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56)
打扮得能看上眼一點,就絕對能讨得到媳婦。
可女人!
一個女人,可以無鹽,也可以無貌,更可以無才,但倘若沒了名聲,那簡直比要了此女的命還要更讓人來得絕望。
君不見自古以來,便是為了這麽一個莫須有的名聲,多少的少女,出閣之前便在寂寞香閨之中抑郁而死;又有多少少女,還未過門就已經成了寡婦,終身守着亡夫的靈位而不得善終!
可見名聲之于女人,是有多麽的重要。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吧。
比如說宏元帝最寵愛的十五公主,慕流瑩公主。
這個公主乃是四妃之一所生,年紀比較小,又生得可愛,會讨人歡心,因此很得宏元帝寵愛,要月亮絕不給星星,要太陽就絕不給月亮,可以說是從小便得三千寵愛在一身。
可,就是這樣一個被皇室捧成了公主的公主,若是其名聲一朝損毀,莫說能自己的婚姻自己做主,嫁給自己喜歡的人了,就算是想要下嫁給官職較低的朝臣的兒子,對方家裏還要想一想接手公主這麽個燙手山芋可是合适。
畢竟,無德便罷,無貌也好,偏生你失了名聲,這就算是放在鄉下,那也是得有不少人要戳着你的脊梁骨說上你一說的。
而輿論這種東西,向來都是能不動聲色将人解決掉的最大利器。
所以,月非顏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敗壞自己的名聲。
月非顏心中十分的明白,自己如今前來問楚雲裳索要訂婚信物,一方面在表明,這已然是讓兩人之間的關系,真正的決裂了,再也沒有修複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則是證明了她是心系着南陽王的,她想嫁給南陽王,想成為高高在上的南陽王妃,從而憑借着自己這樣一個強大的夫君,能将包括楚雲裳在內的所有人都給踩在腳下。
可倘若沒了名聲,別說能坐上南陽王妃的位置,就算是個側妃,怕也是極難!
畢竟羽離素是南陽王的同時,也還是羽家的家主。
羽家,那可比他們月家要強大了太多,歷經兩代王朝興衰,在月非顏看來,能夠如今能得羽離素半點看重,這已經是她上輩子燒了不知多少高香才能得來的福分,她又如何能讓這樣來之不易的福分從她手中消失掉?
所以,她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自己的名聲毀在楚雲裳手裏。
絕對不可以!
可她剛想使出眼淚攻勢,就被楚雲裳十分輕蔑的告知,一哭二鬧三上吊,她可以棄一選二三。
二是鬧,三是上吊。
月非顏這當真是有史以來第一次覺得,摘除了僞裝面具的楚雲裳,居然如此難纏。
難纏到恨不得讓人能立即将這個毒舌的女人給鏟除了!
可,便在這時。
楚雲裳的貼身護衛突然進房來,說南陽王來了。
南陽王,羽離素,來了。
即便淚眼朦胧,但月非顏還是看得清楚,聽了這麽個消息後,楚雲裳雙眸陡然眯起,那雙剛剛還面對着自己表達出種種鄙夷嘲諷不屑姿态的眼睛裏,立時變得深邃無比,看不到邊。
月非顏心中一跳,覺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麽。
在楚雲裳離京之前,每次羽離素來汝陽侯府裏找楚雲裳,很多時候她也會在場,可她卻從沒見過楚雲裳會對羽離素的到來,有着這樣一種神情。
到底,是發生了什麽,會讓楚雲裳下定決心,撕掉所有僞裝的面具?
是有什麽事情被楚雲裳發現,才會讓楚雲裳變得和以往有着很大的不同?
懷揣着諸多的疑問,月非顏清楚的瞧見楚雲裳唇角輕輕一勾,明明只是個極淺極淺的笑容,卻偏生讓她感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
那寒意從腳底灌入,瞬間竄到頭頂,讓她感到膽寒不已。
月非顏微微垂下頭去。
到底,是怎麽了呢,楚雲裳,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然後就聽楚雲裳道:“來了?在哪裏?”
