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 愚勇尚存
? 人,生而愚勇;而知曉的事情越多,就會有更多的畏懼。
那些知曉很多卻依舊保留着愚勇的人,可以說是愚者,也可以說是智者。
旁人無權下定論。
業利在黑暗中,在自己房間的床上閉眼躺了半個小時,還是睡不着。
他把自己房門關上了,并沒聽到外面有什麽動靜;但他也不想出門去查看。
業利在又翻了第無數個身後,幹脆打開床頭燈,翻身下了床,打算去自己那個堆滿木頭和金屬器械的房間消磨會兒失眠的時間;他撈過手機看了眼時間,然後就把和米拉的所有信息記錄全數删除了。
他至今沒有存米拉的電話號碼進聯絡簿。不是刻意不存,只是他每天都會收到米拉的信息;業利已經習慣于認出米拉的電話號碼了。
某些事情業利是不會承認的。
業利沒注意信息記錄究竟有幾條。
業利打開自己的房門,打開走道射燈的同時先瞟了眼右手邊客房的方向——房門緊閉。
她睡了吧?
業利邊想着“終于能開始清淨的日子了”,邊左轉去自己進行組裝活動的房間——當他來到房間門口,看到米拉正駐足在展示櫃前,仔細湊近審視一個軍艦模型的時候,業利的心裏真的冒出了“真見鬼”這一想法。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在別人家随意闖進其他房間很沒有禮貌?”
“我聽到你的腳步聲了。”米拉回過頭看了業利一眼,“這個房間的門沒關啊,這不算闖吧?”
“……我明明就關了。”
“我發誓,沒有關。”米拉轉了個身去審視另一個建築模型,“我不會再說什麽有任何欺騙性或者誤導性的話了,相信我業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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業利有瞬間的疑惑,是不是自己真的沒關這個房間的門。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做這些小玩意的?”
小玩意……
米拉停頓了會兒,見業利沒有回答,她又繼續帶着懇求語氣說到:“別急着下逐客令嘛業利,要是你真的趕我走了,大概我會抑郁到去看心理醫生,我不誇張。”
業利覺得自己的大腦裏有哪根神經正在刺疼,一抽一抽的。
米拉見業利繼續不表态倒也是松了口氣,她轉而坐到業利的工作臺上,用食指覆了一下桌面,沾起零星木屑和金屬屑。
“你是真的很喜歡弄這些小玩意啊?”米拉看着自己食指上的碎屑,“挺佩服你這點的。”
“你不用拍我馬屁了。”
“我說真的!”米拉皺眉看着業利,因不滿而稍微提高了點音調,“業利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米拉的語氣,讓業利聯想到了在外面遇到過的那些,蹭自己褲腿的野貓。
業利嘆了口氣,繼續恢複自己的“不表态”。
“你現在過來我倒是沒料到,不過我明天無論如何都不會直接走的。”
業利繼續不表态。
“你消消氣好不好?”
米拉說得小心翼翼。業利看着米拉注視自己的眼神,他又聯想到了野貓。
“米拉,你這樣是在做無用功。”有的話業利還是吞了下去,理智告訴他不行。
“你來做你想做的小玩意吧,你來不就是打算做這個麽?”米拉置若罔聞地站起了身,去把業利拉過來坐下,“你邊做邊聽我說。”
然後米拉就自顧自地搬了另一把椅子到業利的身側坐下,“你要是再拒絕我,我過幾天就拿着心理醫生的診斷書來給你看,我說到做到。”
“你威脅我?”
“我當你面哭給你看才是威脅你。”
業利把工作臺上的專用燈給打開了,然後将電烙鐵插上電,打開抽屜将電子版零件拿出來,然後将臺面上做完上半身的小機器人給倒着放過來,然後他看了眼米拉。
“你怎麽就能這麽纏人?”
米拉聽到業利的話後又開始笑了起來,“看到你我就開心啊。”
業利又覺得自己吃了一癟。
“我跟你說的都是真的。”米拉止住了笑容,聲音平穩下來,“我爸爸是賭徒,我沒有媽媽。”
業利不做聲,拿起懸挂着的電烙鐵,在小槽裏敲了兩下頭部将上面的氧化碎屑給敲掉,敲擊聲音在房間裏顯得有些刺耳和突兀,業利依舊沒有看米拉一眼。
“我媽媽的哥哥,也就是我的舅舅,是賭場老板。抱歉業利,至于具體在哪裏,我現在不方便告訴你。”
“巴登?”
