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如夜色般将一切光芒都吞沒的黑。

以及如同薔薇花般點綴在死亡上的血紅。

只以日語和英語二種語言寫着‘歡迎’的主頁面仿佛地府招魂的大門,陰冷地飄散出吊詭腐朽的氣息。

“居然真的有這種東西……”結标淡希的心底湧上一股生理性的厭惡感。

其他人沒有說話,加載頁面持續了兩三秒鐘後就徑自進入了含有正式內容的主頁。

如同每個經過仔細編撰過的網頁目錄一般,網站詳細羅列着大量連環殺手的信息——

從作為歷史人物的吉爾斯·德·萊斯、伊麗莎白·巴托裏,到作為著名人格缺陷者被編入警用教材的宮崎勤、密爾沃基怪物、綠河殺手,柳永哲,再到文學和影視作品中常被提及的開膛手傑克、黃道十二宮殺手、艾德·蓋恩、羅伯特·克裏森,再至日本國內鮮有人知曉的喬·麥瑟尼、馬加爵、簡·托潘、Benders家族等,其對連環殺手的記載之詳實甚至讓人有不寒而栗的感覺湧上心頭。

而放在整個版面最醒目位置的則是這樣一個标題——

‘夜色下的狂亂之宴,獵食者「A」歸來’。

“歸來……”上條當麻以沒有任何人能聽到的聲音喃喃自語着。

“不打開來看看嗎?”土禦門元春問道。

“不了。我不相信這裏面記載的東西。”上條當麻搖了搖頭,轉而對初春飾利說道:“能夠查到這個網站的建立者是誰嗎?”

或許是案件終于有了突破帶來振奮人心的效果,初春飾利的眼神變得十分銳利:“給我五分……不、三分鐘就夠了。”

由于投影屏幕未來得及關閉的原因,衆人能十分清楚地看到複雜難懂的數據像長蛇般攀爬而上,一個又一個彩色的警示彈窗交錯閃爍,本來完整的網絡站點仿佛被挖淨血肉後露出的白色骨架般呈現出一列列簡單的算式。

還差一點——

初春飾利的目光在劃過眼前的代碼中梭巡。

只差一點——

如蜂群亂舞的鍵盤聲不絕于耳。

找到了!

最後的終止符敲下時,屏幕的內容切換為了某個人的檔案:

“鈴木朝日。男性。18歲。郁文館高中三年級生。”

初春飾利沉默了一下,念出了最後的內容:

“于兩日前下午四時三十分左右因意外墜樓身亡。”

結标淡希驚訝道:“這麽說來鈴木朝日果然是被滅口的。”

“大概是這樣沒錯。”上條當麻只是喜怒不驚的解釋道:“鈴木朝日建立的網站無意中遭到他之外的某個人篡奪,成為連環殺人狂甄選受害者的工具,于是在我們前去調查的那天,或許是鈴木朝日擔心敗露主動聯系了兇手,也或許是兇手本身就擔心他會向警察透露案件信息,就先下手為強把他從樓頂上推了下去。”

好陰狠的人。

“可是這樣一來好不容易得到的線索不就又斷了嗎?”土禦門元春懊惱地砸向身邊的桌案。

“雖然确實可惜,不過兇手的這一行動也幫我們縮小了懷疑的範圍。”上條當麻冷笑了一下:“他這麽做就等于在告訴我們,他就是這所學校中幾千名學生和教務人員中的一名。所以我才在意外剛剛發生的時候說他不應該這麽做。不過鈴木朝日死與不死對于他來說都是劣勢,只是讓我們早晚發覺的區別。”

土禦門元春靜靜地聽完了這一番分析,卻感到面前上條當麻的身影正在與不在此地的某個人身影慢慢重疊,那言語和思維中透露出的淡漠和狠辣都與另一個人愈發的相似。

“好了。”上條當麻輕輕拍了拍手:“那麽就這樣,接下來麻煩初春你把這個網站全面封鎖,禁止任何人進入,另外在公示欄和留言板之類的地方仔細排查尋找潛在受害者。”

“是。”

“至于土禦門和結标,你們合作排查鈴木朝日死前的人際關系,尤其是和第一名受害者森本晴子相重合的部分。”上條當麻說着拿起了放在椅背上的外套。

結标淡希出聲詢問道:“等一下,那高濑陽紀的失蹤怎麽辦?”

“交給別的科室處理。”

“那你呢?”

“我去調查點別的事情。”

聞聽此言後,結标淡希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那個失蹤女孩的性命和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孰輕孰重你分不清嗎?你到底要去做什麽?”

