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二月初,春寒料峭,早春的風吹在人的臉上,已如孩兒的手,雖寒涼,卻柔棉輕軟。天氣也變長了些許,朱福每日早起,都能瞧得見東方一片冉冉升起的紅霞,以及偶爾聞見幾聲蟲鳴鳥叫。
河裏的冰都融化了,每每早晨都有那少婦結伴去河邊浣洗衣物,清脆如銅鈴般的笑聲,伴着一陣陣早點攤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延綿不絕……這新的一日,算是已經開始了。
伸了個懶腰,朱福在小木板床上輕輕翻了個身,然後就壓在了一個柔軟的小身板上,朱福順手抱着那塊柔軟,貪着春日的好覺,還想繼續再睡。
暖姐兒卻是想着今兒要出城游玩去,已經興奮得一夜未眠了,好不易盼得到天亮,她早就想起床梳洗去了。此番見二姐姐還有貪睡的意思,她使勁推着她道:“二姐姐,別睡了,要起床啦!”
朱福輕哼道:“不行,這天氣太舒服了,我不要起床,我再睡會兒。”
暖姐兒也不喚她,只是使足渾身解數來,費勁地将她拉坐起來,小臉肉都擰成了一團,紅彤彤的。
“今天要出城去玩,你怎麽還不起床,二姐姐如今越來越懶了。”暖姐兒只穿着件桃紅色的小衣,大半個身子露在外面,跟姐姐做抗争。
朱福猛地打了個寒顫,然後順手抱住軟乎乎的小妹,親了親她,含糊不清道:“一刻鐘,再讓我睡一刻鐘。暖姐兒乖,你……你先自己穿衣裳洗漱吃早飯去,我呆會兒不吃早飯了。”
“那就讓二姐姐再睡一刻鐘。”暖姐兒想到姐姐為了能夠騰出時間來帶着自己出去玩,昨天晚上熬夜在廚房做了好多雞蛋糕,她靜靜望着姐姐安靜的睡顏,忽然就心疼起來,用小手輕輕拍了拍姐姐肩膀,扶着她躺下。
然後暖姐兒開始自己穿衣自己去廚房打了熱水兌冷水洗臉,自己坐在小銅鏡跟前抹香噴噴的面霜和梳漂亮的小辮兒,還在妝奁盒子裏比較着衣服的顏色撿了一朵珠花戴,戴好花後又臭美地對着鏡子照了又照,直到将自己看得膩了,她才跳着出去。
小院子裏,只有爹爹跟兄姐在,她“咦”了一聲,左右瞄着眼睛瞧了一遍,問道:“娘呢?弟弟呢?”她今兒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想着出來在所有人跟前臭美一番呢,卻沒有瞧見娘跟弟弟。
朱喜走過來牽妹妹手在桌邊坐下,見小妹妹打扮得嬌嗔可人,她笑了起來道:“娘帶着弟弟去奶奶家玩了,今兒咱們幾個一道出門去,娘怕弟弟知道會哭鬧,就将弟弟送到奶奶家,讓他陪着奶奶去。”
暖姐兒有些洩氣:“娘還是不答應叫弟弟跟咱們一道出城游玩去?好可憐的壽哥兒啊,等弟弟長大了,小身板長結實了,到時候我親自帶着弟弟去玩兒。”暖姐兒攥了攥小肉手,已經下定決心。
朱福穿戴齊整站在門口,只是眼睛還未睜開,打着哈欠道:“等你長大了,說不定還得弟弟保護着你呢。”
“二姐姐!”暖姐兒叫喚一聲,就拉着朱福坐了過來。