花雉低聲道:“在朝咱們這院子過來。”
果然,話音剛落,就聽守在外頭的藍月藍香請安道:“奴婢見過南陽王。”
楚雲裳微微擡眼。
月非顏也是輕輕拭了淚,轉頭看去。
這便見外頭天空晴朗,日光明媚,暖暖的金色照射下來,這春日的确是十分的好,天氣暖得可以将身上的衣服再給脫掉一件兒,似乎再過不多久,夏日便要到來了。
不過這樣好的天氣,卻敵不過那正慢步走來的人。
敵不過那人緩緩走來,羽扇綸巾,千萬青山碧水難繪其中之一,是一種無上清貴難越的雅。
他姓羽。
“羽”這個姓,本就已經是個很素雅的姓氏,偏生他名字裏還多了個“素”字,再多了個“離”字,這就讓他的名字顯得更加的素淡雅致,即便只那麽簡簡單單讀在口中,都能生生給人帶來一股子微薄的涼意。
似乎他這人,生來便是該清清淡淡一襲輕袍,一紙書卷,不沾染任何俗世情感在紅塵之中信步而走,绶帶翻飛寫就一場盛世華章。
這就是他,這就是羽離素,是許許多多女人心目中的最佳夢中情人。
也是此刻這個正廳裏,楚雲裳的前未婚夫,月非顏的心上人。
遙遙看着那人披着金光而來,眉眼仍和離京之前相見,是極能給人好感的清越溫和,形狀姣好的薄唇似是而非的上揚,給人一種恍惚在笑,卻好似又沒在笑的錯覺。他身上穿着的是一襲銀蘭色的衣衫,是平常愛穿的顏色,顯然是在南陽王府裏換過了官服才過來的。
不過,就是不知他是為了楚雲裳而來,還是為了月非顏而來了。
等他踏過門檻,走進這個正廳,月非顏立時低頭行禮。
“非顏見過王爺。”
綠萼和花雉也是跟着行禮。
楚雲裳卻是坐着沒動,只擡眼看了看外頭,見楚玺等人沒來,她立時就知道,羽離素這是并不打算讓接下來發生的事,傳出去了。
索性她也沒料到羽離素今日居然會來,雖出乎意料,但卻也是在情理之中。
畢竟此時距離她回京那日,已經是過去了太久太久,他原本一手安排好要在宮裏和她見面的,卻沒想到竟被她和喻兒直接破解了,後來又因為慕玖越的出手,這便一直拖延到了今日,方才得空過來見她。
于是楚雲裳坐着沒動,只平平靜靜的看他:“今兒吹的是什麽風,居然将南陽王給吹到我這小院兒來了。”
她自覺自己語氣應該很是平靜,什麽情緒都沒洩露出來的,偏生對面的人還未走近過來,聽見她這麽句話後,直接便在原地停下。
然後一雙清隽的眸子,直直地看了過來。
他聲音和他的人一樣,清越溫雅,帶着十足讓人沉淪的柔和。
“雲裳。”
他喊出這兩個字來,似乎并不特別的親昵,但卻又偏偏喊的是她的小名,這就顯得兩人的關系似乎很是暧昧:“好久不見,你變化竟如此之大。”
聽羽離素一來,果然首先就是要和楚雲裳說話,月非顏咬了咬唇,然後眨了眨眼睛,似乎讓眼眶裏的淚再落出來一些,以此來博得待會兒羽離素的注意和同情。
可羽離素此刻只在看着楚雲裳。
看着這個女人,坐在上首的位置,并不因為自己的到來而要給自己行禮,然後讓座。
她只那樣簡簡單單,雲淡風輕的坐着,好似就算是九五之尊到來了,她也是那樣清清冷冷的模樣,誰的面子都不會給。
這樣的嚣張,這樣的傲慢,這樣的盛氣淩人。
羽離素眸中神色微微的變了。
可就是這樣一個有着諸多缺點的女人,卻偏生被他看上了眼。
