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7

百餘裏之外,桑木之下,那妖嬈女子含笑而立,仰望着一樹随風輕擺的枝葉。晴好天氣,日光傾灑,籠她在一片斑駁的光影之中。

她的身後,兩名少年恭敬肅立。但沒過多久,其中一人耐不住性子,開口問道:“主上,我們到底在等什麽?”

女子輕笑,道:“別這麽沒耐心啊,蝕罂。你看,多美的一棵樹啊。”

蝕罂看了看那桑樹,蹙眉道:“一棵樹能有多美……主上,我不明白,我差一點就能取回金蕊了,您為什麽要我們回來?”

“呵呵……”女子笑着,也不答他,反而說起了旁事來,“本座有寶劍四把,各具神通。你二人身為劍侍,為本座持劍,寶劍之能,沒有人比你們更清楚……”

蝕罂不知她為何說起此事,一時也接不上話,只得默默聆聽。

“昔年,水神觸不周山,致天地傾覆,戰亂不息。本座将不滅焱焰化作‘熾烈’,引天河淫水彙成‘霜凝’,聚世人兵戈鍛出‘金剛’,再以堕天隕石煉成‘崩垚’……此四劍,助本座征伐天下,所向披靡。然而,五行生克,本座終究欠缺其一。唯有那神木之力,本座未能取得……”

“主上的意思,是要用這桑樹制劍?”夜蛭聽罷,疑惑着問了一句。

“桑樹?”女子放聲而笑,“也不怪你們,昔年本座救下她時,也未能認出她的本相。不過話又說回來,若是當時認了出來,說不定本座就不救她了。”

“主上是指那樹妖?”蝕罂也問道。

“哈哈哈,她不是妖。”女子笑道,“天柱崩塌之後,諸神永離大地。是此,這世上只有得道的仙君,再無通天的神明。誰又能想到,在這荒僻之境,竟有桑林遺下的植株呢。”

夜蛭想了想,道:“黃帝生陰陽,上骈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娲所以七十化也……主上所言的‘桑林’,莫不是指這位古神?”

“正是。”女子道,“除他之外,誰還有這重塑肢體之能?他曾植下萬頃神木,助女娲造人。想來這一棵,是在天傾之時遺下的。可憐此木本無神識,修煉化身之後,竟自認為妖,還成了本座的人。”

夜蛭聽罷,含笑行禮,道:“恭喜主上……”

“別忙着道賀,即便是本座的人,要用起來也沒那麽容易。”女子打斷他,嘆道,“她終究是桑林遺株,對人自然慈愛寬仁。要她助本座殺伐,只怕她寧死不從。”

“既然如此,主上何不直接取了樹木制劍?”夜蛭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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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多可惜呀。”女子道,“本座還挺喜歡的她的。”

這番話下來,蝕罂生了不悅,道:“她為了一個仙宗弟子忤逆主上,如此不忠之人,哪裏配得主上寵愛!”

女子這才轉過了身來,笑道:“呵,正是這樣才好呀。諸神慈悲,從無偏仁。而她,心系一人,自生私念。這份私念,終究能為本座所用。”她微微一頓,“如今,她要救的人中了‘墨噬’之術,她必是無能為力。如此一來,她便只能來求本座。到那時,本座便會勸她受下魔種,令她與本體相離……木做寶劍,人為劍侍。這樣,才最合本座的心意。”

聽完這些,蝕罂與夜蛭對望了一眼,而後,齊齊抱拳,行禮尊道:“主上英明!”

女子大笑起來,轉頭望着那桑樹。

“差不多,也該回來了吧……”

……

小屋之中,曲喬看着自己被墨色染黑的手臂,震駭難當,一時間竟不知如何舉動。

眼看那墨色不受控制地攀援,穆羽強撐着起身,一把推開了曲喬。

曲喬重重摔在地上,這才回過了神來。手臂上的墨色轉眼褪去,刺痛也随之一并消失。她剛松了一口氣,卻見穆羽伏在床邊,吐出了一口鮮血來。只見他的胸口盤踞着一片墨黑,竟是無法消褪。

曲喬驚恐萬分,忙起身想要過去。此時,門簾掀起,屋外的旋宮一行聽得動靜,皆沖了進來。

“阿羽!”清商第一個跑到了床邊,扶起了穆羽來。她蹙着眉頭,望向流徵,道,“方才不是已經穩住了麽?怎麽這會兒又……”

流徵聞言,沉默着走過去,替穆羽把脈。片刻診治之後,他也不說明什麽,只對孟角道:“勞煩師兄替我把藥箱拿來。”

孟角點點頭,轉身出了門。

眼看着面前的混亂,曲喬心中滿是怔忡。她細細想了許多,顫着聲音開口:“是我的錯……”