已經走到一系辦公室正門前的上條當麻于是轉過身來:“去找真兇的線索。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城市裏開着車亂轉和集中精力找到可能指向兇手的證據終結悲劇的連鎖兩個選項,不管你選什麽,我選後者。”

“那如果——”

“如果真的來不及,這份罪我來承擔。”

說完,他毫不理會背後的目光,大步走出門。

房門自動關閉後,結标淡希一言不發地坐回椅子上。

上條當麻說的确是事實,但事實恰好也是殘酷到令人不忍面對的那一個。

“怎麽會這樣?”許久後,她恍若夢呓般吐出這樣一句話。

“很好理解吧。”土禦門元春倒坐在椅子上,盯着關閉的自動門片刻:“因為那不是完整的阿上。”

若是将人分為感性的沖動與理智的瘋狂兩部分,那麽天生有一種就将自己的其中一部分寄放在了別人身上。

他們只有刻印在靈魂中的感性或理智,一個會選擇不計一切代價的‘拯救’,一個會選擇獨善其身的‘旁觀’。

他們會争吵,會較量,但仍會達到完整的統合。

換句話說,此刻不在此地的一方通行就是上條當麻理智的瘋狂,而上條當麻也或許是一方通行不為人知的感性的沖動。

離開任何一方,這個個體都會跳脫出被稱為‘人類’的範疇。

而這時,他們就要去拼命填補靈魂中從不曾擁有的另一半——

讓沖動成為更感性的沖動,或讓瘋狂成為更理智的瘋狂。

——

“哎呀,小上條這麽突然來找老師讓我吓了一跳。”身穿粉色套裝像小學生般嬌小的女子正努力收拾自己辦公桌上的混亂,順便将桌面上煙灰缸裏成堆的煙頭推向成山的書海後,如此這般好不容易在沙發上整理出一塊能夠坐人的地方,月詠小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在給接下來的教學進度備課,所以辦公室有點亂。”

“沒關系。”上條當麻坐在了由大量專業書作伴的待客沙發上。

“不過話說回來,小上條來找老師是有什麽事嗎?”坐在辦公椅上的月詠小萌歪了歪頭。

于是上條當麻便開門見山地說道:“老師四年前曾在安全局做犯罪心理學顧問對吧?”

已經察覺到接下來問題的月詠小萌聞言心頭一跳:“是這樣沒錯……不過這和小上條有什麽關系嗎?”

“那想必老師也參與過安全局全土重大指定事件97」、也就是「狂宴之夜」的案件調查吧?”

月詠小萌感到自己的手掌中冒出了令人不快的汗水:“嗯,我确實有參與過。”

“我想知道老師您對那名連續殺人狂「A」的側寫。如果是老師的話,應該會留下當初的分析資料對吧?”

“看來我的習慣還真是被小上條摸了個一清二楚呢。”月詠小萌微微地苦笑着:“不過很抱歉,當初的案件分析結果已經全部都處理掉了,而且我們的相關參與者也被……”

“封口令,是這個意思吧?”上條當麻若有所思地靜坐了片刻,随後站起身來:“既然這樣我就告辭了。”

月詠小萌顯然沒有想到對方會這樣輕易的放棄,于是臉上的表情一時有些驚訝:“這樣就走了嗎?”

“既然老師不方便說的話,那我就只好用其他手段得到信息了。”

“什麽樣的手段?”這位教師顯然被曾經的學生語氣中的決絕驚到了。

“不擇手段。”上條當麻又補充道:“現在有個女孩的生命岌岌可危,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太狡猾了。”月詠小萌低聲說着。

“什麽?”正欲離開的上條當麻停下了腳步。

“這樣太狡猾了。因為老師我根本無法看着無辜的孩子受難卻什麽都不做啊。”月詠小萌的臉上露出了混雜着悲傷與堅強的神色。

本已作出訣別之意的上條當麻也未曾想到自己不經意一句發牢騷般的話會使事情發生如此改變,反而愣在了原地:“可是資料不是已經被……”

“資料當時确實已經在上面的要求下處理掉了,不過我對那次的案件也還有印象,雖然一些具體的細節我未必記得,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就這樣簡單向你說一下我當時的側寫吧。”

上條當麻沉默地坐回了原來的位置。

“首先從哪裏講起好呢……”月詠小萌嘆了口氣,似乎不知道該如何理順腦海中紛亂的思緒:“就從5月24日的白山通路水道橋事件開始吧。最初的現場很混亂,三名執行官與一名監視官均遭到鈍器毆打和利器刺傷,從現場的混亂程度可以看出當時的嫌疑人缺乏複雜的行動和規劃,比起有計劃的預謀殺人,更像是他某種絕對的觀念受到了沖擊,在徹底絕望而感到莫大憤怒後的沖動殺人,因此我推測嫌疑人是大約在十七歲至二十五歲間、尚未步入社會或初入社會的年輕男性,身高在165-175公分上下,獨居在東京都心六區的某地,他的外貌軀體上并無生理缺陷,容易執着于絕對意義上的是非對錯,因此性格異常偏執。攻擊多次疊加後才形成致死傷,說明這個人的體重和氣力在同齡人中都并不算出類拔萃,甚至可以說是低下水準。”

