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計蒙兄
安照苦着臉連連抱拳:“陸天神,您就別高擡小的了。下官命格輕微,高官厚祿這種命中沒有的東西,費盡心機也撈不着分毫,沒那個運啊。”
陸吳笑而不語,轉過頭重又拿起書。
安照見打發了一位,松口氣,眼珠子轉了轉,轉而沖着聖帝傻樂:“聖帝,您都審了我小半日了,我這暈暈乎乎的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呢?”
聖帝将事情的來龍去脈挑挑揀揀的同他說了一遍。
安照聽罷,捋須嘆氣,搖頭痛惜:“為仙者,理應救世濟人,傳揚大道。這位賀閣主為己私利逞惡行兇、濫殺無辜,神性全無,罪不容誅!”捶胸頓足片刻,又忽的擡起頭,雙眼灼灼的望向聖帝,“下官這日子雖然過得混混噩噩,但為人處世的原則底線還是有的。寧可正而不足,不可邪而有餘。便是兇徒以性命相脅,下官也斷然不會與其同舟推波助瀾,還望兩位大人相信在下的操守。”
聖帝不以為意道:“你這話等刀架脖子上再說吧,沒死的人別跟我談操守。華霖郡變成現在這樣,不管你有心無心,在一切還未水落石出前,你,還有計蒙,你們兩個都摘不幹淨。”
安照默了片刻,嘆口氣,又是苦苦一笑:“若無計蒙天神相救,下官恐怕已是命喪黃泉。不管緣由因果,此恩此德,下官銘心刻骨、沒齒難忘。”
聖帝眨眨眼,把要冒出嘴邊的寬慰的話吞了回去。
安照灰心喪氣的窩着肩,過了一會兒,指着她旁邊桌上的酒,悶悶道:“聖帝,給我口酒喝吧,解解渴。”
地府四周都已設下符咒,聖帝倒也不擔心他耍花招逃出去,爽快的就給他遞了碗酒。
安照撩開散亂的頭發,仰頭,一口喝盡。
聖帝喝酒從來都是只上臉不上頭,可安照一口喝下去,卻是全身跟燙水泡過般泛紅,下一刻,兩眼一閉,竟就直挺挺的摔了下去。
還真是一杯倒!聖帝眼疾手快的扯住他後襟,刺啦一聲響,脆弱的布料幹脆利落的分了家,露出豬肝紅的後背。
人沒被拎住,頭硬邦邦砸在地上,疼得安照短促的啊了一聲,兩眼一翻,徹底暈厥。
聖帝一掃而過他的後背,雙眼驀然睜大,單腳跳過去,蹲下細看。
安照後背上兩個風門穴的位置,分別印有兩個極小的圖紋,筆跡細瘦,像是刀刻,起筆圓,收筆尖,橫豎曲直相錯,圍成一個圓。聖帝左看右看,看不出是什麽圖案,用靈力擊了一下,也得不到回應。
陸吳也探出頭來看,琢磨了一會兒道:“這應該是一個字,一個寫法古老又獨特的“鎖”字。風門者,風所出入之門也。把經脈之間交叉會合的穴位鎖住,靈力便不能通暢運行,若強行破開,恐會危及生命。司刑殿有類似的符印,都是用來處罰不服拘喚的罪犯的,畫的是雲紋,沒有這般精細。”
“一個從凡間走運飛升的市井俗人,啧啧”聖帝直起身子,一腳虛虛貼着地面,“不知道是計蒙還是他自己編的,說得我都差點信了。”
“興許,他就是這樣過來的。”陸吳将目光移到聖帝虛立的左腳,沉聲道,“你左半邊身子是不是都使不上力氣了?”
聖帝摸摸軟綿綿垂在身側的左臂,口氣随意道:“有的能用就行了。天帝避世多年,一切都是玉帝在處置,表文需過兩道關,效率快不了。我現在啊就希望天帝這邊的人能在閻王之前趕到,雖然前者也不全是好意,但至少不會破陣取刀與咱們拼命。至于計蒙,哎,姑且認為他還是友不是敵吧。”
空氣稍微扭曲了一下。聖帝後背一涼,定在原地沒有動,與陸吳對視一眼,裝作毫無察覺的繼續說了下去。
“咱們下來這麽久了,甄試都快結束了吧,不知道回去的時候能不能趕上封神會。咱倆可都是主考官,要是不出席,回去了能被司禮殿那幫書呆子用吐沫星子淹死。”
庭院裏由亂石堆砌而成的假山嗡嗡作響,被潺潺流水聲掩蓋住。陸吳翻過一頁書,眉眼含笑,拍拍床沿:“過來坐。”
聖帝盯着癱在地上的“大”字,正琢磨着怎麽跳過去,陸吳已是長臂一伸,靈力掀風,直接将她帶到了懷裏。
聖帝怔了怔,低聲問道:“你,還有靈力?”
