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48)

慕玖越淡淡答:“一個貴嫔而已。”

貴嫔?

一個後宮裏連正經主子都算不上的女人?

慕初華眸中神色越發深邃:“九弟覺得,本宮會信麽?”

慕玖越反問:“皇兄為什麽不信呢?”下颚微擡,指的正是王皇後和太子妃她們,“皇兄剛才醒的時候也看見了,那麽多人都在這裏,每個人都見證了事實的真相,皇兄,這回你是不信也得信了。”

是了。

那麽多的人在,每個人都是見證者。

不管他去問誰,他所得到的答案,也将會是一模一樣的。

是後宮一個元姓貴嫔将蘊含着毒素的香爐送給了皇後,皇後轉手再送給太子,如此陰差陽錯之下,太子中毒,貴嫔自裁,真相大白。

可是,慕初華他,真的會信嗎?

見慕玖越這明顯是在隐瞞着什麽,宏元帝走之前也是未有表現出要追究此事的态度,慕初華微微垂眸,在自己這個九弟面前,第一次、最後一次、亦是唯一一次的,以一種堪稱是求人的态度,低聲問道:“到底是誰,你告訴本宮。”

慕玖越平視着他:“皇兄為何如此執着想要知道幕後人是誰呢?這對皇兄,有什麽好處?”

太子殿下倏然擡頭,方才還深沉如海的眸中,此刻竟是盛滿了犀利的刀鋒。

這種眼光,似是能刺破空氣,讓人皮膚都要為之變得發涼。

他語氣也是瞬間變得有些肅殺:“迫害你我二人的人,本宮為何不能知道?”

盡管此時還不知道自己中毒昏倒這件事所剖析出來的事實如何,但慕初華畢竟是慕初華,和面前這人在朝堂之上鬥了這麽多年,稍稍一想也就能知道,自己下毒,絕對不會是九皇弟做的,而九皇弟不可能會由此置身事外,所以九皇弟和他一樣,應該也是被陷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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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害他自己不要緊,那幕後人竟連九皇弟也給一起陷害。

兜了這樣大的一個圈子,幕後那人,想要如何?

離間他和九皇弟之間的關系?

這根本就是多此一舉,就算不離間,他們兩人之間也是勢如水火,一山不容二虎,他們誰都容不下對方。

既如此,幕後人搞了這麽一出來,是要作何?

想給人做出一副太子跟越王已經連米分飾太平都不需要的相殘樣子,從而攪亂整個朝堂?

慕初華緊緊盯着對面的人。

真的想知道,真的很想知道。

想知道真正在對付自己的,究竟是誰;在對付越王的,也究竟是誰。

能在他們二人眼皮子底下潛伏這麽久的人,會是誰?

會是誰?!

卻見慕玖越微勾了勾唇,竟是笑了。

這人氣度冷傲散漫,略薄的紅唇常年都是弧度淡淡,喜怒不形于色一樣,鮮少能見他會笑。

此時他這淺淺一笑,皎潔月光映照而來,晚風吹起他垂在肩側的烏發,飄飄忽忽的蕩起,飛揚烏色遮了那唇色豔紅,掩去那淺淡笑容之中的饒有深意。

慕初華朦朦胧胧的便看到,氤氲月光之下,面前這人周身皆是攏在了淡淡白光之下,從微笑着的紅唇之中傾吐出來的語句,也好似是被月光侵染,帶着隐隐約約的模糊。

“皇兄,臣弟奉勸你一句,還是不要知道得好。打草驚蛇最要不得,你只要知道,你真正的對手,其實并不是臣弟,這就可以了。至于其他的,你不必在意,也不用在意,反正現在父皇還在,再大的事,也輪不到我們兄弟插手。”

說完,他站直了身體,素白的袍袖微微一轉,他人已是朝着殿外走去。

慕初華分明還想喊住他繼續問的。

但見他這樣提醒了自己,毫不留戀的轉身就走,太子難得站在原地,皺眉沉思。

什麽叫不必在意,什麽叫不用在意?

