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南遷
聖帝換了一身暗紅色交領大袖長袍,想了想,又改做窄袖棉袍的家常打扮,口中念訣,倏至陳都。
聖帝落在一客棧後院水井臺上,擡頭看,不遠處灼灼輝輝,火升紅燎,滾滾黑煙正随風飄。
身後木桶落地“咣當”,客棧的夥計瞪大眼張大嘴正訝然望向此處,聖帝沖他笑笑,小夥計回過神,一個箭步沖将上來,死死抱住聖帝的腿:“客官,何愁何怨何惱皆抵不過人命一條啊,您萬不可跳井尋死啊!便是跳井,這井已有些幹涸,到時不是淹死而是摔死啊!”
聖帝正要開口,卻被濃煙一嗆,猛地咳嗽起來,小夥計抱得更緊,鬼哭狼嚎引來了一身背行囊,着廣袖深衣的中年漢子,小夥計偏頭見了漢子,喊了聲掌櫃的,那漢子應了一聲,抖着手,趕忙放下行囊幫着小夥計将聖帝扶下來。
掌櫃的語重心長的勸慰道:“年輕人啊,你有啥事想不開呀,眼瞧着周國的兵馬就要攻進城了,城裏已是十室九空,上至君王下至黎民都拖家帶口往南遷,生逢亂世,誰不苦,誰不忿,小夥子與其在這裏尋死,不如跟着我們南逃,年輕力壯興許還能謀出一條生路來!”
聖帝止住咳,将随身的汗巾沾了水捂住口鼻,瞪兩人一眼:“諸位,在下沒想尋死,掌櫃您方才說君王南逃避難了,這是怎麽一回事兒啊?”
掌櫃的蹭一下站起來,警惕地打量着聖帝:“你是從哪裏來的,該不會是敵軍的細作吧!”
聖帝往地上一坐,趾高氣昂喝道:“本座是從天上來的神仙,你們凡人見了本座還不快行禮!”
“乖乖”那小夥計湊近掌櫃的,“這人該不會是個失心瘋吧!”
掌櫃的瞧着聖帝臉上挂的邪笑,越看越有些瘆人,跛着腳拎起行囊:“不管了,時不待人,眼瞧着故城北裏離宮的火就要燒過來了,小七你快回屋拿了包裹,我先去門外驢車上等你,要快!”
掌櫃的走到聖帝面前,大冬天的,額頭卻是冷汗密布,沖他一拱手:“若您真是天上的神仙,那便速速回天庭吧,凡間多兇險,我們也只能自保,無暇顧及您了!”
聖帝噙笑目送他拐進街口,站起身子,拍拍衣上沾的雪,掀簾往大堂裏走,自言自語:“徐偃王這小子,大敵臨前不領軍奮起抵抗,竟縮頭縮腦帶頭跑路,棄國南遷,這君王做得,啧啧,真夠窩囊。”
聖帝坐到靠窗的桌上,雪紛紛下,素白地面被踩踏成黑灰泥濘,街上喧嘩聲狗吠聲啼哭聲喳喳鬧鬧,不絕于耳。有婦人披頭散發,抱着兒子疾走,全然不顧身後女娃,那女娃跌跌撞撞跟着,避不過來往的車馬,腳一崴,摔在地上,染了一身泥漿,眼瞧着母親和弟弟隐沒在人群中,掙紮了掙紮,奈何只能瑟縮在原地。
聖帝蹙眉,跳出窗,扶起女娃,拿汗巾給女娃擦擦臉手,女娃戰兢兢看着她,想說謝謝,卻因凍僵了身子只能顫顫唇。
“你叫什麽名字啊?”聖帝将她抱起來,從兜裏拿出客棧剩下的饅頭,塞到女娃手裏,跟着人流往南走。
女娃一見饅頭,雙眼發直,捧在手裏,猶猶豫豫卻是不敢吃,聖帝見了,不由笑得更為和藹:“吃吧,我不是壞人,你瞧姐姐”聖帝瞧見女娃眼睛裏倒映出的男人方正的面孔,呵呵一笑,“咳,叔叔,叔叔像是壞人嗎?”
女娃瞅瞅聖帝咧到耳根子的笑,又瞅瞅饅頭,堅定的搖搖頭,小小聲道:“二丫相信叔叔不是壞人,謝謝叔叔給二丫饅頭吃。”
聖帝望着女娃,嘴裏如何也喊不出二丫這個名字。
女娃一小口一小口吃着饅頭,時不時探頭往人群裏看,聖帝見了,揉了揉女娃的小腦袋:“放心吧,叔叔正帶你去找你娘親呢,一會兒就見到了!”
女娃吸了吸鼻子:“叔叔,娘親是不是不要二丫了,虎子他爸爸就把虎子一人留在家裏了,虎子一開始跟着我們走,走着走着就不見了。”
聖帝看着女娃,輕聲安慰道:“不會的,不會的,若是你累了,便趴在叔叔肩頭睡會兒,等醒了,就見到娘親了。”
女娃乖乖巧巧的點點頭,抱着饅頭,閉上眼睛,不一會兒便沉沉睡過去了。
聖帝抱着女娃,轉到一偏僻的巷口,騰出手畫了一個符,剎那間,煙雲突起,丁卯神着大紅交領長袍自虛空而現,躬身朝聖帝行禮:“司馬卿拜見聖帝,不知聖帝宣诏,所為何事?”
