這裏,黑夜與白天已沒有分別,無論陽光如何強烈,也散不走他心中沉重的苦難。活着為什麽這樣的痛苦?他只不過想要一個家。想起青嫘還在公益小鎮,勉強振作,追風在即手攏并一,風一樣地消失于斷崖山山腳,消失于這片永将禁锢的林地。從此無欲無求,行屍走肉。
或許他該豁達一點。至少還有青嫘。
途中意外遇到腳無線牽何西我,他見韓浪漫面無人色,心緒憔悴,竟是因為女人。他倒豁達,以自身經歷為教材,開導一番,等到韓浪漫再回到大肉面客棧已是第三天的事了。他的心情也沒見好到哪去,拉住小二一打聽,青嫘已經在三天前離開了。為了這事,這小二還受了不少委屈。
說是那天青嫘一覺醒來發現韓浪漫不見後,不敢亂走,着急心亂着在客棧硬等了兩天。第三天還不見人影,實在等不住,決心出去尋找。
這兩天小二一直盯着她。她身無分文,錢全在韓浪漫身上,要不是看在韓浪漫是這裏的貴人,才不會一直賒賬讓她吃飯。現在她要走,韓浪漫又沒現身,不讓走,除非先把帳結清了。
青嫘又羞又急又怒,差點出手傷人。就在這時來了一位青紗女子,不但替青嫘結賬,還帶着她一起走了。
聽小二的描述,那青紗女子多半是童顏,除了她韓浪漫想不到別的人。江湖之大,青嫘跟自己差不多,也就只認識那麽幾人。
心裏松了一口氣,同時又惱恨自責,光顧着自己,把青嫘給丢了。她們到底會去哪呢?
首先想到了東方懷寒,又覺得不太可能。童顏跟東方懷寒兩人互不喜歡,如果青嫘真跟童顏走了,絕不可能去找東方懷寒。豔兒姐?也不太可能。
他躊躇彷徨努力想着,客棧進了一人。手持長劍,一身亮紫,劍眉冷目,英氣逼人,又不乏身為女子的清麗,宛如冰鎮的水晶紫葡萄。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北方三大門派之一星水派東方掌門的愛女東方懷寒。
兩人見到彼此,都深感意外。尤其韓浪漫,剛才還想起了她。
東方懷寒對他沒什麽好感,當做不認識直接走過,不料韓浪漫主動上前着急問她:“你有見到青嫘嗎?”
“她沒跟你在一起嗎?”東方懷寒吃驚,一年不見,難不成小青嫘長大看穿了這男人,可以離開他了?心中暗喜,終于可以擺脫這動不動便吐血沒用的只會拖累人的男人了。
“我……”韓浪漫說不出口,總不能說因為自己去追小師妹而忘了青嫘把她弄丢了吧。要這麽說了,指不定她又會怎麽讨厭自己,自己在她這本來就沒什麽好印象。
東方懷寒見他不說,她也不想聽,趕了一天的路也累了。找張沒人的桌子坐下,小二剛迎上來,韓浪漫也過來了。
“二位想吃點什麽,本店有牛肉驢肉羊肉雞肉鴨肉鵝肉兔子肉以及刀削面。”
“我不認識他,誰跟他兩位?”東方懷寒冷冷道。
小二尴尬。韓浪漫意外,就算她不喜歡自己,總歸相識一場,何必這樣?
按着他以前的性格,估計早起身走人了。現如今他心煩意亂,無處可去,只想有個人陪着。剛好眼前這人就是個熟人,且只有她這麽一個熟人,才不會放過她呢。不管她的冷言冷語:“一碗刀削面,外加一個小碗。”
“得嘞。”小二看向東方懷寒,有點怯懦,“那、那您呢?”