難道父皇也已經知道幕後人的身份了,準備着手開始解決了?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

太子擡眸,看向漸行漸遠的人。

看着那人,月光緊緊糾纏在身側似是怎樣都揮之不去,映得他一身銀白霜華如素。他分明已經離得很遠了,卻還是恍惚有着一股子涼薄之意,緩緩游蕩在偌大的東宮裏,讓人所有躁動的心緒,都要為之變得平靜。

慕初華目送着人消失在遠處九曲的長廊盡頭,在原地站立了許久,終于反身入殿。

身後宮侍得了示意,開始将殿門掩上。

重重燈光與月光,就此被兩扇殿門分離,似是參商永離,再不相見。

……

出宮時已經是入夜了,這個時候宮門往往都是被把守得十分嚴格,任何人未持有陛下腰牌,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出入的。

但遠遠聽着馬蹄聲傳來,火光朦胧間,一輛裝飾稱不上多麽華貴的馬車正踏踏而來,馬車一角上一簇墨蘭開得正盛,士兵們見到了,當即跪地放行,連攔截一下都沒有。

越王的馬車如此輕而易舉便出了宮,直朝富庶區行去。

車廂裏,慕玖越正閉目而坐,一身黑衣的無影正将得到的最新情報念給他聽。

這情報裏寫的自然是和“南”有關的。

無影默默念着,将“南”今日的行蹤給仔仔細細彙報了一遍,“南”今日幾時幾刻去了哪裏,去幹什麽,去見什麽人,和誰吃了什麽飯,喝了什麽茶,說了什麽話,做了什麽動作,情報裏俱是寫得一清二楚,甚至是一目了然。

……這簡直不知要多麽近身的內應,才能給出這麽一份精準的情報來。

情報很長,無影念的時間也很長。

長到明明已經到了越王府,馬車未走正門,直接從偏門進了,停在馬廄好大一會兒了,無影卻還沒念完,餘光往下掃一掃,竟還有一小半。

擡眼見慕玖越還是在安靜聽着不說話,無影便繼續念,又花費了整整一刻鐘的時間,方才将這份情報給念完,難免覺得有些口幹舌燥。

這幾乎是他所接到的內容最多最細的一份情報。

以往的情報,哪一個不是經過了細致精簡的,讓人一眼就能看完。

便在他剛念完的那一刻,正閉目的慕玖越,倏然睜開眼來。

車廂內光線并不是多麽明亮,隐隐有些模糊。這位頗負盛名的殿下坐直了身體,撿了情報裏一個看似很尋常的地方道:“他備了馬,想進宮,卻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沒有進宮?”

無影默默點頭。

“想進宮,卻沒進宮。”

慕玖越指尖敲着手邊的一個小幾,指甲和案面觸碰,發出細微的“篤篤”聲響:“真是有意思了。”

難怪剛才在宮裏,那麽多的官員,幾乎來了三分之二,所有在朝上有着舉足輕重地位的大臣都來了,可偏生“南”沒來,當時他還覺得奇怪。

可現在聽了情報,卻是不覺得奇怪了。

想進宮,可猶豫了,就沒進宮。

他唇角緩緩笑開,笑容之中帶着那麽一絲的深意:“他倒是一點都不落人把柄。”

說完就要起身下車,無影先他一步掀了簾子下車,車外已經有士兵拿着燈在候着了。

無影接過燈,準備随主子回寝殿去,就聽士兵上秉道:“王爺,楚七小姐得知您回來了,正在湖心亭備了夜宵等您。”

慕玖越聽了,心中立時感到一暖。

居然在等他一起吃夜宵。

想來這個時候,喻兒也該睡着了吧?那麽小的孩子,平時作息都是極規整的,鮮少熬夜。

是個特別好特別好,全天下最乖巧可愛的孩子。

他舉步朝湖心亭那邊走,無影在旁側提着燈,給他照亮腳下的路。

此時已經快要子時,夜空極黑,映得弦月便是極亮。今晚月光難得好,襯着路邊的燈火,照得一路經過的叢叢花樹,竟似能在月下妖嬈起舞一般,随風蕩開極其濃郁的馥郁芬芳,嗅得人心神都要為之沉澱。

走了長長的一段路,湖心亭,終于近在咫尺。

擡眼便見那被月光照得熠熠生輝的湖面之上,小小的亭子裏燈光暧暧。亭子周圍垂了帷幔,貼着湖面吹來的晚風悠悠揚揚蕩起那蹭蹭帷幔,薄紗翻飛間,隐約能看到其間模糊的影子。

是楚雲裳。

接過無影手中的燈,慕玖越揮手,示意無影不用跟着了。

無影行了一禮,便悄無聲息的離開。

男人擡腳往湖心亭走,速度不快也不慢,哪怕心中其實是十分急切的。

不過一晚上而已。

宮裏朝上水太深,動辄便是要沾了一身腥,說一句話、做一個動作,看似漫不經心,實則都是經過諸多思慮計算的,俗話說一子錯,滿盤皆輸,其實說的就是這麽個理,一旦有哪裏做得不對了,直接被人拉着拖下水,再脫身不得,也是極有可能的。