即便至今已經隔了三四年,可他還是記得,當初她還只是個半大的姑娘,随同汝陽侯和汝陽侯夫人入宮參加宮宴,別的千金小姐都是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說話聊天,就連她的那三個妹妹,也是在和別家的千金湊熱乎。
就只有她一人,穿着最簡單、最素淨的白衣,獨自一人坐在亭子裏,撐頭對着亭子外的花海出神。
她當時年紀分明很小,眉眼還未長開,但就是那樣一個側面,那樣一個姿勢,讓無意途經此處的他看到,覺得她好像是自成一個世界般,外界再如何的熱鬧喧嘩,也無法撼動她半分。
花開花落,雲卷雲舒,她也只是一個過客,冷眼旁觀世間繁華萬千。
他莫名被那種情境所打動。
然後就向人打探,那個白衣的小姑娘是誰。
得知是汝陽侯家的女兒後,有意無意的,他開始收羅有關她的所有消息,開始想方設法的接近她。
原本只是那麽一點點細微的興趣而已,卻不知怎的,越是了解,越是感興趣,直至最後,終于将她的名字镌刻進心底,想着能否和她就此攜手一生。
所以,被陛下封為南陽王後,陛下問他,那幾位公主,他可有喜歡的,大可娶回家去。
當時他腦海之中,第一個想到的,不是任何一位公主的長相,而是那個身穿白衣的少女,坐在最熱鬧的地方裏,獨自形成一個清冷世界。
他拒絕了陛下,說自己已有意中人。
說出來後,他才恍然。
對啊。
自己這樣對她感興趣,可不就是因為,她是自己的意中人嗎?
因為中意,所以才是意中人啊。
他其實是個有點愛沖動的人,拜別了陛下,就火速出宮,去了汝陽侯府,卻是啞然,自己只想着來見她,根本忘記帶來什麽東西給她。
無奈之下,只好将自己随身攜帶的玉佩,當做是訂婚信物,送給了她。
他記得那個時候,她接過那塊玉佩,嬌嫩的面容上揚起一抹說不出是高興還是怎樣的笑容。
她只拿着那玉佩看了會兒,然後擡頭問他:“你會一輩子對我好嗎?”
會啊,怎能不會。
都已經向陛下表明了心意,天子作證,如何能不對她好?
彼時,他望着她,目光柔軟而寵溺;她望着他,目光澄澈卻帶着微微的懷疑。
可不管如何,兩人的命運,從此就真正系在了一起。
只是,沒想到,沒想到……
本該成為世界上最親密的人,如今,竟是以這樣陌生的姿态,時隔整整一年,方才相見。
一年不見,羽離素覺得,她變得比以前更好看了,氣度依舊清冷,但卻有着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柔軟,是因為——她的那個兒子嗎?
他記得她的兒子随了她的姓,叫楚喻。
對,是叫楚喻。
好似她兒子的這個名字,還是很有寓意的。
正想着,就見上首的人微微挑眉,詫異一笑:“變化?敢問南陽王,我哪裏變了。”
“哪裏都有變,也哪裏都沒有變。”
羽離素說着,不再在原地停留,微微上前來些許,然後在經過了月非顏身邊的時候,果然是注意到正黯然垂淚着的人。
許是因為和月非顏這個女人相處得還算不錯,他便問了句:“非顏小姐這是怎麽了,你好不容易才見到雲裳,怎麽哭成這個樣子,是誰欺負你了?”
