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最後之作遠遠地看着自立機與幾名警察出入自己摯友的學生宿舍。

少女的房間幹淨而整潔,牆壁上貼着海報,床鋪上擺着玩偶,充滿了這個年紀應該有的青春氣息,沒有一點可以稱得上陰暗的色調,讓人無法聯想到那本筆記本上對連環殺手的扭曲狂熱是出自她手。

單膝跪在地上檢查着什麽的土禦門元春擡起頭,對上條當麻做了個毫無發現的手勢。

“這樣繼續上課真的不要緊嗎?”上條當麻問身邊已經止住哭泣的少女。

最後之作搖了搖頭,說:“這樣就好。如果讓我休學在家的話一定會胡思亂想,爸媽也會擔心。”

上條當麻看着在地面上來回忙碌的自立機片刻,問道:“你姐姐知道這件事嗎?”

“不知道。”最後之作低垂着眼眸:“姐姐已經很多天沒有回家了。她什麽都沒有說,殺人案也好,過去的事也好,什麽都沒有說,我直到今天才明白是為什麽。明明說出來大家分擔會更好過一點,但是……”

最後之作沉默了下來,似乎在強忍眼中的淚水。

甚至不用去看,單憑想象上條當麻就能猜出将頭用力垂下的少女臉上此刻有着多麽悲傷的表情,他暗恨自己的無能為力,雙手在身側攥緊後又松開,卻還是問出了那句話:

“我知道這麽問或許很不近人情。但是我還是必須知道,四年前,在你的另外一位姐姐遇害之前發生了什麽。”

聞言最後之作猛地将頭擡起,仿佛初識面前的男人般眼神裏帶着驚愕:“不是說抓走陽紀的人是模仿犯嗎?這和美繪姐姐有什麽關系?”

“我必須知道她究竟是因何而死。”上條當麻長長吐出一口氣,像是要作出某種決斷似的以有力的聲音說道:“因為我不打算放過那個殺死她的真兇。”

這世界上不存在毫無理由的殺意。

讓那名僅有十八歲的少女成為一縷冤魂的理由是什麽。

讓那名連續毀滅四十八人的殺人狂在此後消失的理由又是什麽。

這個長達四年的錯誤,是時候該結束了。

“我不知道。”最後之作遙望着高濑陽紀房間裏的小小窗口,看向外面飄着幾片雲的天空:“那天兩個姐姐吵架了,回來的只有美琴姐姐一個人。晚上美繪姐姐沒有回來,手機沒有人接聽。第二天也是,第三天也是。然後第四天晚上,你們發現了她的屍體。”

上條當麻沒有說話。

“那時候我還在上國中一年級,我只知道姐姐死了,被人殺掉了。但是所有人都不肯告訴我,那樣善良又溫柔的姐姐是被誰殺了,殺掉她的兇手在哪裏。Sibyl系統不是在看着人們嗎?但是為什麽還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呢?”

最後之作靜靜地、像是在陳述一件完全不關于自己的事情似的講着:

“我總是做一個噩夢,夢裏有個黑色的影子抓住我,把我帶到了沒人找得到的地方,那裏很黑,很冷,很可怕,我看不到那個人的臉,于是就拼了命地喊叫,但是卻沒人來救我。姐姐在生命最後的時候,大概感受到的也是這樣悲傷的感覺吧。”

“後來美琴姐姐考上大學成為了監視官,我總以為那個噩夢就快要結束了。監視官先生,你能想象到那種感覺嗎?每天起床和睡覺前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迎接新的一天,而是期待着那個給我們帶來如此傷痛的兇手被捕。我們每天都在祈禱着。”

“我很想見一見那名兇手。他到底是什麽樣子,是否和普通人一樣有一雙眼睛和一張嘴,是不是和普通人一樣呼吸和行走。因為太奇怪了,人怎麽會殺人呢?姐姐從來沒做過任何招人怨恨和妒忌的事情,憑什麽要受到這種不公正的待遇呢?”

