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安道長

褚绛低着頭,一聲不吭。

聖帝笑了笑:“我這人不愛讀書,但各族通史卻爛熟于心,野史轶聞和民間傳說也多有涉獵。小殿下飽讀詩書,博聞強記,可知道鬼君君後的傳記裏曾出現過的‘回風’二字?”

褚绛猛一下瞪大眼,忍了忍,還是繼續裝聾作傻。

聖帝灌一口酒,抹嘴繼續道:“《回風》乃是鬼君悼念亡妻所作,意為思卿若風起,蕭蕭不止,瑟瑟難去。此曲傳世不久後,鬼君卻突發诏令,将所有流傳的纂本全部焚毀,一個不留,自此,此曲失傳。小殿下若是不知曉倒也情有可原。”

甲戌神側目看着褚绛額頭上的冷汗,不安成這樣子,顯然是知道的。

聖帝眼裏雲淡風輕,聲音也是輕飄飄的:“哪怕小殿下之前不知道,現在聽了我這一番話也大概了解了。鬼君為何要讓《回風》銷聲匿跡,這之中緣由,我如何也想不明白,不知小殿下能否指點一二?”

褚绛神色木然,語氣生硬道:“一族秘史,豈能同外人亂語。聖帝您位高德重,但也不能壞了規矩。”

“事急從權,況且我也稱不上德重。”聖帝兩眼眯成一條縫,露出一絲玩世不恭的邪氣,“能得賀雲和陸吳勞心費神收藏的東西,少說也該有起死人、肉白骨的功效。這麽合我心意的寶貝,我能不多探問探問嗎。”

褚绛僵着的身子一抖,牙關緊咬。甲戌神不忍看他不打自招強裝淡定的樣子,斜眼望向門口,被縛在柱上的山神頭一栽,已經疼得昏迷過去了。

聖帝本來也沒指望從褚绛口裏問出答案,一松手,酒壇子落地,咔嚓一聲粉身碎骨。褚绛吓得一哆嗦,見她起身離座緩步走過來,還是很有骨氣的只閉了一只眼。

聖帝微微一笑,面帶柔情的拍拍褚绛的肩頭:“小殿下是正人君子,知恩圖報。我和陸吳好歹也算是救了你半條命,此情此義,你可千萬要記住,若是”

褚绛警惕的睜開眼,下一刻,他便感覺千斤巨石壓身,地面崩裂,整個人被拍進了地下,瞬間昏厥。

甲戌神臉發白,看一眼從容淡定的聖帝,掙紮片刻,将轉了一半的身子正回來。

“不用擔心,皮外傷而已,暈幾天就醒了。”聖帝甩甩青筋暴起的右手,“你把他搬到卧房去,拿縛靈的符咒鎮住。”

甲戌神蹙眉道:“聖帝,您這樣可就算是綁架了。”

“黑澤刀是鬼族聖物,得此刀者便可統鬼界做鬼君。現任的閻王可不像他父輩那般甘于平庸偏安一隅,忍辱負重多年,終于有個能出頭的機會,焉能不拼力一搏。此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若是走漏了風聲,引閻王過來,我至少還能用他兒子的命拖一拖時間。”聖帝斜他一眼,“剛才的酒壇子你也看到了,若是違逆我的命令,後果自負。”

甲戌神臉越發白的像紙,躬身行禮,快步退了出去。

山神這座地府同外面的道觀相比,簡陋許多,梁柱不雕花,堂前不栽樹,亭臺樓閣間怪石林立,山洞自然形成的游廊狹窄的只能容一人低頭而行。

聖帝一手提着戳燈,一手抱着酒壇,一瘸一拐的在廊子裏迂回曲折的轉了半天,到了一處小庭院。

庭院裏空蕩蕩的壘着幾座假山,假山上倒挂着小瀑布,流水過石橋,總算是有了一點可賞心悅目的景色。

聖帝推開上明下暗的雕花格子門,房裏绛紗燈火光明。

紗幔低垂,陸吳斜靠着大迎枕,長腿随意交疊橫在塌上,纏滿繃帶的手裏拿着一本書正讀得入神,聽到聲響,偏過頭來,眼睛一亮,不知是因看到酒,還是看到人。

“你醒得倒快,看你方才一息奄奄的樣子,我還以為你至少要躺上七八天呢。”聖帝一蹦一跳的進來,将酒壇重重放在桌上。

陸吳擡眼看她:“早知道有甲戌神替我寫表文,我就多暈會兒了。”

聖帝冷然一笑,倒下一碗酒,端着悠悠走到床邊:“你還是醒得早的好,不然這些酒就輪不到你喝了。”

陸吳一口飲盡,贊了聲好酒,笑吟吟道:“你都問出什麽來了?”

“想知道的東西一個也沒套出來,莫名其妙還添了一個離譜的答案。”聖帝雙目瞬也不瞬的看着他,咧嘴樂了樂,“陸兄消息靈通,可知此處山神的來歷?”

陸吳微愣:“此處山神是誰?”