朱大見兒女們都齊全了,招呼着道:“趕緊吃吧,天氣不早了,你們也早去早回,千萬別在路上耽擱住,別叫爹娘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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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喜道:“爹放心吧,咱們叫了馬車,又有沈大哥跟哥哥在,不會出事的。”說着給朱大夾了根油條放碗裏去,“爹吃油條,多吃一點。”
朱大端起一個大海碗,大口大口灌着黏稠的粥,又一口氣吃了幾根油條。
如今家裏條件明顯改善很多,一個月能有數十近百兩銀子的進項,也就沒有必要在吃喝方面摳了。
朱福跟爹娘說,想吃什麽就吃,想穿什麽衣裳就買,銀子是賺回來的,不是攢出來的。衛三娘倒也想得開,剛剛入春,她就拿出了十兩銀子來,去街上買了布,打算給自己家幾個孩子,還有老二家的貴哥兒做幾件衣裳。
順帶着在成衣鋪子裏,給三個閨女一人買了一件時興的衣裳穿,暖姐兒今天穿的就是新買的嫩綠小衫子。
朱福打聽過了,這城裏一座兩進的院子就需要千餘兩銀子,她親自去瞧過,院子舊得很,而且也不如自己想象得那般寬敞,比較閉塞。她考慮到姐姐妹妹還沒有嫁人,将來哥哥弟弟們還得娶媳婦,那兩進的院子顯然就不夠住了。
近來她倒是想着,倒不如花些銀子請工匠來,按着自己的想法蓋三樓小洋房。
如此下定決心來,就只差着銀子了,朱福狠狠劃拉下一碗粥,又吞了兩根油條跟一個雞蛋,然後抹了抹嘴。
前些日子沈玉樓跟朱福說了買奶牛出奶的事情,朱福總抽不開身子去那戶人家瞧瞧,如今天氣暖和了些,朱福想着,借着去城外辦公事的名義,帶着兄姐還有妹妹一道出去踏青去。
人總悶在家裏不是好事情,遲早壞了身子,一味只知低頭賺錢也不是好事,要懂得勞逸結合才行。
外面馬車已經在候着了,沈玉珠坐在馬車裏探出腦袋來,見到朱家三姐妹,趕緊開心地朝她們揮手道:“我一早就起來了,等得我脖子都長了。”她笑着去将暖姐兒抱上馬車來,仔細打量了她一番,哼道,“暖姐兒打扮得這麽漂亮,肯定是你耽擱了時間,大家都在等你。”
暖姐兒好冤枉,擰着圓臉兒道:“才不是我,我早早起床了,我可乖呢。”
朱福伸手拍打了下妹妹屁股,将她抱進裏面坐着,接着朱喜跟沈玉珠也上了馬車來,外面朱祿充當車夫駕車,沈玉樓有烈焰,自然充當保镖騎馬随行。
太陽高高升了起來,小縣城裏也熱鬧開了,外頭陸續有趕集做買賣的人進城來,整個小城鎮像是從沉睡中蘇醒過來一般。
馬車緩緩行駛在官道上,一路往梨花村去。
沈玉珠還是頭一回坐馬車,只覺得這馬車比騾車跟驢車寬敞亮堂,而且坐在裏面穩當得很。
出了城之後,她伸手悄悄撩開簾子,見沿路兩旁種着的大柳樹已經抽出了嫩綠的芽兒來,由遠至近,不停有小鳥兒喳喳亂叫,俨然已是往日春日的模樣。寒冬去了,那份倦怠跟懶散也随着去了,整個人仿佛渾身充滿力量。
“外面可真漂亮,你們瞧,柳樹都抽芽了。”沈玉珠閉上眼睛輕輕呼吸一口,滿足道,“我仿佛都聞到了花香味兒,甜甜的。”
