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國師
雪灑灑揚揚,随風勢團團滾滾,紛紛蓋地。
三檐白簇的門樓前,披甲執銳的侍衛一動不動,皚皚白雪積在盔甲虎紋間,好似給鐵甲繪上了栩栩如生的虎皮絨毛。
霧霭氤氲,白茫茫的天地裏忽有燈影閃爍,那燈影由遠及近,一男子身着梅沉香棉絲鶴氅,手持長柄戳燈踏雪而來。
兩侍衛登時将方天戟交叉架起,厲聲喝道:“王宮重地,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那男子也不言語,擡手從随身團花錦囊裏掏出一令牌,提在半空,借着戳燈的光給侍衛看。
令牌正面雕有龍蟠劍身,背面刻有雷令符文,為首的侍衛遲疑着近前,待看清令牌上的文字,神色一淩,忙将方天戟撤下,肅然恭請男子入園。
園裏寶妝亭閣,彩畫雕欄,巧石山峰間青松紫竹,燈火闌珊處,一白團呼哧呼哧向男子奔過來,所行處飛雪四濺。
雲漸開,太陰星上,月移花影上欄杆。
“鹄蒼呀”男子将戳燈放下,撈起滾到他腳邊毛絨絨的白團,對着那濕漉漉的圓眼冁然而笑,“瞧你這肉肥膘滿的樣子,幾月不見,竟圓滾成湯圓了。”
渾身雪白的小犬把前爪搭在男子胳膊上,黑漆漆的鼻子埋進大氅裏,似是能聽懂人話一般,委委屈屈嗚嗚叫了幾聲。
徐王偃被衆侍臣宮女擁着走過來,遠遠笑道:“這才見了幾面,鹄蒼便與國師這般親近了,怕再過些時日,鹄蒼便會蹿到國師府上,再不認孤這個主人了!”
被喚作國師的男子見徐君來,昂昂烈烈,直着身子也不行禮。
鹄蒼一被放下,又翹着短尾巴颠颠去撲徐王衣襟,徐君慈愛看着,溫聲道:“國師雲游歸來,孤早令人于管弦閣備了酒席,一則給您接風,二則冬祭将至,規程祭品若有疏漏之處,還望國師指摘。”
國師嘻嘻笑道:“杜某修道,布衣蔬食沾不得油水,此次回來,待不了半日便需離開。君上若是擔心冬祭,不妨請大宗伯一道赴宴,歡飲之餘談談正事,兩不耽擱。”
管弦閣裏笙歌音美,弦管聲諧,正中堂擺設兩長桌盛宴,左邊為素筵,右邊為葷筵,徐君先于上方坐了,鹄蒼本想追着國師去坐,但又奈不住肉香撲鼻,圓眼滴溜溜左顧右盼,小爪子在地上挪來挪去,嗚嗚地在嗓子眼裏低吼。
鹄蒼糾結間,大宗伯邁着虛浮的步子自端門而入,瞪着倆紅腫的泡泡眼,遙遙向徐君羅拜。
國師剛夾起一石花菜,擡頭見大宗伯,連忙放下筷子,擎杯關切道:“吾觀大宗伯步履遲緩,面帶倦容,可是近日公務繁重,操勞過度?”
大宗伯繃着臉,連日大雪,南郊方丘祭臺天寒地凍,不得已停了工,直至前日才恢複,他這兩日下朝便往祭地跑,近二更時分才回春官府休息,睡不暖吃不飽,如何能抖擻精神,如何能滿面紅光!
大宗伯啞着嗓子:“煩勞國師憂心,老臣并無大礙,倒是國師,天冷風寒,遍訪河川為國祈福之時定要保重貴體。”
國師端着酒樽,似笑非笑。
徐君于中間打圓場:“大宗伯近日多有辛勞,快請安席入座。”
舞女歌姬一曲舞畢,吃飽喝足的鹄蒼鑽到國師懷裏,閉眼休憩。
大宗伯嚼着筍芽,時不時瞄一眼鹄蒼,這個傳聞中救過徐君性命的神犬。
傳聞說徐君生而不凡,其母十月懷胎,分娩時産下一肉卵,先王見了,大吃一驚,認其乃不祥之物,急命人将肉卵棄之水濱,恰逢有白犬獵于水側,得棄卵,覆其上而溫之,肉卵破開,露出一男嬰,這男嬰便是如今的徐君。
大宗伯再把目光轉到國師身上,瞧着那美如冠玉的白淨小臉,怎麽看怎麽不順眼,衆臣私下裏常拿他與纣王身邊的奸佞惡來作比,大宗伯對此嗤之以鼻,惡來能生捕兕虎,他小子能嗎!好在君上賢明持重,不至于被謬言虛詞蒙蔽,任由奸臣翻雲覆雨。
大宗伯想着出神,不覺間盯得久了些,鹄蒼在國師懷裏懶懶散散地睜開眼,轉過頭,沖着他呲牙咧嘴,大宗伯回過神,正對上鹄蒼極端猙獰的一張臉,心下一驚,酒嗆進嗓子,不由咳嗽出聲。
“鹄蒼,不得無禮!”國師擡手拍拍鹄蒼的小腦袋,鹄蒼蹭了蹭國師的手心,乖乖縮回去。
酒過三巡,徐君吩咐大宗伯,讓他把冬祭準備妥當的一應事物同國師彙報彙報。
大宗伯整衣便要起身,國師擺擺手:“私宴又不是公堂,坐着說便可。”
大宗伯謝了國師,又端端正正的跪坐回席上,清清嗓子:“此次冬祭以外祭為主,祭天地山川、日月星辰,四方五帝中以東方崇德聖帝為上帝,從帝,少昊;從祀官,句芒;從祀星,歲星;另有從祀,三辰,東方七宿......”
