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4
曲喬不免生了羞惱,但更多的卻是無奈。
還是拿他沒辦法啊……
她這樣想着,忽又意識到了一些事:他似乎,變回剛上山時的樣子了啊……或許,這麽說也不妥當。剛上山時,他雖和顏悅色,卻刻刻都在防備。後來,他的防備才一點點卸了下來,但一并連初時的恭敬謙和也沒了,倒多了些捉弄她的壞心眼。再後來,他的師兄師姐們來了,她才知曉他深藏的倔強和頑固。可待到她要他離開時,他卻又變得溫順起來。而後,她見過他抗拒膽怯、見過他傷心憤怒、見過他黯然頹唐……而今,卻又如初。這其中好像有個大圈子,他繞了一圈,她陪了一圈。只是不知這一圈下來,究竟是好是壞……
曲喬的靜默令穆羽有些擔憂,他松開手臂,問她道:“怎麽了?”
曲喬回過神來,擡眸望向了他。她猶豫了片刻,笑道:“沒什麽,突然也有點暈……”
穆羽蹙了眉頭,擡手輕輕探上曲喬的額頭,又看了看她手中的藤球,問道:“莫非是因為這魔種?不然我設壇将它鎮住,到底安全些。”
見他這般緊張,曲喬忙解釋道:“沒事,不是那種‘暈’。人類的感覺我也只能體會三分,我就是比方一下。”
穆羽聽罷,垂眸一笑:“是啊,我倒忘了……”
曲喬看着他眼底的悵然,忽生出些許忐忑,她遲疑着,又将不久之前說過的話重複了一次:“嗯,我是棵樹。”
“我知道啊。”穆羽應了一聲,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道,“我有點餓,幹糧還在屋子裏吧?”他說完,也不等曲喬回答,徑自走向了木屋。
曲喬看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才這麽一會兒的功夫,他似乎又變了心情啊……她帶着慨然,擡眸望向了一旁的巨桑。終究人心複雜,她又哪裏能真的懂呢?沒辦法,誰讓她只是棵樹……
突然,伴随着思慮,有什麽東西闖進了腦海裏。如驚蟄之雷、似破曉之光,轉眼間祛盡疑惑,令她恍然大悟。
是了,是她說自己是樹,才令他悵然若失。而且,不止如此……
她要他餘生,所以他欣然而來;她以妖自居,所以他防範戒備。她坦言接受時,他報以親近狎昵;她推搪拒絕時,他報以漠然疏離。她反複無常,致他糾結難過;她漫不經心,致他無可奈何。他時悲時喜、時憂時怒,并非是他性情多變,更談不上什麽人心複雜。從頭到尾,他的“變化”不過是在迎合她的一言一行罷了……沒錯,正是她,将他迫到如斯田地……
這些念頭,讓曲喬的胸口一陣悸痛。乍然而生的愧疚,引出沒來由的沖動。她抛下藤球,轉身跑向那小屋去。她到門口時,就見穆羽站在桌邊,正拿幹糧吃。看到她來,他咬着幹糧沖她笑了笑,也沒言語。
曲喬的心裏忽生出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不知怎麽的,竟不敢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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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曲喬低了頭,要說的話亂成了一團麻,理不出頭緒來,“你……”
穆羽有些不解,只是靜靜地等她說。
曲喬努力穩了穩心神,壯着膽子擡眸看了他一眼。眼前的他,衣襟半敞、長發披散。如此形容,只因她那番“翩翩公子”的胡說八道。她愈發确證自己是何等過分,不由地更加心疼起來。半是賠罪,半是讨好,她怯怯笑道:“呃,其實,你把頭發束起來比較好看。”
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讓穆羽怔住了。他蹙眉想了想,剛要說話,卻忘了口中還咬着幹糧。幹糧一瞬掉落,引他一陣慌忙。他将幹糧接在手中,籲了口氣,複又換上笑容,對曲喬道:“你就來告訴我這個?”
“嗯。”曲喬讪笑着點了頭。
“不早說。”穆羽放下了幹糧,在身上摸了摸,“發帶……呵,怕是放在護甲那堆裏了……”他說着,舉步向門口走來。
曲喬見狀,頓生驚怕。為何只是一句話,他就要照做?她後悔不已,眼見他走到跟前,她顧不得許多,伸手将他攔了下來。
“不用去!”曲喬帶着急切,道。
穆羽有些惶惑,笑問道:“不是束起來比較好看麽?”
“你……”曲喬只覺自己的聲音發着顫,她不知自己為何會如此,似乎就在她想明白他的變化之後,便猝不及防地生出許多奇怪的感觸來。她努力良久,終是用了十分誠懇,對他道,“你不用照做的,我只是……”
“開玩笑的?”穆羽接上了一句,如此問道。
曲喬心口一緊,竟有了幾分無措。她望着穆羽,能做的,只剩下沉默。
這時,穆羽輕輕推開她,走出了門去。他找到先前褪下的那堆護甲,蹲身翻尋了片刻,扯出了一條青色的發帶來。
曲喬帶着茫然轉頭看時,他已然将長發束起。他捋了捋發尾,又舉步走了回來,笑道:“你每次開玩笑,我都當了真,也不差這一回。”
曲喬有些冤枉,卻又不知從何解釋。她低了頭,用自語般低微的聲音道:“對不起。”
穆羽見她這般,嘆了一聲,道:“不必道歉啊。你說過的話,是真心也好,是玩笑也罷,終究沒有惡意。一直都是我擅自當真,自尋煩惱。”他說到此處,燦然一笑,“但當真也當真了,到了現在,其實也沒所謂了吧。況且我想明白了,終究你心裏怎麽想,我不能知道。與其猜測懷疑、辛苦迎合,倒不如不管你,做我想做的就好。”
“诶?”曲喬不太明白他話裏意思。
穆羽笑着,朗然道:“其實我也覺得我把頭發束起來比較好看。”
不由自主地随他笑起來的時候,曲喬猛地意識到了什麽。她的笑容一僵,唯餘下滿面的震驚。
這番表情變化,讓穆羽吓了一跳,他上前幾步,問道:“怎麽了?”