“那邊有桃花。”暖姐兒眼尖,一眼就瞧見不遠處的山莊彎彎裏有一片淡粉色的桃林,枝桠上挂滿了鼓鼓的花苞。
“梨花村就在前頭不遠,不過,得從前面這片樹林穿過去。”沈玉樓見女孩子們都探出了腦袋來,握着馬鞭朝前面指了指道,“那裏的路比較蜿蜒曲折一些,阿祿,你馬車架穩了,別晃到妹妹們。”
朱祿将話聽進了心裏去,果然緊緊勒了勒馬缰,放緩了馬速。
陽光射進小樹林來,那暖暖的線條被已經長出嫩綠葉子來的枝桠割碎成了小塊,陽光照落在地上,映襯着斑駁的樹葉,成了一個個大小不等的圓點兒,耳邊蟲鳴鳥叫聲更是此起彼伏,熱鬧得緊。
暖姐兒還是頭一回出遠門呢,看着什麽都新鮮,她趴在窗邊,頭一直伸在外面探來探去。
見不遠處大樹後面似乎有個黑影一閃而過,她輕輕“咦”了一聲,然後伸手使勁揉搓着眼睛,就有一道刀反射照在她眼睛上,她伸手擋住,越發好奇了,一直盯着那個方向瞧,馬車拐了個彎兒,她清楚地瞧見有穿着黑色衣服的人握着刀躲在大樹後面,臉上還罩着黑布。
正當她要大叫,前頭馬車晃蕩一下,暖姐兒跌坐到車子裏來。
“二姐姐,我瞧見那邊有怪人,他們蒙着臉。”暖姐兒跌落在朱喜懷裏,伸手朝外面輕輕指了指,圓臉兒皺巴起來,一副害怕的模樣。
原本小樹林就鮮少有人來,裏面除了蟲鳴鳥叫就沒有別的聲音,朱喜心裏也隐隐害怕着呢,聽得小妹妹這麽一說,她心更是顫了一下,随即撩開側面的簾子,想看一看。
恰好迎面駛來一輛馬車,朱祿為了騰出一點路來給對面的馬車走,又将自己架着的馬車往一邊拐去,朱喜晃蕩了下身子,撩開簾子的瞬間,正好擦身而過的馬車側面的簾子被風吹來,兩輛車離得很近,她清晰瞧見對面車裏坐着的人。
二十來歲的男子,穿着件深藍色的闊袖儒衫,正襟危坐,面容冷肅。
似乎是感覺到了有人望過來的目光,那男子也朝着朱喜望了過來,見是一位妙齡少女,他眉心輕輕蹙了蹙,黑眸深邃不見底,叫人探不出他心底究竟在想什麽。他身邊坐着一個女童,梳着花苞頭,瞧着也就三四歲的年紀,正半歪在一個中年婦人懷裏。
朱喜見被人瞧見,霎時羞得滿臉通紅,然後趕緊放下簾子來,一顆心撲通直跳起來。
正當此時,外面馬兒突然長嘶一聲,随即傳來的便是沈玉樓叫她們趴下的聲音。緊接着,便是兵器碰撞的聲音。
二更:
馬車裏的女孩子都吓得懵了,朱福也懵了,比起上次馬兒受驚事故,明顯這次更叫她害怕無措。只緊緊将妹妹抱在懷裏,然後矮着身子縮在一角,大氣都不敢喘,眼睛瞪得圓圓的。
外面有厮殺的聲音,朱福小見危險并未波及到自己這裏,便悄悄拉開門簾一個小角來,就見外面自己哥哥、沈大哥,還有一個穿着深藍色衣裳的年輕男子跟一群握着大刀的黑衣蒙面人打殺起來。
敵方握着大刀,自己人卻只是赤手空拳,而且敵方人多勢衆,朱福難免不為哥哥們擔心起來。
不知道這群人只是簡單的山上的劫匪,還是說沖着誰來的,若是劫匪搶劫的話,根本無需蒙面,可若說是沖着人來的……朱福想了想,自己家做生意一向态度好,和和氣氣的,不該得罪人。
若說得罪人,怕也只有那群老巫婆了,前些日子來要錢沒給,懷恨在心?