東方懷寒冷看着韓浪漫半晌,無奈又不爽地說道:“刀削面。”
“兩份刀削面。”小二大聲吆喝着走開了。
“一年不見,想不到你臉皮還變厚了。”
韓浪漫朝她面無表情地笑笑,并不答話。
一年前東方懷寒離開青崖回到星水派,門裏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跟色人川韓削山及其坐下弟子一戰,因是主戰場,衆多師姐妹死傷過半,血流成河。另外星火派踏川盟也折損上百,屍體堆積如山,且深中劇毒,不能掩埋只能焚燒,人間煉獄,元氣大傷。
韓削山那邊卻只屠殺了黑皮難活捉白蟲耳,了了黃則自己死于青崖天坑,一共才消滅三人。其餘雖幾人深受重傷,終歸還是逃脫了。
銅城一戰,驚天動地,北方武林三大派損失慘重,一時難以恢複。除了人員,還有經濟方面的考量。
星水派主業種果賣果,星火派制售兵刃,而踏川盟幾乎沒有産業,全靠江湖各派接濟。這事後的安撫重建,哪一樣不需要銀子。
東方懷寒這次出門便是受了南武林雨花居的邀請,協商合作,共圖大業。
她雖帶足了盤纏,卻舍不得随意花銷。但有時為了維護星水派的門面,她又不得不進大面肉客棧這種高規格的地方。在這住一夜,可在普通客棧住好幾晚。這裏的一碗最便宜的刀削面,也足可在其它地方吃上好幾碗。
一口一個心疼。
韓浪漫兩天沒吃東西,化悲傷為食欲,一小碗緊接着一小碗,很快一大盆進肚,又重新要了一盆。
東方懷寒心裏有氣,認定他這是有意在氣自己,看自己笑話。因為這一大盆對她而言顯然太多了,為了顏面,也是尊重這裏的規則,卻不得不死撐。
“實在吃不下就別勉強了,可以打包。”
韓浪漫這麽一說東方懷寒更生氣,分明就是風涼話。一年不見,不但胃口變大,心眼也見長。青嫘的爺爺果然是把他動不動就吐血的毛病醫好了,這不都有心思跟自己作對了。可惡。
韓浪漫可沒這麽想,全是東方懷寒自己的一廂情願。
他要了第二碗刀削面後,就跟第一次來這吃面一樣,也後悔了。餓雖餓,可他根本吃不了這麽多。七小碗,才吃了兩小碗就覺得撐了,比第一次還不濟。
見東方懷寒沒打算打包,拼命死撐,此情此景此地,想起小師妹,不免一陣心酸難過。看着東方懷寒死撐,就像看着小師妹死撐,心疼難忍,幹脆端過她的碗,替她死撐了。
“你……”
東方懷寒本來還想說他兩句,一見了他這不要命的架勢,邊大口跐溜還邊動情掉眼淚的,這演的又是哪出?看不懂,但多少有所感觸。
一是替自己分擔,二是另眼相看。
誰見了一個大男人在自己跟前無聲流淚都會動容。
“你沒事吧?”
韓浪漫不說話,一口氣吃完東方懷寒的面,起身叫道:“小二打包送房裏。”然後頭也不回地上樓去了。
東方懷寒愣住,這是自己印象中的韓浪漫嗎?身體好了連性情也變了?
一夜除了睡不着,一晚無事。
第二天清早,出于省錢,東方懷寒結過賬,牽上馬,在街上買了饅頭,正慶幸韓浪漫沒有跟來,哪想他早在城門口坐在馬背上等自己了。
假裝看不見,他卻沒皮沒臉的一路跟在後面,勒馬停住,生氣道:“你跟着我幹嘛?”
韓浪漫不說話。
“別再跟着我,小心我對你不客氣。”
韓浪漫根本不聽她的,依然緊緊跟在她身後。東方懷寒快他也快東方懷寒慢他也慢,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他一時沒了方向,又不知道青嫘在哪,老天讓他在公益小鎮遇到了東方懷寒,他怎麽可能輕易放過。
他怕孤獨,怕一個人漫無目的流浪。
跟着東方懷寒,至少身邊有個伴。盡管她不喜歡自己,甚至讨厭自己。
東方懷寒終于忍無可忍。其實也不是恨他跟着,就是感覺不舒服,具體為什麽她也說不上來。勒馬跳下,拔劍直指韓浪漫:“你給我下來。”
韓浪漫也可以說他傻,也可以說他自信,竟然真下馬了。
東方懷寒險些氣壞,退無可退,這可是他逼自己的,倒要看看他這不吐血後有多少能耐,提劍而上。
韓浪漫沒有任何架勢,連短刀指也不用,腳下生風,靈活輕巧,見招拆招,任憑東方懷寒使盡渾身解數也傷他不了半分。
東方懷寒越刺越心驚,這一年自持武功進步神速,可怎麽在這個曾經動不動便吐血的家夥眼裏,自己根本不堪一擊微不足道?他這分明又是在羞辱自己,越刺同時也越生氣,恨不得一劍刺穿了他。
可恨自己的摧心智講究後發制人,韓浪漫從不出招,無招可破,反而她成了主攻韓浪漫見招拆招。實在太過分了,這一年青嫘爺爺那奇怪的老頭究竟教了他什麽,短短一年的功夫怎麽變得如此厲害?
“啊——”
又連刺了幾十劍後,仍然奈何不了韓浪漫半分,東方懷寒氣得有些走火入魔。從小到大,她哪受過這種氣,剛才只不過恨不得刺穿他,而這會則恨不得殺了他了。
野外風輕樹動,夏末秋前,一切都顯得那麽燥熱。東方懷寒大叫着,用力過猛,顯然她的劍招已經走偏走樣了。如果與敵對戰,她已然命喪對方手下。幸好她現在面對的是一味閃躲一味退讓一味清高自以為是的韓浪漫,沒有那麽多顧忌,能砍到他就好。
一劍劈空,緊接着上挑,然後一個猛刺。東方懷寒萬萬沒想到,就在這一猛刺的時候韓浪漫竟莫名其妙的突然靜止不動了。倘若自己一時把控不住真這麽一劍刺了過去,勢必穿喉而過,當場喪命。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這哪是自己在刺他,分明是他自己在刺自己。找死。
而這一劍,也讓東方懷寒不自主的聯想起了一年前她曾對韓丘子的那一劍封喉。
這一年來,她常因此噩夢連連。
她後悔又痛恨,可是再怎麽也回不去了。
韓丘子死了,同時自己也害得那麽多的師兄弟姐妹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她恨不得死的那人是自己。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手下留情的。”
可悲可笑,他這又是在諷刺嘲笑自己嗎?