聽見這麽句問話,月非顏本就止不住的淚水,當即更如開了閘的洪水般,滾滾而下,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羽離素徹底停了步子。
上首的楚雲裳卻是輕輕的笑了。
瞧瞧。
瞧這話說得多好聽,瞧這名字叫得多親昵而又端莊。
非顏小姐。
這樣的稱呼,就算是在他将随身玉佩當做訂婚信物送給她的時候,他可都沒對她這樣叫過,稱她一句雲裳小姐。
……不過想想,他要真這樣叫,她絕對會惡心到一巴掌糊上去吧。
楚雲裳不自覺的斂了笑容。
但恍惚間好似又想起,尋常人喊她,不熟悉的都是喊楚七小姐,熟悉的都是喊雲裳。
似乎也就只有九方長淵那一人,是喊她“裳兒”了?
仔細想想,“裳兒”這個稱呼,竟比“雲裳小姐”要好聽太多了。
楚雲裳當即暗暗決定,以後九方長淵再喊她,她應着就是了,之前還不知道,這一兩兩對比之下,她才知道九方長淵對她的稱呼是有多好聽。
然後轉眼就見月非顏擡手拭淚,抽抽噎噎的哽咽道:“回禀王爺,非顏,非顏委實是太過,太過……”
似乎是想說什麽,卻又礙着誰說不出來,月非顏話說到一半,就又垂頭拭淚,纖瘦的身軀微微顫抖,弱柳迎風般,好似下一刻就會哭到暈倒。
可在場的人就羽離素一個還在站着,他又沒帶什麽下人來,當即便到旁邊坐着,看了一眼楚雲裳,就繼續詢問月非顏:“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能和本王說說?看本王能否為你分憂。”
月非顏一聽,柔柔弱弱的擡頭,一雙美眸之中三分委屈三分嬌弱三分欲語還休外帶一分妖嬈媚色。
若非羽離素多年見慣了美色,心中又一直有着楚雲裳,怕也是要被月非顏這雙媚眼給看得三魂去了七魄。
卻是在月非顏擦了擦淚,将将要開口的那一瞬,就聽上首楚雲裳漫不經心道:“這裏除了我,還有誰能欺負她?怎麽,不就一個玉佩而已,便是碎了扔了,那也是我自願,月非顏,貓哭耗子假慈悲,這道理莫非你不懂嗎?”
玉佩?
羽離素瞬間轉頭,清越的眸中竟是瞬間變得有些犀利,令人有些不太敢和他直視,仿佛這才是他的真正面目一般:“玉佩?什麽玉佩?”
綠萼已經重新沏了茶呈上來,楚雲裳懶洋洋的吹着:“還能是什麽玉佩,就是你給我的那塊啊。”
他給她的,只有訂婚信物那塊玉佩。
羽離素還未開口,就聽楚雲裳又道:“雖然你我二人婚約已然解除,但畢竟你沒問我要回那塊玉佩,所以玉佩是我個人私有物。”她微微擡眼,眸中隐有嘲諷之意,“既然是我的,我摔了還是扔了,掰了還是賣了,可不就是我想怎樣就怎樣?南陽王,既然你來了,先別急着為你的非顏小姐讨公道,倒不如先問問這位非顏小姐,為什麽我楚雲裳的東西沒了,她會比我還要更加傷心?”
☆、97、這英勇的一撞
楚雲裳這話,無疑非常的犀利。
月非顏原還想将她一軍,卻沒想到自己樣子是做足了,可說話的先機卻被她給搶了去。
當即少女暗暗的咬了咬唇,心中頗有些忿忿。
總是……
總是這樣!
以往每次,不管什麽場合,什麽時間,她總是這樣,在自己做足了姿态,想要開口說話的時候,她就會搶先開口,阻了自己的話頭!
也正因為如此,每次都該自己奪得的名聲和榮耀,都偏生被她給搶了去!
否則,懿都裏真正該被作為領銜人物的,就該是自己,而非是楚雲裳!
楚雲裳,她有什麽好,不就一個生了孩子沒人要的破鞋而已,怎的就讓這麽多人都喜歡着她?
