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不得不做的決定
? 冷傷月有些局促得走進恒璨茱的房間,不出所料,她正掩面飲泣,不同的是,這一次她沒有砸東西。
冷傷月的膽子大了些,走近幾步輕咳一聲:“咳……璨茱,我們……談談?”
“出去。”恒璨茱頭也不擡,像她每次發脾氣時那樣回答。
冷傷月嘆了口氣,又走近幾步,擡手輕輕搭在她的背上:“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回憶起曾經那個單純可愛,跟在我身後形影不離的小公主。為了接近我,她很努力得練習冷月派的功夫,哪怕渾身布滿擦傷都毫不在意。分明嬌小柔弱,卻偏要倔強得跟着我一遍遍揮拳踢腿。”
恒璨茱身子一震,漸漸停止哭泣,坐直了些,冷傷月頓了頓繼續說:“當時,我并不知道那個小女孩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麽,甚至沒有意識到她在我生命中存在的意義。但是,我多喜歡看到她笑,多希望她能完成她的夢想,每次看到她受傷,我又是如何暗暗心疼。我覺得她就像一個小妹妹,我應該照顧她、保護她、陪伴她,于是漸漸得,我習慣了她的存在。”
“後來有一天,爹告訴我,公主要回宮了,我心裏悶悶得難受了一整天。想到從此再也看不到那個小女孩的笑容,那個小女孩,就要回到鳥籠版的宮牆裏,從此即便受盡萬般恩寵,卻再沒有自由肆意的歡笑,我為她心疼。直到後來我得到消息,她要成為我的妻子。”
恒璨茱終于擡起頭來,淚眼漣漣得看着冷傷月柔情又堅定的眼神,仿佛不知道他究竟想說什麽。
冷傷月揚起嘴角,輕輕坐在她身邊攬住她的肩:“那一刻,我的心喜憂參半,有些驚訝卻絕不抵觸。這也是我至今才敢對自己承認的事,我從一開始,就不拒絕娶你為妻。“
冷傷月的手臂收緊了些,又嘆了口氣:“只可惜,當時我一直以為我心裏深愛的是缭音,我與她青梅竹馬,從小一起練武、一起成長,所有的喜怒哀樂幾乎都一起經歷,自然,在我情意懵懂的時期,也選擇愛她,我曾答應過自己這輩子只愛她一個。所以當時,我的全部心思都放在缭音身上,完全忽略了你在我心裏紮下的根。當她離開之後,我又倔強得封閉了對你的感覺,給自己強加一個被掠奪的命運,不允許自己接受你,不允許自己快樂。的确,這麽久以來,連我自己都不敢承認,我愛你。我心裏不願意接受我們對缭音的背叛和傷害,可我卻從來沒有發現,我作繭自縛的同時,也将你畫地為牢……對不起。“
恒璨茱怔怔得看着冷傷月平靜淡然的面容,數着他眼裏湧動的情愫,一時無法做出反應似的瞠目結舌。她嫁給他已經十多年了,她每天都在等着他能從失去餘缭音的悲傷中走出來,等着他突然看到她的存在和期待、發現她的好,也等着他覺悟一般得,說出其實喜歡她的話。可是,都十多年了,她等着等着,心都涼了、情緒都失控了、希望都破滅了……他總也不說,總也不願對她溫柔得笑,他在她面前總是維持着一副臣子的姿态惟命是從。她發脾氣時多希望他能輕柔得拍拍她的手,哄一哄她,可他總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行屍走肉一般用那副索然無味的空殼充當相公的角色。這讓原本溫雅動人善解人意的恒璨茱一日日變成一個驕縱跋扈尖酸刻薄的婦人。十多年淡漠相待的婚姻生活,十多年的歲月并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多少痕跡,卻清清楚楚得将她的心扭曲成自己都不認識的模樣。
他不愛她,他的心不在這裏。恒璨茱終于承認這一點的時候,得到了餘缭音嫁人生子的消息。從此她明白,不愛,是毫無轉圜餘地的狀态,而和不愛的人生活在一起是何等殘酷的事。餘缭音為了找尋自己喜歡的人,寧可背走他鄉離開自己熟悉的所有人和事。那麽,如果冷傷月可以選擇,一定也願意随她而去,絕不願留在恒璨茱身邊當一個無心人。