這就是皇室,這就是皇宮。

宮裏氣氛太過僵持,難得才回了府,原以為還要和以往無數個夜晚一樣,将獨自一人享受着孤寂無邊的黑夜,卻被告知,有人在等着他。

專門準備了夜宵,等他一起用膳。

這無疑是冰天雪地之中,有人陡然遞來一只溫暖的手,将那漫無邊際的寒冷,都給立即驅逐了開去。

暖得心裏都是變得暖洋洋的。

暖得全身上下都似是沐浴在了明媚的陽光下,舒适得教人猶如身處黃粱美夢之中。

他走近湖心亭。

離得近了,果然見到楚雲裳正在裏面坐着,身邊沒有其他人,只她一人在亭子裏,安安靜靜的等着他的到來。

聽見腳步聲,擡眼見慕玖越來了,楚雲裳剛要起身行禮,他微擡了擡手,制止了她的動作。

“殿下回來了。”

她不是王府人,一直都是和外人一樣喚他殿下,并不喚他王爺。“殿下”這麽兩個字,被她略顯清冷的音色念出,随風一揚,輕飄飄的,軟綿綿的,恍惚似是帶了一股什麽特別的韻味,聽得人眸光不自知便要變得柔軟。

只是那柔軟,卻被明亮燈火給掩蓋了去。

“嗯。你等了很久?”

“不久,我算着時間差不多,殿下該回來了,這才讓人做好了夜宵。殿下趁熱吃吧。”

楚雲裳最終還是起身,将他手中持着的燈盞放到一旁,轉手親自給他布菜。

知道他的潔癖,她在此前十分仔細的洗了整整九次手,指甲縫裏都是幹幹淨淨不帶一絲灰塵的,潔白如玉,未上蔻丹的指甲分外米分潤,透着嬌嫩的色彩。她自己是按時用過了晚膳的,此時并不餓,也就只準備了一副碗筷,她将食盒裏的東西一樣樣的取出,整齊擺在石桌上,随口道:“夜深,我沒讓人做太油膩的食物,不好消化,都是些清淡的,殿下講究點吧。”

慕玖越垂眸看了看,果然都是非常清淡的,主食是雞絲清湯面,以及一些清爽小菜和一盤呈現着乳白色澤的奶酪點心,以及一盅銀耳蓮子羹。

顆顆紅棗被舀進碗裏,漂浮在朵朵銀耳間,淡淡香味誘得人食指大動,恨不得立即就能将這些東西給盡數消滅。

他下午回京後就直接入宮,一直到現在什麽都沒吃,也的确是感到餓了。

楚雲裳将飯菜擺好,碗筷放到他前面:“我向府裏的老嬷嬷打聽了一下,知道殿下不喜稻米,原本想着讓人熬點米粥暖胃的,知道殿下的喜好也就沒做。”

說着,她笑了笑:“殿下用膳的喜好,和九方少主倒是有些相同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慕玖越伸手端了那碗銀耳蓮子羹,瓷勺舀了一勺,他嘗了一口,濃稠香甜,非常好喝,是藍月的手藝:“本王和九方少主相識多年,經常相聚,算是同吃同住,喜好自然也是相差無幾的了。”

楚雲裳聽着,深有同感的點頭。

這點她是十分贊同的。

好比她吃飯是最讨厭蔥姜蒜一類,喻兒也就仿她,同樣的讨厭這些調味品,平素見到了,莫說吃了,連舔都不要舔,直接就先挑個幹幹淨淨,才會開始吃飯,不然光是看着那些東西在自己的碗裏,一頓飯都要吃得不安心。

慕玖越先喝了小半碗銀耳蓮子羹,低頭便開始吃雞絲面。

他這時候吃飯的動作,和九方少主之時的動作不太一樣。

許是因為楚雲裳的話,讓他察覺到自己在用膳之上不經意流露出來的一些小習慣,他這回刻意的調整了,右手還是牢牢包紮着,并未拆線,他便左手拿筷,倒也沒什麽不适應,動作看起來很是優雅,分明是第一次左手吃飯,可看起來卻是很熟稔一樣,顯然左右對他來說其實是沒什麽區別的。