“你別猜了。”米拉拿過工作臺上業利還沒焊接完畢的一個小零件把玩起來,“我舅舅當年先搞到人脈後搞到賭牌和籌碼,簡而言之就是,我媽媽當年還得在那個舊場子裏幫我舅舅。”
業利拿過半個機器人,邊審視邊扒拉着裏面的小電線管,“你的這個簡而言之也夠跳躍的。”
“我知道的并不詳細,沒人願意跟我仔細說這些。還是在我很小的時候,我聽大人們談話聽出來的;後來我長大了,他們就開始回避在我面前說這些了。”米拉邊說,邊以百無聊賴的姿态按了一下手上小部件裏的彈簧,“我爸當年就算在散客中也只是新手,他說他對我媽媽一見鐘情。按照他的說法就是,當時我的媽媽穿着紅色大衣,手裏拎着一個箱子,梳着單馬尾,面無表情地在桌子之間穿梭,突然就把他賭紅了眼的心給完全抓過去了,說得挺肉麻的,還有一句惡心死的’她就像是賭場裏的一扇窗戶’。”
業利側過頭看着正在翻白眼的米拉,業利察覺到,自己心裏的抵抗和抵觸情緒開始稍微緩和一點了。
“然後呢?”
“然後他這個散客中的新手想方設法跟我媽認識了,具體怎麽做的他不說,我想大概不是什麽拿得出手的方式。”米拉邊說邊繼續按着手上小部件裏的彈簧,“然後我舅舅他們都不願意接納我爸,後續你應該猜得到了,畢竟我出生了。”
“你還說過,”業利拿起另一個部件開始焊接,“你搬出來是你爸爸提議的,錢的事他會想辦法。”
“好吧……對不起業利,這點我沒有說實話。”米拉聲音低了一點。
業利本來聽到米拉的話頭又開始有了怒氣,但米拉随即的話又将他的怒氣澆掉了大半。
“我舅舅會給我錢,但是我爸也會想方設法地從我這裏拿錢走。衣服,首飾,我爸爸都會忍不住偷偷拿走去賣掉。”米拉邊說邊放下手上的零件,用食指敲了一下手表的表盤,“比如手表。我感覺他就像是吸毒的人,知道這是錯的,但是他就是忍不住。我媽媽當年大概也是被沖昏了頭腦跟我爸生下了我,要不是我媽背後有一個哥哥,大概她生命中最後的那段時期會過得更生不如死。”
業利停下手中的焊接,側過頭跟米拉對視了片刻。
“我舅舅說,我媽媽是病死的。”
米拉的聲音很輕,業利看着米拉的眼睛,心情突然就複雜了起來;但是他依舊沒有說什麽,而是移回了目光繼續做手上的事,沒有說什麽安慰的話,也沒有繼續刨根究底的問。
“我舅舅恨我爸,我爸也恨他自己,但他們都是愛我的。”
“所以你到底跟誰長大的?”
“都有,”米拉歪了下頭,“這點我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但是你肯定能明白出來大概。剛剛你不就是在試探我麽?”
業利又看了米拉一眼,随即又将電烙鐵放到小槽邊緣敲了兩下。
“你點破了我才發現,你挺聰明的。”米拉又重新開始把弄起方才的那個小部件,“我可以說沒有什麽真正的朋友,只有伊娜算是我比較信任的人,目前為止也只有她知道這些事。其實來漢堡也是她提議的,她說休米最好的朋友就在漢堡,可以照應我一下。”
業利聽到這話,又開始覺得腦子裏有哪根神經正在抽搐着刺疼,大概是伊娜的錯。
“但是我舅舅早就跟我說過無數次這種話了,伊娜那次是跟我說,‘你換一個地方重新開始人生吧’,才有點慫恿到我。”
業利繼續焊接着下一個點。
“然後伊娜說的’休米最好的朋友’,對當時的我而言,就開始是有點寄托意味的陌生人了。”米拉有一搭沒一搭地按着手裏部件的彈簧,“新的生活,我最好朋友的男朋友的最好朋友可以照應我。你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
業利将電烙鐵挂了回去,審視着手裏剛剛焊接好的部位:“不明白。”
“我對你的感情是純粹的。”
米拉突然的話,吓得業利沒有拿穩手上的東西,掉回了工作臺;金屬和木頭碰撞出了清晰的聲響,通過鼓膜傳進了大腦。
“休米帶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開始帶着期待的心情了。”米拉語調平穩地說着業利作為聽者都無法保持完全平穩的話,“你很聰明,無法讓人輕易看透,但我知道你的本質其實是很純粹的。只是我面對你的時候就不自覺地會開始浮躁,可你永遠都是那種處變不驚的樣子,這只是讓我更浮躁。”
這是第一次,業利聽到別人當着自己的面評價自己,這讓他感覺有些奇怪;但他沒有出聲,依舊讓米拉一個人獨自說着:
“我知道你對我的接觸反應意味着什麽。我在面對追我的人時,就是你這種态度。”米拉放下了手上的小部件,目光筆直地望着前方的浮空之處,“但是你太溫柔了,你根本就不知道怎麽拒絕我。只要我不攤牌,你就沒轍,我說的對吧?”