此話一出,衆人皆都望向了她。

“……”穆羽開口,想要說些什麽,聲音卻低微得無法聽清。

曲喬看着他,道:“你不是被‘墨噬’所傷,你是被我所傷……此術浸染了我的金蕊,金蕊為你愈傷,才讓黑水擴散至你全身。而我方才催動金蕊,令你……”

“姑娘。”一直沉默的旋宮開了口,冷冷将曲喬打斷。

曲喬怯怯望向她,等着她的責備斥罵。

旋宮淡淡看了她一眼,道:“我等與魔教争戰多年,其手段之卑鄙、用心之險惡,早有領教。我火辰教上下立志扶助百姓、除魔衛道,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如今我師弟為魔物所傷,亦當有所覺悟,豈可因傷重不治而遷怒怪罪于他人。”旋宮說到此處,語氣一凜,“姑娘方才所言,是看不起我師弟,還是看不起我火辰教?”

曲喬說不出話來,只得沉默。

旋宮見她如此,又道:“姑娘有心相救,我替師弟謝過。但此事到底與姑娘無關,且由我教自行料理。姑娘請回吧。”

“我……”

曲喬想要說些什麽,卻又不知還能說什麽。她局促地站着,默默望向了穆羽。此時此刻,穆羽頹然躺在清商的懷裏,早已無力舉動。片刻後,孟角拿着藥箱走了進來,遞給了流徵。流徵接過,取了些藥具,動手解穆羽的衣衫。而後看到的一切,讓曲喬再無法定心:

她貿然随動金蕊,引那“墨噬”之術擴散。如今那墨色自心口蔓延,染黑他全身脈絡。肩膀、手臂、胸腹……所見之處,皆如被黑色蛛網覆蓋了一般,觸目驚心。

她真的救不了他。

想到這裏,她的心上一片空茫。其實,人總有一死。興許,這便是盡頭了……她無力相救,留下又有何用?倒不如不聽不看,還免了許多難過。

她閉了目,生了離開的念頭。

若是走了,只怕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她當然可以回到山中,困守在那一隅天地。然而,她要如何面對那樹下的小屋?她私心溫柔,本是等他有朝一日能夠回來。可如今,她能等什麽?等白骨黃土,生死永隔麽?

一念至此,她幾步跑了上去,對旋宮一行道:“我要帶他回去!”

旋宮聞言,自是不悅,斥道:“姑娘,我已勸過你好自為之了吧!”

曲喬心中情緒翻湧,早已顧不得許多。她紅了眼,道:“他是我的人!”

孟角見她這般,開口勸道:“曲姑娘,你冷靜點。”

曲喬聽他說話,忿然望向他,道:“要怎樣你們才肯把他給我?”

孟角被她的眼神駭住,一時失了言語。

看着孟角,曲喬的記憶一瞬翻動,她想起了什麽,出言道:“你曾說過,若我是心儀于他,要他一生相伴,你便不阻止,對不對?”

孟角答不上來。

“沒錯!我救他之時提的要求,就是關乎兒女之情!”曲喬道,“他的餘生是我的,哪怕他要死,也得死在我的身邊!”

曲喬說得激動,連身子都微微發了顫。衆人驚訝非常,皆無言以對。這時,穆羽擡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腕。曲喬一怔,惶然望向了他。

“別咒我啊……”穆羽淺淺笑着,如此說道。

曲喬反握住他的手,點了點頭,而後道:“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一定會找到辦法救你!”

穆羽含笑望着她,低低道:“我原本……不想給你添麻煩……”

曲喬聽得這句話,方才明白他先前為何不願讓她醫治。她不由微笑,正要勸慰他時,卻覺一股頹靡之力席卷全身……

已經沒時間了嗎?

離開本體太遠,她早已力不從心。何況剛才被“墨噬”之力侵襲,更添了疲累。如今,已到了極限了……

她又急又痛,只得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穆羽不知她為何如此,卻不自覺地随她緊握。而後,他只見她的身形漸漸模糊,竟似要消失一般。

“曲喬……”他開口,緊張地喚了一聲。

然而,不等曲喬回應,穆羽只覺掌中一空,眼前已然無人。他心中不安,掙紮着想要起身。

“胡鬧!”旋宮見狀,伸手按住了他。

穆羽哪裏能反抗她的力氣,被重重摁回了床上。他自知無力,只得開口求道:“師姐……替我……替我追上去……”

旋宮蹙着眉,也不應他。

“求你了……”穆羽強撐着,用盡力氣咬着每一個字,“那些魔物是沖她來的……我怕她……”

旋宮聽到此處,漠然站起了身,徑直往外走去。

穆羽欣然一笑,再無力支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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