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信任
晌午果然下了暴雨,豆大的雨滴砸在殿前的青玉階梯上,濺起一朵朵水花。
那幾株周景元前不久才讓人種下的薄荷在雨水下被砸得翻來晃去,又被洗的新亮。
昨夜逃出宮門的喬觀星整夜沒睡,心緊張的像是懸在細絲上,現在被抓回來了倒像是終于松了口氣。
反正太子殿下目前看起來好像并沒有打算把他怎麽樣,只是把他關進了東宮寝殿而已。
床榻柔軟,錦被光滑,簾外雨聲潺潺。
喬觀星幹脆破罐子破摔,不再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很利落的抱着軟枕躺在太子殿下的床上睡了過去。
忙于國事的太子殿下到了午後才得空回了趟東宮,早知道喬觀星還在睡着,也沒讓人叫醒,而是自己先摘了沾染上水汽的披風,沉默地站在床邊注視眼前人的睡顏。
那雙明亮靈動的圓眼睛此刻安靜的閉着,只偶爾顫兩下纖長的睫毛。
周景元像是不受控制般想要去觸碰,骨節分明的手伸出,在半空中停滞了片刻,才小心翼翼碰了碰。
還在。
他輕輕吐了口氣,很确定的想,這個小騙子還在。
周景元已經記不清當他得知喬觀星是主動離開他時那一刻的感覺,出離的憤怒與不解像滔天巨浪,把理智席卷了個幹幹淨淨。
心上人幾百兩銀子買通侍衛統領離宮走了,嗯,而且這錢還是他給的。
周景元從出生起就沒受過此等奇恥大辱,太子殿下怒意未消,決定讓喬觀星好好長長記性。
雨越下越大,風把打開的窗戶吹得吱呀亂響,潮濕的水汽隔着珠簾撲面而來,即使是在盛夏也有些涼了。
周景元下意識想去關窗,但目光觸及床上熟睡的喬觀星,他又把手收了回來,輕嘲了句,“孤才不給騙子關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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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觀星對于太子殿下的賭氣毫無所知,臉頰在枕頭上蹭了蹭。
他睡不慣周景元這種玉枕,太硬,皺眉換了個姿勢,很不滿的在夢裏含糊了兩聲。
周景元開始有點後悔,“……是冷了嗎?”
他居高臨下的注視喬觀星片刻,毫不妥協,“孤是儲君,君無戲言。”
說不給小騙子關窗就一定不會關。
然後儲君殿下打開了床邊的小櫃,多取了兩床薄被給人蓋上。
彎腰替喬觀星整理被角時,周景元沒忍住伸手貼了貼眼前人的臉頰。
柔軟的頰肉觸之溫熱,看來應該是不冷了,周景元抿了抿唇,心裏知道此刻應該把手收回去才是君子之道,但卻還是控住不住般的猶豫了幾秒。
結果就猝不及防的被喬觀星摟住了胳膊。
太子殿下的胳膊可比玉枕舒服多了,軟硬适中,喬觀星抱着不撒手,自己找了個舒服姿勢就繼續沉沉睡去,只剩下太子殿下紅着臉咬牙低聲斥責他
“松手。”
話雖然這麽說,但周景元可是一點把胳膊往外抽的動作也沒有。
他任由身邊人抱着,自己半靠着床頭,隔了片刻又皺眉道
“孤可還在生你的氣呢。”
簾外的雨聲漸漸變得不再急促,水滴打在薄荷旁的濕泥土,砸出一個個淺淺的小坑,發出啪嗒啪嗒的悶響。
喬觀星能聞到那股清新潮濕的雨水氣味,睫毛顫動幾下,保持着枕在周景元肩膀上的姿勢睜開了眼睛。
他眼皮很薄,剛睡醒時雙眼皮格外明顯,透着種還沒清醒的茫然。
“……殿下?”
周景元別過臉去不看他,收回自己發麻的胳膊,拂衣起身,冷哼了聲。
顯而易見的在生氣。
喬觀星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居然還睡在周景元床上。
完了。
頂頭上司這下不得立刻把他扔進天牢裏。
“殿下!”