聖帝撇撇嘴:“我還沒問他叫什麽呢,似乎跟計蒙有瓜葛。據他說,華霖郡出事前,計蒙曾登門造訪,借飲酒之機給他下了安神咒,保他安安穩穩睡了百年。”

陸吳緩緩道:“計蒙這個人孤僻不群、獨來獨往,便是我們,也只是能說上幾句話罷了,除了他手下的神獸,倒未曾聽說過天地間有何人與他親厚。那些神獸裏,我記得有一只名叫小褐的斑鸠,雖不珍奇,卻極入他的眼。可斑鸠不比龍鳳虎獅,仙緣淺薄,不易得道,還沒化成人形便殒命了,會不會?”

“哦,你說的是那只被他從轉輪道裏撈出來放到人間養靈的斑鸠吧。”聖帝擺擺手, “我也這樣想過,可時間對不上,他那只斑鸠從陰司放出來才兩三個月,這位山神都已經成仙百年多了。”

陸吳眉頭微蹙,略作沉吟:“計蒙幾乎比咱們大了一輩,他出生的時候神尊未成尊,鬼君未稱君,正是萬鬼初生、妖神禍世的混亂年代。上任天帝有意隐瞞那段神鬼妖魔同流合污的歲月,将相關的卷帙全部付諸一炬,沒能留下半行墨跡。若這山神是那時的舊人,那他的一切我們就無從得知了。”頓了頓,嘆口氣道,“不過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咱們勉強布成的天咫陣恐怕鎮壓不了多久,并不能一勞永逸,還需想個長久的法子。”

聖帝往床邊坐下,頹然道:“謂力敵勢均,終相吞咀。天地間唯有神尊與鬼君旗鼓相當,想要制服鬼君的遺物,還是需要神尊的法寶才行。可元柒殿被燒得幹淨,獨留下的游仙枕還被破了陣法四門,變成了無用的空殼子,除非有身處高位、修為大乘的尊神願意犧牲自我,以自身為容器封印黑澤刀,別的法子,我是想不出來了。”

陸吳眉頭緊鎖,沉默不語。

聖帝見他一臉謹肅毅然,好似已經下了決斷,心裏發慌,往前湊了湊:“咱們現在還是要沉得住氣。天咫陣少說也能堅持百八十年的,時過境遷,辦法總比困難多。”

陸吳眼睛漆黑,望不見底,也往前湊了湊,在兩人鼻尖快要撞上的時候停下,似笑非笑道:“你擔心什麽?”

聖帝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僵在原處,咳咳兩聲,不知該說什麽。

陸吳瞧着她微紅的臉,勾起一抹笑,偏頭在她耳邊低語:“好不容易才把你拉進千丈紅塵的,若是撒手而歸,我豈不是虧大了。”

聖帝身子微動了動,還沒醞釀出什麽,便被破空而來的幾道凄厲的嘶吼震清了靈臺。

“各位大仙大神,開恩啊,鎖靈繩要人命啦!救命啊~”

聖帝臉上潮紅驟然退去,嗖一下站起來,沉聲念訣。一陣風來,原本縛在大殿的山神倏地出現在兩人面前。

山神仍被鎖靈繩捆着,瞧見聖帝,又喜又驚,掙紮兩下失去平衡,直直栽了下去,趴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哀求饒命。

陸吳又躺回去,倚着枕頭,悠哉樂哉的偏頭看着。

“別嚎了,都說了我不要你的命。”聖帝收了繩子,拉他站起來,“我們只是在你府上暫住幾天,等床上這位傷病好了,就走。”

山神戰戰兢兢的看一眼陸吳,見他清煦文雅,眉目間皆是款款溫柔,一團和氣,稍稍放松了些警惕。

陸吳溫和的問道 “山神貴姓?”

“免貴姓安,安照。”山神若春風拂面,皺巴巴的五官舒展了一些。

陸吳含笑道:“安道長,幸會。在下陸吳,司掌昆侖丘,勉強算是半個山神。”

貴為天神卻言語謙遜,态度親和,山神看着陸吳,眼睛亮的發光,崇敬道:“您就是護天宮斬邪魔的陸吳天神吧,久仰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氣度不凡。”

“行了行了,別拍馬屁了。”聖帝随手拉把椅子坐下,“我問你,你是如何飛升的?”

安照老老實實道:“下官不是開酒肆的嗎,飛升那天晚上來了夥山匪,喝酒不給錢。我說了幾句難聽的,他們便惱火了,二話不說就把我這店給砸了。我當時急紅了眼要跟他們拼命,拎起一個酒壇子就往前沖,還沒碰到人,就覺得身子一輕,飄飄然成仙了。”

“就這樣”聖帝挑起一邊眉。

安照點點頭,讪讪道:“下官雖然飛升的比較離奇,但這山神之位,卻是刻苦修行,參加兩回甄試光明正大考得的。”

陸吳道:“成仙得道看機緣,興許你在凡世的無意之舉,就牽扯到幾位在人間渡劫的神官,突然飛升,也是極有可能的。而且我對你有些印象,你寫的那篇《爻辭》見解獨到,文思敏捷,由司禮殿上呈玉帝,禦筆親封了頭名。”

“頭名”聖帝驚了一下,“甄試前三甲不都留在天庭當各殿的神官嗎,你怎麽下凡做土地爺了?”

安照嘿然笑笑:“下官無才無德又生性懶散,求得一官半職舒舒服服活着就好,沒甚麽乘風化雲的鴻鹄之志。”

陸吳瞧着他,笑意不漸,卻帶了乍暖還寒的涼氣:“安道長不要妄自菲薄,遠離天庭,明哲保身,您可是有大智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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