恒璨茱是這樣認定的,所以她想,即便餘缭音不會回來,找一個冷傷月喜歡的人來成就他也是好的。即便心裏萬般折磨,即便只要一想到她和別人在一起就鑽心腕骨得疼,即便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她也甘願成為受人指責冷眼的惡人。
可是,他竟說了那些話。他的那些話像是絕望底層出現的奇跡,像是深井裏落下的繩索,是黑暗裏的霞光。恒璨茱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因為太久的壓抑枯竭而無法迅速做出反應,可是她的心卻接收到了這天賜恩澤一般的激越。
往昔的一幕幕,早已沉澱為光影間百年槐樹底下的落葉,被毫無顧惜得埋進歲月的塵埃。此刻卻又翻覆出來,心裏擠出酸澀的水,一片片将它們解封。
她在冷傷月的懷中止不住渾身顫抖,強忍的抽噎是她幾乎痙攣,可是她不敢喊痛,不敢哭出聲來。她怕這只是千百次驚醒過後空無一物的夢。
而冷傷月幽幽的情話還在耳邊,他摟着她的身子,雙臂用力到微微顫動。他在她的耳邊,輕聲自問:“那個可愛動人的小女孩,去哪裏了?我怎麽竟然把她給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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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璨茱渾身一震,回身鑽進冷傷月的懷裏嚎啕起來,雙手握拳一下下打着冷傷月的前胸和後背,她聲嘶力竭的宣洩,仿佛要将這十多年來埋葬在心底的悲鳴和泣訴全部倒出。
待終于哭幹了眼淚,恒璨茱抽噎着擡眼,見冷傷月的眼裏透着憐惜和自責,随即,他向她揚起了微笑,那個,她期盼了多少年的笑容。
淚意又湧上來,只是淚水還沒掉出眼眶,冷傷月就笑着點了點她的鼻尖:“小丫頭,怎麽老愛哭鼻子?快不哭了,笑一個就給你吃糖。”
十多年前,他也曾在恒璨茱受傷哭泣的時候這樣逗她,原來逝去的一切并不是尋不回,而是一直一直,都背道而馳。
兩人相擁的時候,有人敲了敲門。待恒璨茱勻整了情緒之後,素錦推門進來:“公主,該出發了。“
恒璨茱和冷傷月同時一愣,相互看了一眼,驚覺道:“絲絲怎麽辦?”
冷傷月想了想:“璨茱,我們之間既然已經冰釋前嫌,便不要再牽連無辜的人了。”
恒璨茱努了努嘴:“你敢說你不喜歡她?”
“她只是讓我找回曾經的開懷而已。”冷傷月笑了笑,又将恒璨茱摟進懷裏,“我想,我并不是真的喜歡她。”
“可是要怎麽對父皇說?你也知道,這件事已經鬧得宮裏人盡皆知了,現在讓他出爾反爾恐怕很難。”
“他既然沒有正式指婚,也就是說還有轉圜的餘地。”
恒璨茱搖了搖頭:“你不了解他,父皇生平最讨厭臨時起意又臨陣變卦,當初他便再三要我确認,這是不是最後的決定,見我那麽堅決他才勉為其難得答應了,現在又要反悔,他一定不樂意。“
“那怎麽辦?難道真的要我娶了喬絲絲?“
恒璨茱怔了怔神,一撇嘴又哭起來:“都怨你……“
“嗯,都怨我。“冷傷月心疼得将恒璨茱摟緊懷裏,”別哭了,我們自己犯的錯,我們一起去解決。話說回來,絲絲還是我們的恩人呢,我們總要為她和三弟做點什麽。”
“三弟?”
“你不知道吧,她和三弟可早就對上眼了。”
喬絲絲原本正在祈禱冷傷月和恒璨茱的複合,可最終還是聽到了傳召入宮的噩耗。她嘆了口氣整了整妝容,毅然決然得上了轎。
算着路程差不多了,喬絲絲掀開轎簾往外看,誰知剛看到碩大壯觀的宮牆便被随行的侍衛喝止:“放下,宮外人入宮,不得四處張望!”