陸吳拉過她的手,在上面寫道:“剛恢複的,不多。”
有總比沒有好,至少能自保。兩個人把能用的地方湊一湊,也算是一個完整的戰鬥力了。生死在即,聖帝已無暇顧及這姿勢如何別扭暧昧,右手無意識的就搭上陸吳的肩頭。
陸吳眸色暗了暗,笑意愈深,把人摟得更緊些。
不速之客無聲無形的立在門外,始終不肯進來。箭在弦上,久而不發,這種将行未行的壓迫感逼得人要發狂。
聖帝餘光瞄着仰面倒地的安照,同陸吳使眼色:“破安照的符印。若那人是沖着安照來的,一定不會袖手旁觀。”
陸吳微微颔首,一邊嘲諷劉大人出的策論多麽古板無趣,一邊聚靈指尖,對着安照的方向,逆着筆畫書寫那個獨特的鎖字。
三筆劃下,安照的眉頭就擰成了川子;點出五筆,安照全身發抖,痛苦的呻/吟聲從嘴裏漏了出來;五筆落,門外的人影動了動,下一瞬間,虛空中“铮”的一聲響,一塊石子來勢洶洶,直向陸吳的手打去。
聖帝反應極快,擡腳一踢,床邊的椅子飛起,直直的撞向石子,攔住去路。
陸吳看那石子的軌跡,只為阻止他下一步的行動,并不是直取要害,不由松了口氣。
聖帝自然也明白,嘴角一勾,高聲道:“計蒙兄,我們不傷他,你進來,有話好好說。”
門應聲推開,計蒙鐵着臉色走進來,看到他們兩人抱成一團,皺皺眉,避開目光,大步上前,把安照擡了起來,在屋裏僅剩的一把椅子上放好。
聖帝瞧見他那別扭的目光,回過神,終于覺得周身不對勁。陸吳素來都是見好就收的人,立刻撒手,往旁邊挪挪。
聖帝瞪他一眼,轉頭咧嘴笑得歡:“計蒙兄,你肯進屋,就說明還是拿我們當朋友的。明人不說暗話,安道長的事可以暫且不提,但華霖郡出事,你為何事先知道,這點得說清。”
計蒙倚着桌子,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我只知道此處有難,什麽難,不知道。”
聖帝托着下巴:“你的意思是,賀雲做的事你一概不知。”
計蒙看着她,冷顏道:“我從不說謊話,安照也是。”
換句話說,就是從不欺騙,但會隐瞞。聖帝心裏有了譜,又擺出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指指自己黑得發紫的眼圈:“計蒙兄你瞧瞧,這一個多月可快把我們熬死了。實話說,只要安照跟賀雲無關,不影響黑澤刀的處置,我們就不會刨根問底,你把他帶哪去都成,我們就當他死了。剛才你在門外也聽到了,我和陸吳現在同殘廢差不了多少,誰來了都打不過,小命難保,朋友一場,要不你先留下來,等我們恢複靈力了再走?”
計蒙看看面色慘敗,渾身纏繃帶的陸吳,再看看面容憔悴,只用一邊手揮來揮去的杜若,點點頭。
聖帝嘿嘿一笑,豎起大拇指:“計蒙兄,夠義氣。”
計蒙眼皮不擡一下,将安照歪出椅背的頭正回去,冷冷道:“旁邊卧房的陰司小殿下醒了,我見他掙紮的厲害,就一拳把他又砸暈了。”
聖帝面皮抽了抽。
地府終日暗無天日,卧房四角擺着青銅油燈,三足方鼎,托起燈盤,一條鼎足上延伸出一條獸性握柄,龍首鳌背麒麟尾,同銜環的鋪首一樣,是神獸玄武。
計蒙抱臂立在燈影下,神情莫測,聲音陰恻恻的像是從牙縫裏硬逼出來的:“安照能重見天日,歸根結底,是因為你們。”
聖帝靠着床柱,挑起眉。
第一句開了口,後面就好說了。計蒙微不可查的深吸一口氣,緩緩道:“若不是元柒殿被銷毀,祁陽陣被湮滅,安照也不可能逃出來。”
“元柒殿的事跟我沒關系吧?”聖帝低聲問陸吳。陸吳目光閃爍,玩笑道,“你我都同床了,在計蒙看來,自然是一起的。”聖帝翻個白眼,扭過頭仔細聽計蒙說話。
“當年三皇子同邪魔惡鬼厮混在人間,拉幫結派胡作非為。先帝替他掩蓋惡行,将天地通道一并覆滅,徹底隔斷人神之間的往來。通道既絕,生性兇殘頑劣的妖魔便愈發猖狂,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為平禍亂,澄冥真君,也就是後來的神尊派我下界,避開先帝耳目,潛伏其中伺機而動。”計蒙一動不動的僵立着,語氣無波無瀾,依舊平靜。
“安照生來便是兇神,足跡過處,有國敗國,有家敗家。我初見他的時候,他連路都走不穩,整天就知道打瞌睡,以前是三皇子抱着,我來了,便由我帶着。我跟他們相處了近一年。一年後,先帝歸寂,澄冥真君沒了顧忌,立刻召集各方神聖,發兵讨伐三皇子。結果你們已經知道了,大勝,澄冥真君一戰成名,進階神尊。”
計蒙看着安照:“他被封印的時候,模樣和心智與人間三四歲的幼童并無差異。無論有心無心,那些人命因他而亡,神尊将他押進祁陽陣也是理所應當。安照雖可憐,但不無辜。”
四兇臨世,大禍将起。虐鬼布瘟疫,魍魉散惡疾,邪神起兵戈,而安照,就呆呆坐在城頭,吮着指頭,不哭不鬧,目光所及之處,積血成淵,聚骨如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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