小王爺喜歡她,越王喜歡她,就連自己的心上人也喜歡她!
她明明如此僞善,如此惡心,是扔臭水溝裏都還要被人喊打喊殺的過街老鼠!
這樣的一個女人,哪裏比自己好?
月非顏咬着唇,心中恨意濃郁到了鳳凰,恨不得此刻手中能有那麽一把刀,上前去将刀尖狠狠捅入楚雲裳的胸口,讓這個已經互相撕破了臉皮的“好姐妹”命喪自己之手。
但,面對着羽離素投射過來的目光,月非顏纖長濃密的睫毛輕輕顫了顫,有着細微的淚珠兒盈盈墜在其上,襯得一雙含淚美眸愈發的波光流轉,轉瞬間竟将自己的心思收斂得十分完美,任是羽離素都沒看出什麽端倪來。
明知此刻自己不管說什麽,在羽離素到來之前發生的那一幕,無論如何都已經成為楚雲裳的把柄,月非顏心中微慌卻不亂,只拿帕子輕輕擦了眼睛,然後微微側頭,看向坐在自己身畔的羽離素。
“王爺。”
月非顏以往表現在人前的形象,乃是十分熱情開朗的交際花,和誰都很能談得來。
這樣的一朵交際花,此時竟是淚盈于睫,柔弱得仿佛風雨之中正飽受摧殘的白蓮花,看得人心都要碎了。她米分白的唇微微張開,卻是呵氣如蘭,有着淡淡的香氣從她身上散發出來,彌散到空氣中,幾欲要惑了人的感官。
與此同時,她以一種泫然欲泣的姿态道:“王爺,七小姐将您送給她的訂婚信物摔毀,我作為一個外人,理應不該如此傷心。可一想到,王爺您親手送出的訂婚信物,竟被七小姐這般對待,她分明是從未重視過這個信物,也從未重視過王爺您……非顏将心比心,實在為那被摔碎的信物感到痛惜,方才這樣失态,還望王爺勿要責怪。”
她這話說得十分好聽。
楚雲裳,你不是想拿捏我為信物沒了而傷心,向王爺告發我對他的心思?
那我就反間你和南陽王之間的關系!
果然。
月非顏這話剛一出口,羽離素轉頭看向上首的楚雲裳。
他目光之中有些犀利,有些冷厲,和以往的清越溫隽相比,如今這般看起來好似是蟄伏了許久的上古寶劍,因着種種不可說的怒氣,陡然脫鞘而出,帶來瞬間湛湛寒意。
寒意瞬間向楚雲裳逼近,分明只是一股氣場而已,卻是讓得整個正廳,都是瞬間變得有些寒冷了。
這種寒,不比慕玖越所帶來的那種冷貴自持的天邊雲端之寒。
而是仿佛來自極北極南之地,埋藏于地下深處千萬年的玄冰之寒。
寒得涼透,寒得徹骨。
分明只是處于這寒意的旁側,可月非顏還是禁不住身體輕輕顫抖了一下。
她臉色本就微白,此刻感受着這寒意的侵襲,就變得更加蒼白。她擡眸看向楚雲裳,想着自己都這樣難以承受了,楚雲裳作為羽離素所針對着的目标,肯定更加難以承受。
卻不想……
楚雲裳老神在在的坐在上首主座之上,手中還正捧着一杯茶盞。
白瓷杯中茶水熱氣袅袅,深黃的茶水裏小小的茶葉慢慢蕩漾起伏。楚雲裳好似根本沒有察覺到那充斥了整個房間的寒意般,只兀自慢條斯理的喝茶,須臾放下茶盞,重新歪靠下來,神色悠然,頗有些看好戲的味道。
沒有去看羽離素,也沒有為自己進行辯解。
她只看着月非顏。
“月非顏,你講完了?”