聖帝輕拍着女娃後背,低聲細語道:“玉帝既把你們六丁六甲交由本君調令,更主效忠,你們便把那些天條天規放至旁側,一切皆唯本君是從,明白否?”
丁卯神恭敬道:“微臣明白,聖帝教誨,銘記在心,定當同衆神将共勉。”
聖帝點點頭:“本君現在有一事相托”
丁卯神頗為激動的截斷道:“不敢不敢,微臣擔不起一個托字!”
聖帝冷着臉:“本君說什麽你就聽着,讓你擔得起就是擔得起,這孩子本君瞧着怪可憐的,雖說人各有命,但既被本君瞧着了,可見也是個有福之人,本君現将這孩子交給你,之後事本君不再過問,你自行決斷。”
丁卯神濃眉緊鎖,小心翼翼接過孩子,聖帝甩甩微僵的胳膊,看看丁卯神灰白陰沉的面孔,皺眉吩咐道:“你變換成我這個樣子,別等孩子醒來吓着孩子!”
丁卯神連連點頭,捏個訣,搖身一變成長身玉立的青年。
聖帝滿意的點點頭,袖中手一轉,剎那間沒了人影。
丁卯神立在原地,抱着孩子,對着空氣,一絲不茍道:“臣司馬卿,恭送聖帝。”
聖帝立在雲端環視地上蝼蟻,南逃的隊伍浩浩蕩蕩綿延百裏,好在冬雪鋪地盡成白,聖帝很快看到叢山間徐偃王的儀仗,車乘相銜,旌旗半折,前擁後簇在山道間如蛇行。
徐偃王坐在馬車裏,身側卧着鹄蒼,鹄蒼蹭着徐偃王的衣袖,見主人沒有反應,便縮回腦袋,安安生生盤成一團。
徐偃王滿面愁容,望郊外,千山林,株株墜冰;幾株梅,片片似血,天地間一片蒼茫,卻不知何處是孤的容身之所。
靜寂間,鹄蒼忽的擡起頭來,黑鼻頭使勁的嗅嗅,滴溜溜的眼睛一瞪,汪汪叫了起來。
徐偃王哭喪着一張臉轉過來,抱起撲騰的鹄蒼,嘆了口氣,罷了罷了,孤還有鹄蒼作陪,便是天涯海角,亦不算孑然一身。
鹄蒼在徐偃王懷裏仍在撲騰,徐偃王回過神,聽轎邊有侍從騎馬來報:“一男子站在道路間攔路阻截,自稱是國師大人。”
徐偃王晦暗如夜的眼睛終于劃過一絲光亮,揮揮手:“快,快請過來。”
聖帝被兩三侍從押着走到轎邊,徐偃王掀簾一看,險些老淚縱橫:“國,國師!”
聖帝往轎上做了,鹄蒼樂颠颠蹿進聖帝懷裏,嗚嗚撒着嬌。
聖帝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望着徐偃王:“王上,您坐擁三十六國,仁義之名遍天下,世人皆讴歌徐而尊奉,周軍侵境,與周相抗并非沒有勝算,為何不戰而逃任天下人恥笑呢?”
徐偃王長嘆一口氣,眺望着遠山,眺望着林野:“賢者不顧榮辱,君子不處危邦,故吾去也。”
聖帝亦嘆了口氣:“周王東征西伐,北達流沙,南伐荊楚,您逃又能逃到何處?周王可會容您?”
徐偃王再長嘆一口氣:“吾棄城而逃本是想避戰免兵戈殺伐,護徐國老幼,現在想來,卻是,哎,如今随吾南遷的百姓衆多,吾有何臉面受萬衆擁戴,南遷路遠,跋涉艱辛,這一程又會傷了多少黎民。”
聖帝随徐偃王沉默不語,鹄蒼夾在兩人中間,左瞧瞧右看看,亦不敢吱聲。
徐偃王轉過頭,隐有期待的望向聖帝:“國師,汝常同吾講那道法,吾常向往,如今終是悟了一些,吾已留了書,若徐可避過此難,便立幼子為王,國師若是可憐吾,可否指點明津,吾自此隐居荒山,歷劫受苦,兢兢修道。”
聖帝摸着鹄蒼的白毛,搖搖頭:“未至絕境,王上何苦自賤說這些喪氣話。”
徐偃王神情愣愣,撲一下跪倒在地,聖帝連忙去扶:“王上,您這是做什麽?”
徐偃王眼神渾濁,言語癡癡:“吾身負重罪,心力俱竭,唯有念道解經之時方能心靜,吾不求長生,不求無病無患,更不求升天游仙,只望餘生與山野相伴,為民為犬子為徐祈福消災,如此,便無憾了。”
聖帝心裏不知是喜是哀,眉頭緊皺,正要說話,忽覺轎身一陣颠簸,一侍衛扶着盔帽急匆匆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王上,前方,前方有敵軍埋伏!”
徐偃王聞言,身子一顫,被聖帝攙住胳膊架起來,灰白的臉上再不見一絲血色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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