“陽紀也是。明明沒做過任何招致怨恨的事情,卻突然間就從我身邊消失了,如果連所謂的天理昭昭,報應不爽都是騙人的話,這個社會有什麽存在的必要嗎?那大家都去偷盜!去搶劫!去殺人!去——”

輕輕地,上條當麻的右手搭在了身邊少女的肩膀上,最後之作渾身劇震,停下了已經不受控制的喊叫:“……對不起。”

“也許要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沒有那回事。”

言罷,少女輕輕拉了一下上條當麻的衣袖,仰起頭問道:“您會結束這一切嗎?”

“會的。”上條當麻說:“我向你保證。”

但是——

也許那個他會是你最不想承認犯下了如此大錯的人。

但是上條當麻沒有說出那個但是。

“太太!您這樣做我們會很為難!太太——!”

焦急驚慌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名頭發散亂的中年女人掙脫苦苦阻攔的教職員工闖進了學生宿舍,在看到上條當麻的瞬間,她仿佛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般用力拉住了他的手臂:“陽紀——請問您是處理陽紀失蹤的警察嗎?”

上條當麻只來得及點一下頭,便見面前的女人雙膝觸地跪了下來:

“求求您救救陽紀,她還那麽小,還那麽年輕——!她還有很長的未來可以走!我們不能失去這個孩子——!”

女人哭泣着,握住上條當麻手腕的五指用力到深陷皮膚,無論他與身邊的最後之作怎樣攙扶,女人都像不得到答案便不會罷休般跪在原地,重複着同一句話:

救救陽紀。

一名中年男人緊跟着也步入了本該只有女性允許進入的宿舍,他從旁攙起了痛哭不止的女人,勉力露出一個稱不上是微笑的笑容:“對不起,她媽媽太着急了。我們以為那孩子看到安全局發出的通告就不會亂來的。但是……但是求求您,救救她吧。”

聲淚俱下懇求着陌生人的這對父母讓上條當麻感到心髒被人攥緊似的疼痛,這是他第一次體會到如此的感情,在理性與感性中抵死掙紮,在道義與私情間進退兩難,但是他能給出的回答仍然是:

“我們會盡力的。”

直到離開私立常盤臺女子學校回到安全局,上條當麻胸口的滞塞感也仍未散去,即便如今可能為時已晚,但卻是他第一次真實感受到‘殺死某個人’是一件無論如何都不該被原諒的事情。

這是無論怎樣去贖罪都無法挽回分毫的不歸之路。

因為它毀滅的不只是一個人的人生,一個人的希望,悲傷會催生出新的悲傷,仇恨會催生出新的仇恨,而黑暗會吞噬所有人,然後永無盡頭地向下墜落。

“奇怪啊……”

呢喃聲将上條當麻從只屬于自己的世界中喚回來,他擡起頭,就見土禦門元春與結标淡希似乎在為了某件事情争論不休。

“所以說一定是你那邊看漏了!不然怎麽會找不到啊喵。”

“你為什麽不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那女孩訪的每條訪問記錄我都仔仔細細地打開看了一遍!根本就沒有什麽見鬼的連環殺手主頁!”

“所以我這邊也是每個都仔仔細細看過了!根本沒有問題!”

“那你是覺得報案的那個女孩在撒謊咯?”

彼此争論的聲音越來越大,上條當麻及時在語言攻擊要爆發為肢體沖突之前将兩個人一左一右分開:“你們到底在吵什麽?不是說要檢查高濑陽紀的訪問記錄嗎?為什麽最後變成你們兩個吵起來啊?”

“問題就在這裏啊阿上!”土禦門元春以騎馬般的姿勢倒坐在椅子上,說道:“我和結标重複檢查了很多次那個女孩的訪問記錄,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根本連連環殺手的影子都沒見到。”

“所以就說是某個人工作的時候分心沒有查出來咯。”結标淡希諷刺道。

“喂!一方通行不在你就把戰火到處散播嗎喵?!”