楚雲裳注意到了,算算時間,差不多可以拆線了:“殿下明天下午有事嗎?沒事的話,我給殿下換藥,看看傷口愈合得怎樣,能不能拆線。”

他淡淡“嗯”了一聲。

而對于慕玖越是一個人回來的,楚雲裳之前就聽越軍士兵說九方少主今晚不回來,直接被王爺派去辦事了,她也就沒問九方長淵是去哪裏準備做什麽,只随手拿了一本書,翻到折頁的地方繼續看着,時不時的擡頭看慕玖越,給他再盛上一碗銀耳蓮子羹。

兩人一個吃一個看,氣氛倒也十分的融洽。

等夜更深了,楚雲裳都有些困了,慕玖越放下筷子:“好了,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楚雲裳這便将碗筷盤子都收進食盒裏,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拿着書:“殿下,一起吧。”

一、一起?

一起幹什麽,一起回去休息?

慕玖越瞬間眯了眯眼。

這句話,真是讓人好生遐想。

但他明白,楚雲裳這話,只是因為兩人住的殿宇算是順路,可以一起走而已。

他長睫斂了斂,舉步和她并肩走出湖心亭。

兩人一路走着,楚雲裳問道:“太子殿下中的是什麽毒?”

慕玖越道:“嚴格來說,應該不算毒,是一種不太常見的迷藥,藥性太烈,對人體不好才被人叫做是毒。”

這樣啊。

楚雲裳微微點頭。

她大約知道那種毒是什麽毒了。

的确是不常見,但也不是多麽難得的東西,花費稍多一點的銀子就能從黑市或是江湖上買到,是不少強盜殺手慣用的玩意兒,只要那麽一點劑量,迷暈人簡直是輕而易舉。

“殿下可查出是誰下的手?”

他聽了,轉頭看她,唇邊微微揚起一抹弧度,似笑非笑:“你想從我這裏套話?”

楚雲裳挑眉:“不算套話,只是想了解一下,對我也沒什麽壞處。”頓了頓,補充一句,“我的處境,殿下是知道的,宮裏發生什麽事,對我而言其實都是十分有用的訊息,多知道一點,就能多掌握一點,我是不太信好奇害死貓這句話的。”

她手中暫時沒有什麽能打進宮裏的人,對于宮中朝堂裏許多的事情,盡管有着前世的經歷,但其實也是一知半解,她是并不清楚的。

如今有着慕玖越這麽一個擺在了面前的上好眼線,她不問他,還能問誰去?

九方長淵又不在這裏。

慕玖越也沒有要隐瞞她的心思,剛才那句問話只是純粹逗她而已。他淡淡道:“是‘南’。他又開始動作了。”

南。

聽見這麽一個字,楚雲裳眸中神色立時一滞。

恰巧他正看着她,察覺到她這麽點細微的情緒變化,他眸底暗了暗:“你知道‘南’想做什麽。”

他用的是肯定的語意。

他清楚她和“南”之間的關系。

同時也是清楚,如今的她,已經不是以往那個從來都是隐忍低調到讓任何人都要無視她存在的柔弱少女。

她已經開始變得強大,變得狠辣,以往她所看不清的、看不透的,如今她已經全然的摸索出背後的一切秘密,她甚至和他一樣,也在暗中布下網,有條不紊的進行着她的準備,只等時機到來的那一日,給予敵人當頭一棒,是最厲的殺招。

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甚至知道得比她自己還要更加清楚。

可,正是因為清楚,正是因為明白,對于“南”這麽一個存在,他很是無法釋懷。

“南”……

和她之間的關系,簡直是說不清道不明,暧昧又纏連。

纏連到他的胸口,有些發悶。

果然,楚雲裳低了低頭:“我知道。”

“剛好,我也知道。”他轉頭不再看她,但心裏頭卻還是無緣無故有些鈍痛,似乎心髒之上的那個傷口,又開始發作了,一震一震的,喉頭也有血要湧出來一樣,“他的手伸得太長了,你們侯府裏肯定也有他的人。等我傷好了,你回侯府,務必要小心。”

“……嗯,我知道。”

說完,兩人已經到了一個岔路口。

岔路口一條往南一條往北,正是慕玖越寝殿和楚雲裳所住殿宇的兩個方向。

慕玖越将手中的燈遞給她:“回去吧,別想太多,好好休息。”