國師漫不經心的聽着,鳳目于階下紅衣舞女間流轉,一排排一列列掃過去,目光坦蕩蕩的好似在數山林裏光禿禿的竹竿。
橫看豎看間,大宗伯從禮樂講道祭器,再從祭器講道禮法,待講到祭禮,一直心不在焉的國師終于起了興致,支起身子凝神望向大宗伯,雙目灼灼。
“蒼壁禮天,黃琮禮地,東方屬木,木色青,遂青珪禮東方,至于禮南方的赤璋,禮西方的白琥,禮北方的玄璜,因此次祭祀主祭東方,故而未有準備。待冬至日,君上腰間插大圭,手持鎮圭,面向西方立于圜丘東南側,親手将犧牲随同玉璧、玉圭、缯帛等祭品放在柴垛上,點燃積柴,讓煙火燔燎,行禋祀之禮。”
徐君捋須颔首,對大宗伯所講甚是滿意,偏頭,見國師眉頭緊蹙,便笑吟吟詢問道:“國師可是有什麽要補充的?或可異大宗伯之為。”
國師斂袍袖,正色道:“杜某拙見,私以為這祭器略有不妥。”
“哦”徐君眉頭一挑,“國師覺得有何不妥?”
國師從容講道:“既事鬼神,圭璧幣帛,不敢不謹慎度量,此次冬祭雖不拜西南北諸神,但祭品卻不可因此消減,玉做六器以禮天地四方,四方相連,圖的是圓滿,故此,這六器缺一不可。”
徐君緩緩飲下幾杯素酒,攔下欲要辯言的大宗伯:“國師所言不無道理,大宗伯就将禮器都備上,讓那諸神想拿什麽便拿什麽,也省得挑我們的不是。”頓頓,“筵席之上光談政事無趣,師楬善琴,彈之如仙樂,清音繞畫梁,孤雖傾賞,但于樂事不過略通皮毛,國師和大宗伯都是精通音律之人,定能聽出其中萬種悠揚。”言罷,即命近侍官宣師楬進閣奏樂。
大宗伯怏怏坐下,國師笑着端起蓬萊碗,斟滿,一口飲下。
琴音入耳,悠然靜心,铮铮琮琮,如蝴蝶穿花,微微揚揚,若流水逐魚。
徐君癡癡望着一處,半晌,停杯問道:“孤一向好奇,國師修道,攜箪瓢入山林,可真如民間術士所言,跨青鸾,騎白鶴,朝食玉英,渴飲露水?”
國師順着鹄蒼的毛,回道:“杜某道行淺薄,只會些請仙扶鸾,問蔔揲蓍的外道,不脫凡俗,至于君上所說的休糧守谷的長生妙道,未有根基,不曾學過。”
徐君再問:“那除了這些,可還有別的修道傍門?”
國師道:“除這兩道,還有三百六十道法,達道者,可運陰陽而煉丹,可施符水而降魔,入則可獨善其身,賞天地之秀氣;出則可臨世濟人,救萬民于水火。倘若得道成仙,便可去凡胎凡骨,位列仙箓,雲來雲往,會友游宮。”
徐君聽着,雙目發直,愈發呆癡了。大宗伯在旁邊見了,面露憂色,生怕君上将國師的滿口胡柴聽進去亂了心神。
國師掐指算算時辰,起身離席,同徐君拱手道:“時辰将至,在下需回丹崖珠樹下聽道去了,臨行之際,杜某還有一句話奉勸君上,”國師雙目炯炯,一字一頓,“熒惑火星,是以色紅,兇兆也,外間弓矢之事,望君上謹思慎行。”
正在往前湊的鹄蒼聞言,身子一抖,忽然蜷縮起來,顯出一副膽怯的樣子。
國師撇頭見了,笑笑,蹲下身,輕輕撫了撫鹄蒼的脊背,愛憐道:“乖乖莫怕,我先走了,過幾月再來看你。”
鹄蒼将頭偏到一邊,黑漆漆的眼睛閃了閃。
煙霞幌亮,日月偷明。
國師大步流星的走出殿門,尋了四周無人處,将鶴氅解下,扯扯身上的棕褐深衣,搖搖頭,右手一揚,剎那間白霧乍起,雲海間,一青龍升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