他手忙腳亂的下床,朝周景元行了個禮就往門外走,“我這就回我自己住的地方睡。”“……”
門被推開,濕漉漉的涼風把喬觀星吹得清醒了點,他想起來什麽,又轉頭回來小聲發問
“那個……殿下,我住哪裏?”
太子殿下走近他,一手把房門重重關上,冷聲道,“就這裏。”
這個姿勢下,兩人距離極近,喬觀星背後緊貼着門板,幾乎整個人被攏在周景元懷裏。
淡淡的熟悉的薄荷香氣萦入鼻端,喬觀星分不清這是周景元在司天臺沾染上的,還是東宮院子裏的薄荷散發出來的。
心底隐秘的角落被這種淺淡清涼的氣味充斥,無端的發熱沸騰。
喬觀星下意識想後退一步,但卻無路可退,只能擡頭去和周景元對視。
他吞咽了下口水,深知現在的自己沒有什麽話語權,但還是委婉道
“……這不太好吧。”
其實喬觀星自己也沒有深想為什麽“不太好”。
若是以前,他只會把和周景元住一起當工作日常,甚至還會想,東宮寝殿可比司天臺豪華舒适多了,算打工人福利。
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沒辦法再用曾經的上下級關系去概括他和周景元。
每一次目光交接,偶爾的指尖觸碰,院子裏的薄荷草為他們染上的相同香氣……
這一切就像是一顆顆細小的水珠,藏在雲裏,在喬觀星心裏醞釀着某一日的一場淋漓大雨。
對這件事不接受任何異議的太子殿下神情陰沉下去,冷哼了聲
“有什麽不好?”
他居高臨下的垂望着喬觀星的眼睛,頓了頓才開口,“擅自離宮的人沒資格有自己的住處。”
“或者說,你還想再跑一次?”
喬觀星當然不敢再來一次,于是只能乖乖待在周景元的寝殿。
其實在這裏,除了出不去以外還挺舒服的,整天就是吃吃喝喝。
但日理萬機的太子殿下就不一樣了,皇帝留下的爛攤子太多,周景元忙于政事,本就沒太多休息時間,每日午時還特意要趕回東宮,陪着喬觀星一起吃頓飯。
大多數時候他們可能連話也說不上幾句,吃完飯太子殿下就要匆匆離開,但他還是很固執的堅持回來。
看着上司不僅要努力工作還要在禦書房和東宮間來回往返,自己卻整日悠閑,這讓喬觀星生出來了點愧疚感。
晚上睡覺時,他側身支着頭去看周景元,能看到那些白天時被刻意遮掩的疲憊。
喬觀星忽然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就好像心髒被巨石壓住,又沉重又疼痛,悶悶喘不過氣。
他忍不住輕聲喊了聲:“殿下?”
周景元沒有睜開眼,隔了片刻才“嗯”了一聲當做回應。
喬觀星誠心提議,“不然您中午還是別回東宮了。”
他說着,聲音放輕了些,又大着膽子伸手去撫平周景元連睡覺時都微微皺着的眉,“……這樣好累啊。”
也許喬觀星自己都沒意識到,他這些話裏的心疼有多明顯。
“是嗎?”
周景元沉默片刻,對他的說辭不置可否。
太子殿下對這些話可不陌生,喬觀星這小騙子以前也這麽說過,他根本分不出來哪句真哪句假。
所以周景元選擇不信。
他睜開眼,側頭去看喬觀星的眼睛,沉聲發問
“你是怕孤太累,還是不想孤回東宮,好給你機會離開?”
