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仁德殿
風驟紙狂,幾張白卷紛紛揚揚糊在聖帝臉上。
衆人滞在原地,離着最近的劉大人神色一凜,倒吸一口涼氣。
聖帝從容将紙扒下來,煞白一張臉上全是淡然,擡眼掃過去,衆官頭戴金官帽,身着黑鶴氅,颔下飄白須,不多不少,皆是三條。
劉大人一口涼氣吞吞吐吐,須臾反應過來,埋頭就往地上跪,其他官員緊接其後,磕頭如搗蒜。
“都起來,都起來” 聖帝揮揮手,邊走邊道,“甄選在即,命題出卷的事迫在眉睫,萬不可耽擱,大家該幹什麽就幹什麽,放開手腳,不用顧及我。”
一顆頭從東楹邊突然冒出來,險些撞到聖帝身上,聖帝定睛細看,一張年輕無須的臉瞧着眼熟。
年輕人板着一張臉,正正官帽,肅然擡手:“祠部郎官天仙子拜見聖帝。”
聖帝快走兩步坐上紫檀寶座:“你師父神算子的病可好些了?”
天仙子垂着頭,雙目死死盯着寶座托腮上雕的芭蕉葉:“家師身染痎瘧,寒熱兼作,常發痁語,不見好轉。”
聖帝嗯道:“可有請伏義來看過?”
“未曾。”天仙子硬邦邦道,“伏義大人周游/行醫去了。”
聖帝掐指算算道:“他去了該有半月了,這樣,我修書一封,讓他提早回來,有他開方,定能藥到病除。”
天仙子略擡起眼:“卑職替家師謝過聖帝。”
聖帝藹聲道:“舉手之勞,不足挂齒。”繼而望向近前的劉大人,“劉大人,你有何事啊?”
劉大人摸一把腦門的汗,聲音悲切富有感情:“卑職疏于職守,聖帝駕臨,我等毫未察覺,甚至還唐突冒犯帝君,着實罪該萬死,請聖帝責罰。”
聖帝翹腿後靠,往大殿上瞧了一圈,方才慢悠悠的把目光放在劉大人的紫金官帽上,笑了笑。
仙界有言,寧看聖帝怒,不見聖帝笑,這一笑落在劉大人的眼裏,猶如鍘刀開了口,拶夾緊了繩,直叫人懸心吊膽,魂飛魄散。
正在劉大人顫抖得快要站不住的時候,聖帝将目光挑了起來,直直落到門口。
“天冷風涼,你們這些小吏也不知把殿門關上,沒看見劉大人被凍得瑟瑟發抖嗎?”
陸吳抱着一堆零碎物件緩步踏進殿裏,其身後跟着木德星君,懷裏亦是摞得滿滿當當。
聖帝冷眼審視着他抱來的東西:“蛉房,草筒,養罐,陸吳你搞什麽明堂,仁德殿不是野菜園,文墨之地哪能讓你擺陣鬥蛐蛐。”
陸吳眉一挑:“聖帝,您這話可說錯了,我帶着大将軍來,可是辦正事的。”
衆人停筆豎耳。
陸吳朗聲道:“蛐蛐有五德:鳴不失時,為信;遇敵必鬥,為勇;傷重不降,為忠;敗則不鳴,為知恥;寒則歸宇,識時務。這五德是君子言行之規矩,也是我們識人用人之标準,今日我将大将軍放到臺上,就是将此次甄選的圭臬擺在諸位眼前,大家定要盡心盡力,廉正清寡的辦好今科。”
大将軍在木德星君蹦噠,後腿剛勁有力的蹬起來,“蛐蛐蛐”叫得威武雄壯。
陸吳在一片晦暗不明的目光裏将大将軍接過來,愛憐道:“今日走的急,忘了帶旱蓮草水汁,可憐大将軍渴了餓了半天。”頓一頓擡起頭,“諸位大人在這兒也辛勞半日了,餓不餓,要不要傳禦膳房備辦粥飯肴羹?”
劉大人連連點頭:“傳,傳,卑職這就讓人知會內務司。”
陸吳輕輕戳戳大将軍的翅:“哎,也不知這旱蓮草汁水他們能不能釀成,這水須得是伏天儲下的荷葉露,再加上首烏、猴姜、牛膝、茯苓、旱蓮草各一兩、甘草五錢”
聖帝冷冷打斷他:“伏天早就過去了,蟋蟀身子裏的躁氣也用不着這水那水的消了,一個蟋蟀,活得比人都講究。”
陸吳護着大将軍免被聖帝的眼刀刮到:“它履立戰功,五湖四海無蟋蟀可比,身價尊貴,自然需要些瓊漿玉液來養筋護骨。”
聖帝懶得和他争辯,轉頭看向木德星官,示意他說話。
木德星官懂事的上前一步:“聖帝,這是九耀星君為重修朱陵丹臺草拟的一篇碑記,請您過目。”
“重修?”聖帝邊接過來邊道,“朱陵丹臺不是好好的麽,什麽時候坍塌破損了?”