語氣太平淡,也太冷靜,月非顏不知所措的回視着她。
然後就聽她輕慢道:“既然你講完了,那也該輪到我講了。”
月非顏心中一跳。
莫名有着一種不好的預感,陡然在心頭升起。
羽離素也在看着她,雙眸之中寒意猶自凜然:“雲裳,你想說什麽?本王送你的,就只有那麽一塊玉佩,你卻……”
你卻不好好珍惜,竟将它随意摔毀!
你這樣做,将本王置于何地?
他話沒說完,就見楚雲裳擺了擺手,示意他住口。
幾乎是下意識的,看到她的動作,他到了嘴邊的話,立即咽了回去。
他沉默着看她。
一如一年之前的很多很多次,他不說話,只看着她。
她右手随意搭上自己的左手腕,轉了轉腕間系着的深藍綢帶。因是名醫者,貼身攜帶的東西雜七雜八比較多,還要帶着孩子,是以她手腕上只這麽一條暗藏着鋒銳殺器的綢帶,其他的就什麽都沒有。她手指繞着深藍色的綢帶漫不經心的打轉,絲綢柔軟的纏在她的手指上,絲綢裏面裹着的銀絲也是順勢纏繞了起來,她好似玩得挺開心,然後看向右側兩人。
她先問了羽離素。
“南陽王,我們之間的婚約,早在去年,就已經不作數了,對吧。”
她問得很是漫不經心,似乎和他婚約的作不作數,和她本人根本沒有什麽太大的關系一樣。
而她也的确是真的并不太關心這個所謂的關系。
這樣的認知讓羽離素眸中寒意愈發濃郁:“對,不作數了。”
“那好。既然不作數了,你沒将訂婚信物取回去,這是不是就說明,這個信物,已經是我個人私有物,算是劃分到我的財産裏,它已經成為我珠寶財産之中的一員了?”
“是。”
“既然如此,我自己所有的一塊普普通通的玉佩被摔了,月大小姐傷心個什麽勁兒?”
楚雲裳說到這裏,終于還是沒忍住,嗤笑一聲,笑聲之中嘲諷之至:“我倒是不知道,一塊普通到誰家裏都有那麽五六七八塊的玉佩,居然也能惹得月大小姐如此傷心。這樣說來,我是不是也可以這樣理解,往後誰家玉佩摔碎了,你月大小姐都要親自跑過去哭一哭,彰顯你白蓮花的精神美德?”
音落,一室寂靜。
羽離素畢竟是羽離素,頭腦卓越,心智自然更是卓越。
他當即就明白楚雲裳這番話的含義。
原本之前就該明白的,只是月非顏三言兩語挑撥了他和楚雲裳之間的關系,他重心便只放在了被摔毀的訂婚信物上,而沒有過多的注重月非顏傷心的緣由。
現下,楚雲裳這樣簡單明了的諷刺,他微微蹙了蹙眉,卻是沒轉頭看向身旁的月非顏,而依舊是在注視着楚雲裳。
看着楚雲裳,看她高高坐在上頭,那一副洞悉了事情背後真相,又冷傲又不屑,看誰都帶着股刺頭兒般的神情,他眼中寒意,莫名減退了些許。
廳中氣氛終于稍稍緩和了下來。
趁着這個空當,綠萼重新過來給主子客人們沏茶。
這小動作打破了廳中的僵局。
羽離素擡手端茶,手指修長,骨節分明,靜靜伏貼着細致的白瓷,散發着美玉一般的美感。他微蹙的眉已然松開,這時候也是能整理清楚了整件事的往來,淡淡開口,卻是問向月非顏。
“月小姐,一塊很常見的玉佩而已,倒也值得你如此悲傷。”
月非顏一聽,本就因楚雲裳的話而變得十分難看的臉色,立時變得更加難看了。她指尖絞着帕子,其上精致的桃花繡紋幾乎要被她絞得皺成一團。
她再咬了咬唇,唇瓣殷紅似血,将将要滴下血珠來:“王爺,那哪裏是什麽常見的玉佩,那分明是您送給……”
“那就是一塊常見的普通玉佩。”
羽離素擡眸打斷她,一雙眸掩映在茶水霧氣之中,好似溫泉水中沉澱着的黑寶石般,灼灼而動人,透着股清越沁人的神采。
他神色平靜而泰然,似乎之前散發出那樣寒意的人,并不是他一樣,他聲音也是平淡的:“本王既送了雲裳,那玉佩就是雲裳的。她想怎樣就怎樣,礙着你的眼了?”