她把書平放到食盒上,接過這八面琉璃宮燈:“殿下也是,好好休息。”

他轉身走了。

這回走的速度有些快,不過那麽幾個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經消失在暗色之間,素白的身影被重重花樹遮掩,她看不見他伸手掩住唇,有血珠從指縫中流出,卻被他極快的擦去,免得空中染了血腥味。

再朝前走了幾步,确定她已經看不到自己,他索性動用了輕功,光影如電,他飛快的回了寝殿,剛一關上門,立時便克制不住的咳嗽幾聲,噴出一口殷紅的血。

血濺上透過窗紙照進來的淡淡月光所照耀着的地板上,散發着幽幽暗紅色澤。

他随手揩去唇邊的血,喉頭還在不斷的湧出血來,卻是沒再咳了。沒理會循聲過來的無影,他修長身軀貼着殿門,似是再沒有了力氣般,他擡手撫額。

唇角血珠還在不斷的流淌滑落,染得他胸前素白襟口,都是變得一片通紅。

無影立即取來藥丸,要給他服下。

卻見他微低着頭,臉容隐在暗中,聲音清幽,似是從幽暗深淵之中傳出一般。

“無影。”

忠心耿耿的暗衛側耳傾聽。

然後就聽他極其緩慢的道:“無影,為什麽總有人随随便便做出一個動作,說出一句話,就能戳中人的心窩子,又急又狠,連血液都是來不及流動?”

“……”

無影不說話。

只拿了帕子給殿下擦拭下颚上不斷滑落着的豔紅,良久,方才開口。

聲音依舊冰冷,卻帶着淡淡不容忽視的心疼,和一種怪異的堅決。

“少主,這些,不是您自己選的嗎?”暗衛是生活在黑暗之中随時随地保護主子的,向來少與人接觸,并不懂得該如何安慰人,只能直白而坦誠的道,“您自己選的路,就算血流幹了,也一定是要走完的。”

他選的是一條死路。

沒有柳暗花明,沒有絕處逢生。

只是那麽一條死路,那麽一條幹幹淨淨、沒有任何回轉餘地的死路。

那樣一個龐大的計劃,那樣一個逆天的決定。

分明是他自己選的,是他自己确定的,是他自己開始的,亦是他自己運行的。

事到如今,他又怎能無法承受,無法面對?

“對啊,是我自己選的。”

月光似是被陰影給隔離開來,男人低低的笑,笑聲混雜着濃郁的血腥之氣,隐約帶來一種從無盡深淵之中攀爬出來的惡魔氣息:“我自己選的,我又怎麽能後悔呢?我若是後悔了……呵。”

他輕笑一聲,嘴中滿是鮮血,這一回吐血,竟是比以往都要來得更急更烈。

可他不在意。

他甚至不想吃藥。

他只低頭看着無影腳前的那一灘血色,眸中深邃複雜而詭異難測。

須臾,聲音輕到似是飄落在最為黑暗之處的塵埃。

“所以啊,再戳心窩子,我也得受着,連半分拒絕,半分抵抗,我都做不到。”

畢竟,畢竟……

誰讓那個人,是他的心上人呢。

心上人,是被他放在了心尖尖上,寧願自己受着所有的苦,受着所有的疼,也不要她嘗受到半分的此生最為珍愛心疼的人。

他那樣那樣的喜歡她,愛慕她,盡管她無意間的話中傷了他,讓他苦不堪言,讓他心緒暴動到如此。

可是,太喜歡,太傾慕,他不願意她知道,他不願意她愧疚。

便只得獨自承受着,那種鑽心撓肺的痛苦,真真是要命之極。

無影默不作聲的給他擦血,藥丸遞到他唇邊,他低眸看了半晌,終于吞服了藥丸。

藥丸入腹。

強勁的藥效瞬間在肺腑間擴散開來,抑制住心口的劇痛。

他仰了仰頭,脖子上都是蔓延了殷紅的血跡,他眼睛掩在額前稍顯淩亂的碎發之下,連無影都是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盡職盡責的暗衛只能将少主帶到床榻上,脫去他染血的衣物,為他淨面擦身,給他蓋好被褥,方才隐退到黑暗之中,默不作聲的守着。