業利有點被說中了的惱怒,“你很煩人。”
聽到業利沒有片刻停頓的立即接口,米拉又笑出了聲。“你知道伊娜和休米之間的事麽?”
“我不知道你指的什麽。”
“那我就不告訴你了。”米拉側過了頭,目光沒有閃躲地直勾勾盯着業利表面上波瀾不驚的側臉,“你只用知道一點,你能安撫到我心裏的焦躁。”
業利又開始心想,她明明已經騙過自己了,怎麽就這麽拿她沒轍呢?
“我發誓,我不是拍你馬屁。你很沉穩,聰明,但是你很溫柔。”米拉說着就嘆了口氣,“只是我的封閉和愚蠢,導致我今天做錯了。”
“你真的以前就開始抽煙?”
“15歲那年開始的,當時我過得挺糟糕。”米拉繼續說着,“業利,哪怕我現在跟你說了這麽多,但這依舊不是我的全部。”
“我只知道你騙了我。”
本來業利的話會導致氣氛很尴尬的;但米拉卻是又笑了起來。
“有什麽好笑的?”
“你也開始在我面前放下防備了。”
“……你這人真是樂觀,我是對你不耐煩了才會這樣。”
“你會對別人這樣麽?”
業利又愣了一下。
業利快速考慮着,“不對,不能這麽說。只是你太纏人了,纏人的同時又欺騙了我,你就是這麽消磨掉了我禮貌性的耐心,跟放不放下防備沒有關系。”
“你看,”米拉的語氣裏帶了點狡黠,“你現在就是在坦率告訴我你的想法。”
“……我說你這家夥怎麽就這麽會誤導人和偷換概念?”
米拉開始笑得上半身在抖,“我只有對你的時候才會這樣,因為我喜歡你啊。”
業利,第N次吃癟。
不對,不是吃癟;他只是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
業利失去耐心地從鼻子裏哼出了一口氣,将剛焊接好的部位扒到了一邊:“米拉,那我就明确告訴你,我不喜歡你。”
話剛出口的瞬間,業利又輕松又後悔;他以為跟米拉之間的氣氛會變得很尴尬,但他說完這話之後就看着米拉,沒想到米拉在瞬間的愣神後,居然又恢複了笑容。
業利覺得,頭疼。
“業利,我發現你已經是一個能讓我放下心來完全信任的人了。”
業利覺得米拉簡直是有毛病,“我剛剛說的話你沒聽到?”
“我說過了業利,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米拉的眼神裏沒有半分挫敗感,相反是越來越明亮起來,“包括你自身,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你真的是很純粹。”
業利眉毛恨不得擰到一起去了。
他實在是不知道該拿米拉怎麽辦了,都已經直接說出“我不喜歡你”了,還要他怎麽樣?
“你是聽不懂還是怎麽?我已經拒絕過你了,你還要我再說一遍?”
業利望着米拉明亮的眸子和撲閃的睫毛,開始覺得有點心煩;怎麽會有女人能麻煩到這種程度?
“你要我證實一下我對你的審視麽?”
“你又在說什麽莫名其妙的話?什麽審視什麽證實?”