這竟是站在楚雲裳那邊了。
竟然站在楚雲裳那邊了!
月非顏嬌軀一軟,竟是“撲通”一聲跪下地來。
她半匍匐在地,聲音柔弱顫抖得惹人垂憐:“可是王爺,那是您送她的訂婚信物啊,是訂婚信物啊!若非當初她未婚先孕,現在王爺您,就該已經在給汝陽侯府下聘,着手要開始準備婚禮了!”
少女淚光盈盈,字字泣血:“王爺,您送的訂婚信物,她非但不好好收着,反而如此踐踏。難道王爺您的心意就如此不值一提,随随便便就能毀了麽?”
說着,她擡起頭來,目光哀怨而纏綿:“王爺,就算只是一塊再普通不過的玉佩,可它怎麽說都是代表着您的心意!王爺可知尋常女子收到未婚夫所贈信物,皆是怎樣對待?無一不是鄭重妥帖收藏,生怕會被別人發現觸碰,都是要悄悄地收在自己最寶貴的地方。可是七小姐呢?她不僅不收藏放好,反而還直接摔毀!王爺,您的心意被如此對待,難道您就沒有半分心涼的感受麽?!”
原以為自己這樣說,羽離素就該應承自己,可月非顏眼角餘光卻分明是瞥見,自己說出這樣的話後,他竟沒再看自己,而是轉頭去看了楚雲裳。
月非顏見到了,心底狠狠一顫,渾身竟是微微的發冷。
這就是你的選擇嗎?
這就是你的選擇嗎,羽離素!
你寧願還要在乎着楚雲裳的的感受,也不肯聽我的肺腑之言嗎?
我這樣卑微、這樣下賤的追随着你,傾慕着你,可你卻從來都不正視于我,你只會一門心思的打探有關楚雲裳的一切,想着該如何能将這個冷血無情的女人給收進心裏。
羽離素啊,羽離素。
你說咱們三個,到底誰眼瞎,到底誰愚蠢?
我喜歡你,你喜歡她,可她又喜歡誰呢?
她絕對不喜歡你!
這樣一個不喜歡你的女人,你偏生将她視作珍寶,而将我視如草芥!
羽離素,你的心,怎的就這樣狠!
便見羽離素觑了眼楚雲裳的神色後,見這女人依舊一副清清冷冷的姿态,并不為月非顏的話如何動容。他不知怎的,竟是稍稍放下心來,然後便重新看向月非顏,驀地,眸色變得深了。
他和月非顏之間的關系,其實并不是表面上看起來的那般親密。
一切都只是月非顏自己僞裝出來的罷了。
否則,他分明還未動怒,月非顏卻怎能怕得直接跪地?
若真是關系十分親密的話,就該如楚雲裳這樣,別說跪地了,見面了連半個禮節都不會做,他也是絕對不會多說半個字的。
羽離素和月非顏現下的關系,由此便可見一斑了。
于是,面對着月非顏剛剛那一番堪稱是錐心之言的言語,羽離素道:“本王心意被如何對待,那也都是雲裳的事,和你無關。月非顏,本王最後問你一次,玉佩如何,心意如何,這與你有何關系,你傷心成這個樣子,到底……為的是什麽?”
為的自然是你!
可是這句話,月非顏如何敢在他面前說出來?