喬絲絲愣了愣——還有這一出?不過,要是沒了她的想象,這宮裏不就是一個空殼子?!她氣鼓鼓得放下轎簾坐回去,等着漫漫長路過去。
過了大約半小時的時間,轎子終于停下,喬絲絲跨出轎欄的時候,見到的竟是一間略顯粗糙的房間,裏面站着四五人,三男兩女,看着像是侍衛和老宮女。
他們冷着臉将喬絲絲帶進屋子,兩個老宮女毫無顧忌得往喬絲絲渾身上下摸了個遍,随即才點了點頭。
喬絲絲拉了拉被扯亂的衣服,沒好氣得白了他們一眼——有必要麽?當我是恐怖分子?
随即一名侍衛冷冰冰得向屋內喊了一聲:“記名。“
隔間裏走出一個老臣模樣的人,木讷得往案幾前一座拿起筆,頭也不擡:“來者何人?“
喬絲絲心裏嘀咕,這是在審犯人還是錄口供?!不過在這人生地不熟的皇宮裏她可不敢造次,還是乖乖回答:“民女喬絲絲。“
“多大年紀?“
“十七。“
“家住何處,有些何人?“
“來自繭岩,家中無人在此。民女暫住冷府。“
那人擡了擡眼:“繭岩?“
“是。“
“噢……“喬絲絲看着他在紙上打了個圈,不知是何用意。随即他又向兩個老宮女使了個眼色,宮女欠了欠身子,将喬絲絲帶入一間……澡堂!
“見皇上還要先洗澡?“喬絲絲脫口而出,随即驚覺失言,趕緊福了福身不敢再說話,心裏卻犯苦——這一天之內,都洗了幾次澡了?
洗澡之後換上特定的衣服,特定的發型和妝容,才算是可以見皇帝了。
喬絲絲無奈得任憑擺布,心裏想着,又不是我要來見皇帝的!
終于,有個看上去健朗不乏英俊的人來講喬絲絲帶走,想來他應該是高級一些的侍衛。喬絲絲跟着他繞過庭庭院院,繞過花木滿堂的禦花園,走過一座小橋才算是來到了皇宮正殿的門前。
身邊的侍衛看也沒看她一眼,徑直向主堂門口的太監點了點頭,又等了良久才聽太監放聲高喊:“傳民女喬絲絲觐見!“
那詭異的喉嚨讓喬絲絲聽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又忍不住小聲嘀咕:“我就站在你身邊,你喊那麽大聲幹嘛!“
終于,喬絲絲見到了傳說中的皇帝陛下。她叩首行禮:“民女喬絲絲,參見皇上。”
空落落的主殿只有皇帝、禦前侍衛兩名、文書一名以及宮女若幹,根本沒有見到文武百官彙聚一堂的場面,這讓喬絲絲心裏有些失落,她的語聲淹沒在這寬廣的宮殿裏也顯得格外孤立。
皇帝在高臺上正襟危坐,緩緩開口:“擡起頭來。”
喬絲絲差一點笑場,她早猜到會是這句,或者,這一句根本就是出自于慕思思的念頭。于是她順從得擡起頭,微微颔首,平靜得接受皇帝的審視。片刻之後,皇帝擡了擡手臂:“平身。“
他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你可知今日朕召你前來所為何事?“
喬絲絲抿了抿唇:“民女知道。“
“好。“皇帝點了點頭,随即向文書使了個眼色:“宣旨吧。”
喬絲絲不可置信得看着他毫無表情的臉,真不知道這樣一張貧乏無味的長相是怎麽生出恒璨茱那麽漂亮的女兒的。不過真正讓她驚訝的不是這個,而是這麽多人擔驚受怕了這麽久、輾轉了那麽些日子、就連踏入宮門之後還經過了那麽多步驟……這皇帝閣下竟如此輕描淡寫得就……宣旨了?!
她原本以為皇帝一定會為了自己女兒的終身幸福着想,與她好好說幾句話,哪怕只是為了掂量一下她這人可不可信。那麽到時,她大可故意露出幾個破綻讓皇帝覺得她不能和他女兒共事一夫,事情就完美解決了。可是,她竟然完全沒有說話的機會!