似乎這麽多年來,一直都是這樣的守着,看他做任何的事,感受着他任何的情緒,卻只能是看着感受着,并不能為他做更多的事,并不能為他承擔。

人只是人而已,只是一個單獨的個體。

所謂感同身受,也只是感同身受,也只能是感同身受。

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在沒有經歷過的情況下,體會到和別人一模一樣的感受。

沒有人可以,沒有人能做到。

所以,只能默不作聲的看着,只能默默地看他痛苦,看他難過,看他明明是在睜着眼的,可那目光卻是不知游移到了哪裏。

似乎很痛苦,似乎很難受。

一顆心髒都幾乎要緊緊揪起來,呼吸也是變得艱澀而顫抖,眼中漆黑無光,比夜色還要更加的深暗,比死亡來臨都要讓人更加難以承受。

寝殿之中,光線暗沉,空氣也是近乎于凝固。

寬大的床榻之上,男人靜靜的躺着,眼睛分明在看着前方的黑暗,可像是什麽都沒看,又像是在認真的看着。

他在看什麽,又在想什麽呢?

他在看這無休無止的黑暗,他在想着離他不遠的那個人嘛?

沒人知道。

也沒人敢知道。

無影垂眸,将身體更深的隐匿在陰影之中,氣息降低至虛無,空氣一樣的守護着他。

暗夜無聲。

☆、90、禮物

慕玖越夜裏吐血的事,楚雲裳并不知情,唯一知情的無影,也并不會在她面前多嘴。

于是,第二天,幾乎是一整天,她都沒有見到慕玖越,只以為他在忙,也沒多想。

卻不知道,他的确在忙——

只是忙的并不是政務,而是忙着找莫神醫,将人師叔從京城外的某個地方暗中接過來,下猛藥調劑一下因過度吐血而造成的脈搏微弱的症狀,以免讓楚雲裳看出來。

其實,自打上回楚雲裳和花雉一起,研制出了兩種效果十分不錯的藥後,莫神醫覺得有這樣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師侄女在,不用自己再操心少主的病,就沒繼續在越王府裏呆着了,而是去了京城往北的一個小城鎮,在那裏租了一間門面,開着一個小藥廬當着赤腳大夫,賺不了什麽銀子,但勝在安靜清閑,堂堂神醫谷裏出來的神醫日子過得也算有滋有味。

這回突然被召回,莫神醫還是很有些措手不及的。

不是病快要被師侄女給治好了嗎,怎麽又這樣急吼吼的把他喊回來?

當莫神醫得知慕玖越原本病症快要好了的,卻是在這麽個重要關頭又動了氣,吐了是以前好幾倍份量的血,師叔大人當即吹胡子瞪眼睛,恨不能直接敲開他的腦殼,看看他腦子裏裝的都是些什麽,是不是漿糊,不然怎麽能這樣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特麽就算是個鐵打的人,吐了這麽多血,也是得不知養多久才能養回來!

少主,您以為您體質血脈不同于常人,您的血就真的是吐吐更健康?

哄誰呢!

哄小少爺人兩個月大的小孩兒都不會信!

面對着莫神醫鐵青的臉,慕玖越難得神容恹恹的歪在榻裏,面具下的眉微微蹙着,神色寡淡。

是啊,為什麽要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呢。

明明自己比誰都要清楚,在心髒傷口徹底好起來之前,他現在的身體已經經不起折騰,稍微一個不注意,動辄便會沒命。

可為什麽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為什麽還是會……

眼前莫神醫在忙忙碌碌的配藥,無影和摸空過來的花雉在旁邊打着下手,慕玖越閉了閉眼,試圖驅散腦海中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強行控制着自己不要再想,省得讓自己再吐血。

須臾,懶洋洋的伸手揉上太陽穴。

罷,罷。

歸根究底,是他自己自作孽,怪不得誰。

很快,濃郁的藥材味道充斥了整個寝殿,有着火焰燃燒的聲音細細微微的響起。他睜開眼,見莫神醫連挪去偏殿都沒有,已經直接隔着屏風在親自熬藥了,無影和花雉則是去準備藥浴了,等他喝過了莫神醫熬出來的藥,再泡上一個時辰的藥浴,差不多就能将脈搏給暫時恢複到原來的程度。

似是察覺到他正看着自己,莫神醫一邊把握着火候,一邊苦口婆心的開始勸。

“少主啊,您的身體,您自己是最清楚的,這病眼看着好不容易就快好了,您怎麽就又……唉,連我這個老頭子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老人微微搖頭,顯然知道自己的話,少主從來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他說了跟白說一樣。