接着,米拉用一種業利越看越煩的笑容盯着他,工作臺上專用燈的光芒映射進了米拉的眼眸,開始看得業利有點晃神。
就在業利晃神的時候,米拉動作迅速地湊上了業利的臉,吻上了業利的面頰。
這讓業利的大腦有一瞬間的怔神。
米拉沒有一吻就離開,她的嘴唇在業利的臉頰上停留了片刻;然後她在将自己的嘴唇離開業利臉頰的同時,将自己的椅子朝着業利的方向,挪了一步。
兩人間,這個距離已經足夠了。
業利驚訝得沒有閃躲,他瞪眼看着米拉沒有說話;然後米拉又稍微傾過身吻上了業利的面頰,停頓幾秒之後,将嘴唇移到了業利的嘴角。
業利的心跳開始有了起伏。
就在業利下意識地心想應該推開米拉的時候,米拉的嘴唇就完全壓上了業利的嘴唇。
業利的身體有瞬間的僵硬。
米拉的睫毛掃在他的臉上,讓他覺得很癢,他這才發現原來米拉的睫毛這麽長。
業利依舊睜着眼睛;他看着米拉近在咫尺的睫毛,有些發怔。
就在業利沒有做出任何回應的時候,米拉慢慢撬開了他稍微有些僵硬的唇齒,耐心又緩慢地引導着業利;米拉口腔裏還有一些煙味,業利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能接受得了這個煙味。
業利依舊睜眼看着米拉近在咫尺的臉孔,看着不再說個不停的她,看着變得安靜又深情的她;米拉擡起手,開始摟住了業利的肩膀。
米拉在此刻,對于業利而言的存在感太過強烈。某些情緒驅使着業利艱難地擡起了手,他幾乎可以說是本能地樓上了米拉的背,但他不知道手該怎麽放,該用什麽姿勢抱住她。
感受着米拉的感情,業利也開始閉上了眼睛,被她指引着給予回吻。
業利很久都沒有過這麽激烈的心跳了;就在業利跟米拉緩慢吻着的時候,就在業利手上的力道越來越大,腦子裏開始冒出“你是我的”這一想法的時刻,業利發現自己的身體開始有生理反應。
這讓業利瞬間從沉淪裏清醒過來。
他立即推開了米拉,從米拉的眼神裏看到了某些自己從未看過的東西。
“你別緊張。”米拉輕微喘着氣,“我們連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業利突然就不想承認自己不太懂,他甚至沒想到自己的聲音會低沉起來:“你的意思是你很有經驗了?”
“承認吧業利。”米拉又綻放了笑容,“自從我發現你不是真的讨厭我開始,我就知道我有可能。”
“……你這樣是不對的。”
“我承認我這樣不好,但自己的心是欺騙不了的。”米拉眨了眨眼,“業利,你是聰明人,我相信不用我說一些廢話了。”
業利開始暗自調整着心态,“……以後不要再欺騙我了。”
“好。”
“你這樣還是屬于欺騙行為。”
“你不喜歡我的話,剛才就不會那樣回吻我了。”
業利覺得,自己頭疼的理由,大概是因為掌握不住眼前的這個女孩子。
“你之前說你對談戀愛沒有興趣。”米拉繼續用歡喜得透出明亮的眼眸盯着業利,“因為空虛而開始的戀愛才是無聊又沒意義的。至少,我現在面對你能放下戒備和別扭,你也開始坦誠了。”
“你怎麽知道你只是太空虛了想要找個依靠,而我恰好就出現在你面前了而已?”
“不是的業利。”米拉搖了搖頭,“你說的那種感情來得快去得也快,而且很容易被替代。”她邊說邊擡手樓上了業利的脖子,在發現業利有瞬間僵硬的時候笑得更開懷了一些:“你對我而言不是的。我對你的感情沒有一刻變得冷淡,也沒有人能替代你。”
業利也直視着米拉湊近的臉,“你不覺得你的感情堅定得很莫名其妙麽?”
“這是你的魅力,你不知道而已。”
業利的思緒突然有點雜亂起來。
“大概就像,我爸爸當年對我媽媽的一見鐘情?”米拉邊說邊把頭抵上了業利的前頸,“你太溫柔了業利,我相信你。”
“相信?”業利下意識地攬住了靠在自己胸前的米拉,“相信什麽?”
“就是相信。”米拉的聲音有些悶,“我的心理醫生跟我說,我有一個問題,就是內心沒有依靠。”
業利張了張嘴,但對于想說的話,他并不适應說出口來;畢竟他現在還有點疑惑和恍惚。
然後就在業利想別的問題的時候,懷裏米拉突然啜泣出的一聲,把業利的注意力給瞬間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