眼看着那雙目無神半睜半閉的文書攤開了聖旨,張口就要讀出聲來,喬絲絲知道再不反抗就來不及了!她心一橫,豁出去一般撲通跪下:“且慢!皇上,民女并不願嫁驸馬為妾,還望皇上三思。”
皇帝愣了愣,居高臨下得看着喬絲絲的雙眼:“噢?你不願?”
“是的,民女不願。”
皇帝移開眼神不再看她,散漫的語氣中透着與生俱來的威嚴與不容反駁的壓迫感:“你的事朕略知一二,即便你是繭岩人,來我大恒,便要守我大恒的規矩,你的婚嫁,朕自然有權決定。如今公主與驸馬看重于你,是你的福分,豈有不願的道理?”
喬絲絲一叩首:“公主與驸馬情深意重,實在沒有絲絲插足的餘地,古往今來,何時有過驸馬納妾的先例?皇上又何苦非要讓自己的女兒與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話一出口,喬絲絲已經意識到——完蛋了!
果然,她觸怒了龍顏,皇帝一拍案:“放肆!區區小民,我大恒天家之事,豈容你妄言?”
喬絲絲心裏悔得腸子都青了,事先忘了設定這個皇帝的性格,沒想到自然生成的竟然與那個倔強要強的恒璨茱一般模樣,自己魯莽說錯了話,現在看來,哪怕皇帝本來心存疑慮,現在為了面子也非下旨不可了!
正想着法子,身後傳來恒璨茱的喊聲:“父皇,不要!“
轉身見恒璨茱和冷傷月手牽手沖進了主殿,紛紛在皇帝面前下跪:“父皇,請恕璨茱一念之差,現下……璨茱與驸馬情比金堅,誓願絕不容第三人。還請父皇收回成命!”
皇帝愣了愣,原本就難看的面容更添了怒顏:“胡鬧!這天恒殿是什麽地方,豈容你擅闖?是你求朕下的旨意,現下卻要反悔?”
冷傷月一叩首:“父皇,都是兒臣的錯,切莫遷怒于公主!”
“混賬!”皇帝又一拍案:“來人,将公主與驸馬帶下去!”
“父皇……這旨意下不得啊……”恒璨茱掙紮着大叫,殿外侍衛蜂擁而上,不由分說便将冷傷月拖往殿外,又在恒璨茱面前一字排開,個個鐵青着臉:“公主,請!”
喬絲絲見狀,心知不得不翻開王牌了。她合了合眼,周圍的人聲變緩,時間開始拉長距離。片刻之後,剛才為她記名的老臣匆匆趕來,得了準許之後在皇帝耳邊附言了幾句。
眼看着皇帝的眼神倏地犀利起來,随即面露難色,又仿佛松了口氣一般。一瞬間表情的變化随着延緩的時間清晰可見。
喬絲絲又合了合眼,時間恢複了正常運作,皇帝的面容已經勻整,變得祥和起來,嘴角勉強得揚了揚,看着喬絲絲的眼神卻複雜犀利。
他一揮手,正在設法将冷傷月和恒璨茱帶出殿外的侍衛們頓時住了手,紛紛退下。皇帝嘆了口氣,收起一臉兇光,淡淡得看着底下三人:“既然你們三人都不願朕下旨指婚,也罷,指婚一事作罷。喬氏繼續留宿冷府,不得随意離開。”
冷傷月和恒璨茱一愣,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唯有喬絲絲一臉坦然跪地領旨:“是。”
在場所有人中,除了皇帝,只有她最清楚發生了什麽。剛才那一瞬間,她用自己的身家清白作為代價,換取了皇帝絕不可能讓她成為家庭成員的理由。這一刻,她只想着如何擺脫被指婚的命運,全然沒有多餘的念頭去思考這一步棋下得是對是錯。
不過,從眼前的一幕看來,至少有一些值得欣慰的事。恒璨茱和冷傷月之間的矛盾應該是化解了。而她也應該可以和冷灼月安心得在一起。無論未來如何,又要付出多大代價,這樣做一定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