木德星官猶豫一下道:“您走後,九曜星君與純禧公主起了沖突,失手推下寶缸,将丹臺一角砸的粉碎,缸裏的水淹了半邊席座,九曜星君愧不敢面聖,所以托卑職來禀并奉上碑記。”
“他自己寫的?”聖帝半信半疑的展開,挑着念道,“‘世事滄桑,朝暮更替,丹臺數度荒廢,幾經衰興,今依時順勢,綿延文脈,就原地而複建’”
“這段聽着耳熟,像是從潛龍書院碑記上摘抄的”陸吳自找了把椅子坐到臺上,“不過以九曜星君的水平而言,歪歪扭扭寫足一篇已是萬分的陳懇了。”
聖帝眄他一眼,濡墨展紙:“朱陵丹臺被毀根由在我,我自罰寫一段,剩下的便由木德星官你起筆。”
言罷挽袖動筆,一揮而就。
陸吳探頭來看,輕聲誦道:“今朱陵丹臺重修,群賢畢至,祥瑞滿庭,望今後諸生,崇師道,弘國學,承天地靈氣,逢盛世昌明,先輩立業,永志永存,後代開拓,維強維新。”
聖帝撥開他腦袋:“你忙着去建遣雲宮,就別來攬修朱陵丹臺的活了。”
“你擔心我累着啊。”陸吳笑嘻嘻的托着大将軍。
“你建的東西都邪氣,我怕在上面講學沾上黴運。”聖帝厭棄的看着大将軍的觸角,厲聲道,“它再叫,我就把它丢出去喂雞。”
大将軍果然是識時務的俊傑,登時縮進養罐一角,“噓噓噓”叫得萎靡。
陸吳搖頭不解道:“你怎麽就看不上大将軍呢,大将軍長得多好看,多讨人喜歡呀!”
這話說得不假,大将軍确實長得不錯,鑲嵌在觸角下的大眼睛黑溜溜,牙齒銳利,盔甲黑亮,薄翅紫褐而光潤,六條肥壯的腿很會跳躍。
但它就是入不了聖帝的眼。
陸吳再嘆:“想當初,若不是大将軍牽線,你我怎會有今日的君子之交。”
衆官揮筆刷刷,屏氣凝神偷聽八卦。
聖帝哼道:“你還有臉提,堂堂九天天神喬裝士卒在軍營裏聚衆鬥蛐蛐,成何體統。”
陸吳把被震懾住的大将軍小心翼翼放到一邊:“大家殺伐久了,難免疲憊,我鬥蛐蛐純屬為了活躍下凝重的氣氛,你可好,剛一見面就拉我進了刑場,給我砍頭的劊子手還是個新人,手藝不好,虎頭鍘咔嚓一聲,頭将分未分,真是難受。”
聖帝面色平靜:“活該,你閑着沒事去雲游仙山海島啊,往我軍營裏跑什麽?”
“好奇啊”陸吳從一攤零碎裏摸出把扇子晃蕩,“‘東方有帝曰崇恩,行軍之處若荒冢窮泉,一把承影劍攪動乾坤,來時錯天黑地,去時寞天寂地。’這等枭雄,我自然要去拜會拜會。”
聖帝一哂:“這話,我剛聽別人說過一遍。”
陸吳眨眨眼。
聖帝坦然對上一群欲探還羞的眼睛,密語傳音道:“我問你,符惕六異陣的血契為何熔在了承影劍上?”
陸吳伸手去拿茶盞,密語反問道:“血契不該在你身上嗎?”
聖帝摁住他要揭開的茶蓋,肯定道:“你做的,為何,怕符惕六異陣落到我這個大魔頭手裏,如虎添翼,無法無天?”
陸吳任由她使力,眼裏透着無辜:“你怎能這般揣測我。”
聖帝緩緩放開手:“承影劍随符惕六異陣遁隐了,盤瓠在裏面鎖着,估計能安生百八十年的。我仙元盡散,如同死根的草木,不知能茍延殘喘到何時,要是血契在身,我還能同符惕六異陣同歸于盡以絕後患,現在,呵,你們自己想辦法去吧。”
“你這人,天天把死字挂在嘴邊上。”陸吳拾起一塊茶餅,碾成碎末,“還沒活通透,就急着死,匆匆忙忙的,也不問問老天爺收不收你。”
小吏将鹽、蔥、姜、桔皮、薄荷各一盤擺上桌,聖帝打量着問道:“通透,何謂通透?”
陸吳含笑看看她,把茶羅放到她手裏:“來,試試篩茶粉。”
聖帝盯着兩罐茶粉,無從下手。
陸吳探前身教她,溫聲道:“烹茶飲茶,講究和、敬、清、寂,你性子躁,正缺這些靜氣,待你真的靜下來,興許就通透了。”
說話間小吏又端上來一碟胡椒粉,小盤圍着小碟成花瓣狀,陸吳将篩好的茶粉在沸水中煮成糊狀,再将每個小盤裏的東西都放一點進去,最後倒入一撮胡椒粉。
聖帝看着怪味怪樣的茶湯,眉頭緊鎖,腹诽,這種難以下咽的東西,能靜心?
陸吳眼睛亮晶晶的,端着調好的茶湯跑下去向衆人推銷:“這是我新研究出的品種,大家都嘗嘗!木德星官,你先來一碗!”
木德星官抗不過陸吳的如火熱情,艱難的接過一碗,掩鼻一飲而盡。
衆官聞味幹嘔,棄筆欲逃。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
給諸位大人獻上一碗提神醒腦胡辣湯。
歲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