喬觀星啞口無言,想起來以前為了逃跑計劃。也這麽騙過周景元,他忽然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兩相對視下,他只能沒什麽底氣的反駁,“……我沒有。”
雖然以前有,但這次是真沒有。
太子殿下最後看了他一眼,重新閉上了眼睛,慢悠悠道,“孤才不信你。”
雖然這麽說,但周景元卻還是忍不住再一遍遍回想剛剛喬觀星關心他的話,和心疼他的眼神。
心跳稍稍加速,細密的喜悅蔓延。
他告誡自己,只能暫且信一下。
發現自己完全喪失了來自上司的信任,這個認識讓喬觀星覺得很沮喪。
這段時間,無論是因為什麽事,只要他提出一些異議,周景元就總能聯想到他是不是要再逃跑一次上。
忙于政務時也就算了,要是偶爾周景元得了空,必定會讓他寸步不離的跟在身邊,仿佛他下一秒就能越過東宮的重重守衛逃出京城一樣。
喬觀星無奈,他發誓,他現在真的沒有這個心思。
他這段時間想了很多,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大周朝,周景元是唯一一個能讓他有安全感和依賴感的人。
最初想要逃出去的理由已經不成立,因為他現在很清楚的知道,周景元一定不會殺他,也不會讓他去當太監。
這樣的話,喬觀星想,給殿下打一輩子工也挺不錯的。
再細想這段時間周景元總是對他不放心的種種表現,喬觀星沉思片刻,忽然露出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明白了。
這,就是來自上位者的猜忌心!
作為一個合格的下屬,他必須要打消掉他和上司之間猜忌的隔膜。
所以當前的工作目标就是——讓周景元重新信任他!
傍晚時,暑氣未消,溫熱的風卷起東宮寝殿連廊前一片花草香氣。
這段時間亂七八糟的政事終于被處理的差不多,太子殿下今日回來的早,想着已經連續幾日沒和小騙子一起用晚膳了,便打算先去沐浴一番,然後好好陪着人吃一頓飯。
吩咐下去後,宮人很快将玉石浴池注滿了熱水。
周景元解開衣扣,露出一片白皙但不失精壯的胸膛,肩寬腰窄,身上橫亘着幾條多年前在戰場上留下的淺色疤痕。
他才剛往浴池裏走了沒兩步,水才到大腿,就忽然聽見喬觀星嗓音清脆的喚了他一聲,“殿下!”
擡眼一看,就和不知何時站在池邊的小騙子對視,對方的目光掃過他裸露的軀體,兩人都頓住,不約而同的開始臉紅。
太子殿下最會用生氣掩飾害羞,随手披上濕漉漉的雪白中衣,然後故作嚴肅的皺眉,輕聲斥責
“你來做什麽?”
喬觀星這才堪堪回神,想起自己的目的,手裏舉着棉巾非常殷勤的自薦,“我來幫您沐浴!”
太子殿下不是總覺得他會逃跑第二次嗎?
那他就應該嚴格遵從殿下讓他寸步不離的命令,讓殿下看見他的态度,這樣才能找回他們上下級之間消失的信任,解決職場危機!
聞言,周景元垂在身側的手攥緊,深吸了一口氣才道,“孤不用你。”
但喬觀星對此很固執,非常盡職盡責的脫了外衫進到水裏,拿着自己的棉巾幫周景元這邊擦擦那邊擦擦,并且試圖獲得認可:“殿下,感覺如何?”
說這話時,他的手剛好放在周景元胸膛上,柔韌的肌肉起伏,那裏有一條傷疤,他的觸碰讓周景元覺得酥酥麻麻,癢意一路透過皮肉傳達心底。
“……”
周景元的喉結上下滾動,蒸騰的水汽化作水珠從他下颌滑下,砸在喬觀星手上。
他伸手攥住小騙子的手,想拿開又舍不得,只得僵持住。
半晌,他才嘆口氣,啞聲問,“喬觀星,你這是在幹什麽?”
喬觀星很認真的看着他的眼睛,“是在告訴您,我會陪在您身邊。”
周景元垂下的眼眸倏然擡起,他定定的注視着眼前人,張了張口,卻沒說出來什麽話。
喬觀星的手還按在他的胸膛上。
皮肉下有力的跳動傳到手心,喬觀星抿了抿唇,臉頰也沾染上薄紅,他嗓音低下去些許
“棉棉,我不會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