“呀,原來是這樣啊……”曲喬說道。
“什麽?”穆羽不解。
曲喬望着他,慢慢笑了出來。
原來,迎合着對方一言一行之人,并非只有他一人。因他出現,她才生了種種矛盾糾結。怯于相守,卻又不忍離別。私心愛護,卻又不惜辜負。她自以為是樹木之身、冥頑懵懂,卻不曾發現,自己亦有諸多情感,由他牽動……
至此,所有的混亂痛苦皆都平息,心中滿盛的,只有溫柔。
“阿羽,”曲喬喚了他一聲,笑道,“你的餘生,我收下了。”
穆羽帶着疑惑,回她一笑,道:“這話怎麽有點耳熟?”
“嗯。”曲喬點點頭,握起了他的手來,“身心魂魄也給我吧。”
穆羽一驚,竟不确定自己聽見了什麽。她的手,微涼,卻将令人心悸的溫度灼入他身,轉眼燒紅他的臉。
曲喬再無絲毫怯意,她認認真真地盯着他,問道:“不行嗎?”
她的眼神,叫人無法回避。況且,又何須回避?
穆羽笑了笑,低聲應道:“本來就是你的啊……”
曲喬笑着,身子一傾,将頭靠上了他的肩膀。她閉上雙眼,低低笑道:“怎麽辦……好想開花啊……”
“啊?”
穆羽不解,曲喬卻不回答,只是笑。
兩人皆不言語,唯聽滿樹枝葉微顫,沙沙輕響……
……
山下,旋宮正領着弟子們巡視,卻聽一陣枝葉搖曳。她轉頭,就見滿山樹木皆籠上了一層熒輝,搖擺之間,流光溢彩。隐約有草木甘香随風而來,沁人心脾。
衆人不免驚訝。弟子中有人開了口,問道:“旋宮師姐,這……莫非曲姑娘又要來妨礙我們設壇?”
旋宮細細看了片刻,既未察覺魔氣,也不見任何危險。她蹙了眉,道:“我看是她的萬象森羅之術出了毛病……”她帶着幾分惱意,又道,“別是走火入魔了。”
此話一出,弟子們愈發緊張起來。一旁的孟角卻笑了出來,道:“師姐,平白無故說這些吓人的話做什麽?”
旋宮冷哼一聲,邁步就走。孟角一臉無奈,搖着頭跟上了她的步伐。
衆人還沒走幾步,忽覺另一種力量迫壓而來。
“是魔氣!大家小心!”旋宮朗聲,如此道。
但見黑氣如紗,轉眼彌漫,牽扯出駭人的冰冷。
旋宮喚出兵器,冷冷看着那從黑氣中走出來的人:
袅娜身姿,妖嬈形貌。雖有桃李之豔,卻似冰霜無情。其勢,足以震懾妖魔。其能,近可毀天滅地。
“殛天令主……”旋宮開口,強壓住自己聲音裏的怯意,道,“三日之限未到,你未免來早了。”
令主聽着她說話,目光卻落在那光輝籠罩的山上。
如此情形之下,旋宮卻依舊找不到她絲毫的破綻。旋宮握緊了手中的畫戟,悄然轉頭,望了孟角一眼。孟角會意,略改了姿勢,意欲佯攻,助旋宮突襲。
就在這時,令主開了口,道:“本座的确來早了……”
旋宮和孟角聞言,暫緩了攻勢,不敢輕舉妄動。
“為什麽呢?”令主嘆了口氣,聲音聽來無奈,卻又暗藏怨毒,“本座已經将話說的明明白白了,為什麽就是不照做呢??”
令主說着,望向了旋宮一行。旋宮只覺她目光陰狠,叫人不寒而栗。
“真是叫人煩躁啊……”令主道,“一個明知大限将至,卻不肯委身本座。一個明知人妖殊途,卻甘願生死相随。你們看,如今這兩人竟還能心意相通、兩情相悅……這如何能不讓人生氣呀?“令主說到此處,突然笑了起來,“不過麽,一日時光終究太過短暫,只怕他們不能甘心啊。欲由情生,惑心移性,興許這會兒他們已經變了想法,願意接受本座的好意也不一定呀。”
“住口!休再胡說八道!”旋宮再無心多聽一字,執着畫戟飛身而上。
然而,這般迅捷的攻擊卻被輕巧避開。旋宮咬牙,正要再出招時,卻覺腰上一輕,那赤色葫蘆不知何時竟到了令主的手中。
“是呢,正是這一點,最讓人煩躁。”令主語調悠然,接着前頭的話道,“不是早該接受了麽?畢竟也只有魔種能成全他們呀……唉,你們也是,為什麽磨磨蹭蹭的,不趕緊幫幫他們呢?”她捧起葫蘆來,打開蓋子,輕輕一嗅,笑道,“對了,興許生死關頭,他們更容易想明白罷?”
言罷,她将葫蘆一抛,令道:“熾烈!”
話音一落,一柄寶劍立現。此劍長約三尺,赤紅如血。火色淺埋,勾勒出菱紋劍脈,熠熠生輝。單看其形,已是非凡。
寶劍飛斬,将那葫蘆劈作了兩半。葫蘆中的蜃焰轉眼纏上劍身,與那火色融作一體。
令主含笑,不緊不慢地念道:“淬火煥劍。天炎噬。”
剎那之間,那寶劍之上迸出無數火星,如雨般灑向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