正胡思亂想着,朱福瞧見其中一個壯漢舉刀朝着自己這邊兩輛馬車過來,她見對面馬車上還坐着一老一小兩個人,不由心驚起來。
若是這些人真是那群老賊婆買來的殺手,人家壯丁好心幫自己,這殺手要是傷了人家孩子,可真是作孽了。想到這裏,朱福咬咬牙,簡單叮囑幾句,就将妹妹送到姐姐懷裏去,然後她縮着身子就跳出馬車去。
對面那輛馬車裏的孩童已經“哇哇”哭出聲音來,那蒙面壯丁目标很明确地往那輛馬車去,朱福一驚,趁那壯漢沒在意,狠狠一個雙飛踢踢向那壯丁命根子,然後迅速跑去馬車上将那女童抱到懷裏還。
正在打鬥的儒衫男子扭頭看來,他眸子裏似乎蹿起火苗,狠狠擡腿一踢,将纏着他的人踢走,然後匆匆往這邊跑來。
“兄臺,你馬車裏是不是有什麽值錢的東西,這些人似乎是沖着你馬車裏某樣東西而來,你小心護着些,別叫歹人得逞。”沈玉樓身手矯健,一面奪過敵方大刀禦敵一面往朱福這邊跑了來,将抱着女童的朱福護在身後,他扭頭道,“上車去。”
那儒衫男子瞳孔一縮,随即似是想起什麽,又見女兒并不危險,便匆匆鑽進馬車內。
沈玉樓将彎刀往旁邊淤泥地上一插,大聲道:“前面不遠就是梨花村,後面沒有多遠就是松陽縣,我瞧着你們并非為謀財害命而來,所以,識趣的話就速速收手,否則,我便送你們去蹲縣衙大牢。”
那些蒙面人相互望了望,其中一個領頭的目光精銳如獵豹,他死死盯着儒衫男子瞧,然後擡起大刀就朝他砍來。
儒衫男子避之不及,雖然已經側身避過要害,可手臂上還是受了一刀。
“爹爹!”縮在朱福懷裏的女童大叫一聲,“嗚哇”哭得越發厲害起來。
“囡囡別哭,爹爹沒事。”那男子根本不在乎那點傷勢,一個窩心腳就踹在那壯丁身上,将他踹得跌坐在地上。
那壯丁似乎是聽得女童喚儒衫男子爹爹,黑圓的眼珠子一轉,就提刀往朱福這邊來。
沈玉樓輕輕搖了搖頭,然後拔刀出擊,只見大刀在他手中轉了一圈,然後瞬間就插入那壯丁男子右肩手臂。沈玉樓有分寸,沒有傷他廢手,不過,至少讓他不能再提起刀來。
那壯丁男子狠狠看了沈玉樓一眼,又望了儒衫男子一眼,然後掉頭就跑了。
沈玉樓喚道:“阿祿,別打了,也別攔他們,随他們去。”
對方人多,又個個是壯丁,雖然瞧着不是沖謀財害命而來,但是自己這邊有女眷跟小孩兒,若真是交手起來硬要壓敵方入縣大牢的話,怕是對方能急起來傷害女眷孩童。
倒不如退一步,待得将一衆女眷安置下來,再做打算。
打鬥聲驟停,林子裏一下子安靜下來,連蟲鳴鳥叫聲都沒有了。
暖姐兒趕緊跑了出來,圍着朱福轉了好幾個圈兒,見姐姐确實沒有傷着,她才拍着胸脯松了口氣,只是小圓臉兒上還帶着擔心的神色。
“二姐姐往後可不許這樣了,我跟長姐、還有玉珠姐姐都吓死了。”她緊緊拽着朱福衣角。
朱福将懷中的女童放了下來,那女童就往儒衫男子撲過去。
儒衫男子将女童抱起來,朝着這邊走來道:“多謝幾位壯士相救,不知幾位可否告知姓名,待得在下安置下來,再登門道謝。”
沈玉樓抱拳道:“路見不平,當拔刀相助。”又道,“這位兄臺且放心,沒過幾日松陽縣新的縣官就要上任來,你若是進城去,且安心。”
那儒衫男子聞言道:“在下便是。”
沈玉樓其實已經猜到,此番見他親口說出,便彎腰抱拳道:“小民見過縣令大人。”
“我姓趙,單名一個鏡字,這位兄臺是我趙某恩人,不必如此。”趙鏡擡手虛扶了一把,又望向朱福道,“方才多謝姑娘搭救小女。”
朱福揮了揮手,又将目光落在趙鏡流血的手臂上,見那血将袖子染紅了一大塊,想着怕是傷得不輕,便建議道:“怕那些歹人再次尋來,沈大哥,今天出門怕是不方便,咱們還是回城吧,也好給趙大人請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