果然,慕玖越慵懶的歪頭枕着玉枕,像是什麽都沒聽到一樣,目光游離的看着寝殿之中的各處擺飾。

莫神醫回頭看了一眼,就嘆息着收回視線。

少主啊,少主。

真是固執到撞了南牆還不願回頭。

過了片刻,藥熬好了,烏黑的藥汁盛在白瓷的碗裏,勺子沉進去就再也看不見了,怎麽看怎麽讓人不敢下咽。藥汁散發出來的味道也是極其苦澀難聞,似是這麽一小碗藥而已,就放了至少二三十味藥材,藥味重得吓人。

慕玖越半支了身體坐起來,烏發從素白的衣上滑落,暈開一抹素淨的涼意,沒有攏緊的襟口微微開着,在略淡的天光之下映出雪色般的白,恍惚卻是沒有絲毫的血色的蒼白。

他沒讓莫神醫喂他,只自己端了藥喝了,也沒表現出對于這藥是否太苦的神态來,喝完就又躺下了,似乎十分的疲憊。

藥汁的苦澀味道還在舌尖打轉,沿着喉管直流進胃裏,強烈的藥效極其猛烈的發揮出來,燒得五髒六腑都是發疼,卻怎樣也敵不過心髒之上的疼。

他睜眼茫然的看着頭頂淺色繡四爪蟒紋的床帏。

都過了一整夜了。

怎麽還是這麽疼?

只那麽一個簡單的動作,一句簡單的話語而已,卻是讓他疼得骨頭都要斷了似的,整個身體也仿佛不存在了一樣。

真教人難受。

再躺了會兒,無影和花雉從盥洗室裏出來,說藥浴已經準備好了。

莫神醫過去看了看,伸手在被種種藥材浸泡得近乎于漆黑的藥液中撥弄了一番,再聞聞味道,轉頭道:“少主,可以了。”

慕玖越紋絲不動。

再看了會兒床帳上的圖案,莫神醫忍不住催了次,他這才懶洋洋的起身過來,慵懶得好似全身都沒有半點力氣一樣。

脫掉随意披着的外袍,中衣也去了,他只下身穿着件薄薄的絲綢長褲,裸在空氣之中的上半身肌膚凝脂般的白。

身形雖瘦削,但那肌肉怎麽看怎麽緊繃,寬肩窄腰倒三角,只這麽一個半露的背影,就已經是給人一種精致卻健碩的美感,像是最細膩的和田玉雕琢的一樣,道道肌理、線條皆是完美到不可思議,簡直是造物主最為用心的作品。

但卻是美玉有瑕,那位于一點淡紅的下方,依舊橫亘在左胸心髒之上的傷口,竟似是又撕扯開了很大的口子,隐隐又可從傷口裏瞥見正激烈跳動着的心髒,鮮紅的物什劇烈的一跳一跳,那種讓人有些心驚膽戰的跳動,看起來竟好像心髒要從那傷口之中跳出來一樣,無端端的吓人。

盥洗室裏莫神醫三人都出去了,慕玖越緩緩摘下臉上的銀色面具,露出一張昳麗絕豔的臉來。

他臉色白得幾乎透明,唇色卻是詭異得鮮紅如血,襯得他膚色更加慘白。向來都是迤逦如畫的眉梢眼角,如今俱是透露出和他心跳如出一轍的激蕩的神采,他随手擱下面具,撐身進了浴桶裏,任由身體被漆黑的藥液寸寸吞沒,烏發也未能幸免。

他在藥液之中靜坐着,微微側頭,手肘撐在桶沿,極倦一樣微微瞌上鳳眸。

……真冷。

要是有那個人在,他應該就不會冷了吧。

藥液滾燙,漆黑之下熨燙得他皮膚都在發紅,他卻如同身處寒冬臘月,渾身上下皆被厚厚冰雪覆蓋,連呼吸都是冰冷而僵硬的。

這世上總有那麽一個人,能讓你為她哭,為她笑,為她受盡苦楚,為她嘗遍萬千冷寒。

如同在懸崖之上行走,在刀尖之上跳舞,每一個舉步,每一個旋轉,都要經歷種種不可言的折磨。

可不管多累多苦,只要能看她那麽一眼,你就覺得整個世界都會變得圓滿。

你會覺得,這世界如此之大,三千繁華,只有她是最好的。

只有她,是最值得你付出一切的。

只有她。

只有她。

劇烈跳動着的心髒,終于在強大的藥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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