但這回她卻真的手下留情了,收劍上馬,悲從心來,所有有關韓丘子的一切湧上心頭。坐下的馬在笑,迎過的風也在笑,還有掠過的山丘樹木高高在上的青天白雲,所有的一切都在笑話她。
笑她自作自受,笑她活該該死。
為什麽還活着,為什麽當初偏要遇到他?
一口氣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管韓浪漫仍緊緊跟在身後。她覺得自己好委屈,想承認自己的錯,又不想承認。
猛然勒馬停住,不想再走了,她想靜靜,一個人坐下來好好靜一靜。這一年來,每次想到這個問題,她總在逃避。
像昨晚,故地重游,也是公益小鎮也是大肉面客棧。她打心底想換一家客棧,但為了顯得不逃避,還是進去了。而這恰恰說明了她的逃避。
一年前與韓丘子的所謂的邂逅,他的有心自己的有意,只不過一個晚上,自己跟他稍微開了個玩笑。再見面時,一切全變了。他不是情人,而是仇人的兒子,所以一怒之下一劍割開了他的喉嚨。
腳下梯田片片,一望到底。秋忙剛過,滿目瘡痍,全是豐收過後留下的稻腳的傷疤。一叢叢一列列,由上而下,無一例外。
那一刀刀割稻的刀子仿佛都從她心裏割過一樣。
她就地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看着這無數秘密麻麻的傷口,她想哭,真正的哭,大聲放肆毫無顧忌的哭。長這麽大以來,自打有記憶起,她從沒痛痛快快的真正痛哭過。
“你想起韓公子了吧?”
這讨厭的人還真是讨厭,他這麽一來,東方懷寒又痛哭不成了。兩行淚水無聲滑落,始終壓抑着。
“我也想我小師妹了。”
說着韓浪漫自主在她身邊坐下,痛苦憂傷,慢慢對着跟前眼下的無盡傷口自言自語般講起了他跟小師妹的故事。也不管東方懷寒有沒有在聽,這些傷口是否感同身受,講着講着他也無聲落淚了。
東方懷寒算是又對他刮目相看,沒想到他還有這麽深情的一面。像是找到了同病之人,有了共同的語言,第一次說出了壓抑在她心底從沒跟人說起,她自己也不願承認的話。
“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我也不知道,你有想過死嗎?這兩天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可是我再也沒有勇氣了。”
死?東方懷寒何曾沒有想過呢。
但她不是沒有勇氣,而是她還不能死。為了娘為了星水派,她都得活着。
其實韓浪漫也不是因為什麽勇氣,他也有了他的責任。可是現在對着這片梯田,再是經過剛才一番沒有顧忌沒有保留的傾訴釋放,他不但想到了死,還決定立馬付諸行動。
起身,看着東方懷寒:“你要陪我一起死嗎?”
什麽?東方懷寒愣住,真的假的?他瘋了吧?莫名其妙。
“來,把手給我。既然我們都想過死,不如就一起死吧。”
見東方懷寒沒有反應,還愣着,韓浪漫也不管她同不同意,彎腰拉過了她的手,強行拽起。望着眼前壯麗幸福的梯田深呼吸:“你準備了嗎?”
東方懷寒壓根沒反應過來,韓浪漫便拉着她一起跳了下去。只覺一驚一騰空腳下一軟,人已落地。陷在了松軟的稻田裏,鞋背入土,滿是淤泥。
這就是死?就是從上面跳下來?不過二三米高,別說她有輕功,即便尋常人等甚至小孩跳下來也絕沒有性命之憂。
雖如此,但這莫名新鮮的舉動卻似乎點醒了她,所看所感也不再是傷口瘡痍,而似乎是開心是收獲。
既如此,那就再死一回吧。變成她主動拉着韓浪漫接着往下跳了一格。
兩人對視而笑,都從這童真無聊但很是管用的舉止中得到了另一個難得且前所未有的喜悅與釋放。
“既如此,那我們便再死一次吧。”
“好,再來。”
“再來。”
兩人手拉着手依次跳下,越跳越開心,越跳心結越打開,漸漸有了笑聲,笑聲越來越大。口口生生的“死”,顯然成了一種滑稽一種樂趣,像是兩個天真的小孩在過家家。跳到最後,不僅覺得沒“死”夠,還死出了英雄死出了豪邁。
擡頭望上,也是一望到頭的梯田,相比從上往下,現在的兩人卻只能看到就近幾田的傷口,而不是一望到底統統全是傷疤。原來只需要換個角度換種形式,一切可以變得這麽不一樣。
忘不了這個梯田,忘不了這次瘋狂的找死,更忘不了這種徹底打開心扉的感覺。
只是到最後驚醒時,兩人不免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