在争鬥進一步升級之前,上條當麻及時插話進來道:“那這樣,你們兩個交換一下檢查的內容不就好了?如果能檢查出來就說明錯在對方。”

“阿上的提議我覺得不錯。”土禦門元春點頭稱贊道。

但結标淡希卻用力踹向桌沿,讓自己坐的椅子從辦公桌前滑開,像小孩子似的抱怨道:“不要我不要!一連看了兩個小時現在還叫我看!怎麽會這麽麻煩啊!”

程序上确實是規定在押的潛在犯達到标準後可以作為執行官進行工作,但卻沒有明文規定他們必須心甘情願地為這份肮髒的工作奉獻熱情和精力,所以上條當麻也沒有立場駁斥結标淡希的突然罷工。

案件陷入到一種明明看起來有千萬條線索卻無一可行的境地裏,上條當麻嘆了口氣,坐在自己的辦公椅上,他在衣服的幾個口袋裏亂摸一通,卻突然想起自己早已在某人的面前把香煙扔進了垃圾桶。

于是疼痛更緩慢地侵入了他的腦海。

“監視官——”就在此刻,微弱的呼喚聲突然從滑開的自動門外傳來,聲音的主人說到一半卻像是被房間內沉默頹喪的氣氛吓到了一樣停頓了一下:“嗚哇……這裏是怎麽回事?每個人的精力值好像都已經成為負數了耶。”

上條當麻慢慢挪動雙腿,讓椅子轉向朝着房門的那一側。

頭戴花環的技術支援女孩初春飾利正擔憂地看向他。

上條當麻想了想自己呈大字形癱在椅子上的不雅坐姿,終究是為了保全自己身為前輩的一點點面子挺直了脊背,再一轉頭,果不其然看到自己的兩名同僚也不約而同地像洩氣的皮球般各自歪倒在自己的位置上,此情此景讓人不禁懷疑一系是否距離解散只有一步之遙。

“咳咳、遇到了點小困難。”上條當麻急忙站起來擋住初春飾利的視線:“有什麽事嗎?”

“啊,是監視官拜托給我的事情啦。”初春飾利将一張折了兩折的紙條放入上條當麻手中,笑道:“這樣交流有點像諜報故事的感覺呢。”

“辛苦你了。”上條當麻感激地将女孩交給他的東西收起來。

就在初春飾利鞠躬道別将要離去的瞬間,想起什麽的上條當麻突然出聲說道:

“等一下——”

“嗯?”女孩奇怪地轉過頭看向他。

上條當麻斟酌着字句,緩緩說道:“這麽問可能比較奇怪……我在想,有沒有一種網站,在登陸之後不會留下使用者曾經訪問過的痕跡?”

“大概就是像過去所謂的無痕浏覽那種東西吧?确實有應用程序的公司會主打‘無痕跡’、‘絕對私密’之類的噱頭吸引消費者啦,不過對于手握更高權利的機關,比如警察和檢察院,這種程度的隐私基本上是掩耳盜鈴。也就是說,動用警察特權卻查不到的東西,是根本不存在的。”

“是嗎……”本來燃起的一線希望突然被熄滅,上條當麻的肩膀小幅度的垮下了幾公分。

“要說消除記錄的話做不到,不過僞造記錄還是有可能的。”緊接着,初春飾利這樣說道。

上條當麻聞言心中一動:“那是什麽意思?”

初春飾利于是解釋道:“這種情況是我在其他科室做技術支援工作時遇到的,最初培訓的時候也有所耳聞,前輩們稱它暗網(Deep Web),具體和上個世代的網絡用語有什麽差別我倒是不清楚。簡單來講,就是這種網站會以無害的網絡頁面,比如購物網站、交流論壇為表層建築,在下面建造身為正體的私密浏覽信息,在被搜索和檢查的時候,首先被看到的也只是表面上無害的僞裝,或者只要想象成在二十四小時營業便利店下面的黑幫交易會所就很容易理解了,暗網大部分都用以視覺毒品這類違禁物的交易,因為調查起來很麻煩,到現在還處于無法有效管理的灰色地帶。”

“就是這個!”上條當麻忍不住右手呈拳,砸入了自己的左手掌心。

結标淡希聳了聳肩:“可是即便知道是這樣,失蹤近期幾萬條的浏覽記錄,都交給她一個人檢查嗎?”