于是月非顏顫抖着身軀,淚珠從眼眶之中傾落,灑在地板之上,将地板染上一層明顯水漬。
她哭得好似是全世界都将她抛棄了一樣,委屈又可憐,小巧的鼻尖都是發紅了。
“王爺,王爺您居然不信我,您居然會這樣想我!”
她哭得真真是梨花帶雨,清淚簌簌而落,就算是旁觀着的花雉見了,都是忍不住要感慨這女人的淚腺居然如此發達,說哭就哭,根本不帶半分醞釀的:“王爺,非顏對您一派忠心耿耿,非顏所作所為都是為您着想!可今日,不過七小姐幾句話,王爺您就如此懷疑于我,這簡直要讓我無地自容!我還不如……”
“你還不如一頭撞死得了。”
楚雲裳這時候閑閑接話,眼角一掃,就掃見正一臉無語的看着月非顏的花雉。
和地上正哭得悲天憫人的月非顏相比,楚雲裳這時候看起來很是閑情逸致,随意揮了揮手,便下了吩咐。
“花雉,快将月大小姐面前的桌椅挪開,掃清她撞頭的道路,免得待會兒她去撞牆或者撞柱的時候,會因着我們這裏的擺設而無法完成,到時候怪罪下來可就不好了。”說着,微笑着看向羽離素,“南陽王,你說是吧。”
“……”
月非顏哭聲戛然而止。
羽離素也是頓覺愕然。
花雉卻是立即就笑了:“好嘞七小姐,屬下這就去辦。”
然後說做就做,果然一個縱身,就躍到了月非顏的旁邊,伸手一抓,就将距離月非顏最近的桌椅給搬離了開來,将月非顏和牆壁、柱子之間的空當都給掃清了。
他做好了後,還十分優雅的半鞠了一躬:“月小姐,障礙已經掃清,您請撞牆,慢走不送。”
月非顏愣愣地瞧他。
然後“嗝”的一聲,竟是被他給嗆得發出了一聲哭嗝。
她急忙捂住嘴,臉色瞬間漲得通紅,襯着一雙淚眸,竟也是十分的漂亮。
可惜這樣的漂亮,在場幾人都不會去欣賞罷了。
除羽離素在外,所有人都正以看好戲的神态看着她。
楚雲裳這時候慫恿道:“月大小姐,你快撞啊,我的屬下已經将最佳道路上的障礙都給你掃清了,你就大膽的、無畏的、勇往直前的撞吧,我絕絕對對不會攔你的。”
說着,坐起身來,神色竟變得很是感懷,一雙眸子也是十分的坦誠。
接下來的話卻更是坦誠:
“月大小姐,你就不要再看着我了,你趕緊去撞吧!你今日這一撞,雖不說能名垂青史,流芳百世,但少不得也會有無數人因你這一撞而感動得淚流滿面,哭天搶地。相信我,只要你今日撞了,我定會看在以往我們義結金蘭的份上,将你今日這英勇一撞,給動用我最好的筆力描繪出來、敘述出來,我會讓全九州的人都知道,我們大周朝月家,竟出了這樣一名奇女子,我會讓天下人都知道,我大周月家月非顏,竟會是這樣一個值得可歌可泣、可贊可嘆的好姑娘!”
“噗!”
楚雲裳這長長一段慫恿之言剛說完,綠萼終究沒忍住,直接笑噴了。
盡管明知這個時候自己不該笑的,尤其是主子們還沒笑,自己區區一個奴婢更不該笑,但綠萼怎樣都忍不住了,瞬間就笑彎了腰,摟着肚子直不起身來。
而花雉站在月非顏身邊,正看着月非顏等她去撞牆呢,聽見綠萼笑開,這妖孽也是忍不住唇角上揚,笑得可謂是花枝招展,美不勝收。
不過轉眼一瞧,楚雲裳沒笑,羽離素沒笑,月非顏更是沒笑。
但他們三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