面對集中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初春飾利的表情一時也有些艱難:“這個……如果要一條一條甄別網站的性質,就算我動員鑒識組的所有成員來檢查,恐怕也沒辦法在短時間內完全解決。”

“不用那麽麻煩。”上條當麻将雙手環抱于胸口,站到了辦公室的投影屏幕前,并對身後的初春飾利下達了命令:“把內容投影到屏幕上,接下來,我來說,你來操作。可以吧?”

“是!”初春飾利立刻坐到了電腦面前動手操作起來。

“現在調出從高濑陽紀失蹤為止向前推一個月的全部浏覽記錄。”

“一個月?那豈不是比我們之前搜查的範圍還廣?”土禦門元春驚訝地站了起來。

提出要求的上條當麻和身為操作員的初春飾利都無暇顧及這個問題。

“現在以五秒為間隔向後換頁。”自上而下将整頁內容看完的上條當麻接着命令道。

“可是……”五秒是不是太短了?這樣想着提出疑惑的初春飾利還未來得及說完,就被自己的上司打斷:

“照我說的做。”

“是。”

屏幕上的內容換了一次又一次,在旁圍觀的土禦門元春和結标淡希都不明白此刻正在發生些什麽,只聽得房間內一刻不停的鍵盤聲,和一道又一道簡短的命令:

“第二頁到第七頁全部排除。”

“第九頁第一項到第十三項全部排除。”

“第十六頁到第二十二頁全部排除。”

……

浏覽記錄的內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減少,最終在剩餘不足四分之一的時候,上條當麻的指令發生了變化:“從這裏停下。”

他報出了不同頁數上的幾條記錄,讓初春飾利依次打開給他查看,緊接着又轉換了命令:

“現在找到高濑陽紀失蹤當日下午六點至前一天六點這二十四小時內的浏覽記錄給我看。”

“稍等。”僅僅初春飾利一句話的時間,屏幕上的內容便發生了變化。

上條當麻默不作聲地看過幾頁後,閉上眼似乎在回憶什麽,随後走到投影屏幕前,指向了其中一條記錄:

“是這個。”

“這個?”眼中略帶驚異神色的初春飾利聞言點開了那個看起來平凡無奇的浏覽記錄,彈出的窗口顯示這是一個主打時尚服裝的網絡店鋪,但她也沒有忘記自己此時的職責,又垂下頭認真地操作起來:“我馬上檢查。”

“怎麽做到的?”結标淡希此時也是一臉疑惑:“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的購物網站啊?”

似乎是感到有些疲憊的上條當麻就近坐在了身邊的椅子上,揉着額頭解釋道:“雖然還都只是推測,不過一般人打開購物網站首先會做什麽?”

結标淡希扳着自己的手指一條條細數道:“浏覽商品?購買?付款?”

“就是浏覽商品這一點。”上條當麻說道:“我看了高濑陽紀一個月四分之三的浏覽記錄,這個網站重複出現的次數很高,卻沒有一個關聯頁被打開過,也就是說高濑陽紀的浏覽記錄只停留在網站的主頁上,從來沒有搜索或者打開任何一款商品的詳細頁面,明明是為了購物打開網站卻什麽都不看,這一點對于一個高中女孩來說就足夠奇怪了。”

“确實說的通。”土禦門元春點了點頭。

上條當麻緊接着說道:“加之之前最後之作曾說過,高濑陽紀本該在兩天前就已經失蹤,因為兇手臨時改變了行程于是推遲到了昨天,所以在這個約定時間發生改變的過程中,兇手和高濑陽紀一定用某種方式聯絡過。也就是說,在這二十四小時內,高濑陽紀很大概率再次登陸了這個網站。兩者對比,最終的結論就是,它。”

上條當麻擡頭看向巨大的白色屏幕。

“出來了!就是這個!”

伴随着初春飾利一聲驚喜的呼喊,投影屏幕被染上了令人窒息的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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