月詠小萌似乎因為言語中的某個點沉默了片刻:“這個推斷我也是在案件發生許久後才得出的,因為現場情況和案件結果的矛盾點太多了。”

“怎麽說?”上條當麻皺眉。

“四名警察,在面對只有一人的犯罪者時卻被對方反将一軍,這是最奇怪的。我最初推測嫌疑人的體格與氣力可能都顯著高于普通人,甚至可能經過專業訓練,但冥土追魂醫生的屍檢結果讓我打消了這個想法,三具執行官屍體全部受損嚴重,但只有其中幾處是致命傷,其他都是不足以瞬間致死的輕傷。所以,我有過這種猜想——在那個現場,一定發生了某種足夠有震懾力的事件,導致四名警察全部失去戰意。後續的報告也證明了我的觀點——支配者的使用報告在案發時間段內一直顯示扳機鎖死。”

‘免罪體質者’帶來的負效應嗎?上條當麻在心裏默默想到:在二十二世紀的警察完全依賴于支配者逮捕或處決罪犯的情況下,看到顯示着清澈色相卻帶着殺意猛撲過來的敵人這樣的極端時很容易讓人産生致命的遲疑吧。

“那麽回歸正題。在作案結束後,嫌疑人向安全局報警,并直言自己便是兇手。從這點可以推測出嫌疑人對自己有高度的自信,甚至可以說是自負,事後在現場警方沒有找到任何可以作證兇手身份的物證,這代表他的确有高度的智慧、反偵察能力以及足夠缜密的思維。作為兇器的刀和鐵棍都在屍體附近發現,說明這名嫌疑人并不迷戀自己所創造的完美現場,他自負,卻并不自戀。

“現場唯一遺留下的血字——‘Why’。我們也考慮過是否有可能是某種句子的縮寫,但根據現場的狀況,以及‘W’大寫、其他兩個字母小寫的表述方式來看,基本可以确定他在詢問的是‘為什麽’這個問題。牆上的血字無法進行字跡辨識,我推測他應該是以左手寫字。而從字跡和死者身上的傷痕對比來看,嫌疑人雖然是右利手,但是左手的使用也同樣靈活。值得注意的是,‘Why’這個詞語的書寫既沒有情感的體現,也沒有其他标點符號的語氣補強,換句話說就是毫無感情。或許……我想或許他根本就不期望得到回答,或者根本沒有人能夠回答他想得知的那個問題。

“最後的一個信息,就是案件中唯一幸存的監視官。雖然說是目擊證人,但其實那名監視官并未見到嫌疑人的臉,只是模糊地知道身高與體型。重點是,現場發現的三具屍體均被割去了眼睑,被迫凝視着嫌疑人書寫的血字,只有幸存的監視官并未遭到如此對待,最初這被當做一個巧合,但行事如此缜密的人不會恰好忘記留下自己的獨有的标記,而這個未被烙下死亡烙印的人又恰好活下來。所以,那名監視官是被刻意留下的活口。留下活口這個行為确是很有意思,一般犯罪者留下活口無非是‘動了恻隐之心’或者‘現場處理不夠完美’,但是這兩種都無法解釋「A」的行為,而且最後被留下的是代表國家權力機關的監視官這點也很耐人尋味。”

月詠小萌喝了一口桌上的咖啡,濕潤了一下幹渴的喉嚨,接着便又講到:“接下來發生的案件我猜你也早有耳聞,近年來規模最龐大的團夥協同作案,由于案件的詳細分支太多,我就簡要說一下我在這些案件中發現的東西吧。首先,這一系列案件的主謀,也就是「A」的表現是不折不扣的反社會人格障礙。他的外表和行為通常十分有迷惑性,甚至能夠被當做生活中的良師益友,從而輕而易舉地操控他人,構建龐大的關系網。但他實際上不善于交際并且偏執,他很明顯的缺少共情能力,無法愛、憎恨、悲喜和絕望,從他一手創造的諸多現場也可以看出他幾乎不存在任何的情緒波動,而是以一種旁觀者的角度對待一切,這也就導致從最初沖動殺人外的現場都表現的整潔而具有藝術性。嫌疑人大概率幼年失去雙親,缺乏關愛和關注,因此并未有人教授其正常的行為觀念,從他5月24日初次作案到11月4日停止作案長達六個月的跨度也可以佐證這一點,若是身邊有雙親或親近的人,多少可以察覺到他的行為異常。”

“然後是犯罪現場的藝術化和諷刺性,簡單舉兩個例子,一名生前信奉基督教的監視官死後屍體被擺出祈禱的姿态放置在附近的教堂中,背後刻有‘你的神不會來救你’;另一名因毆打妻子導致色相惡化的執行官的頭被縫合在了一條獵犬标本的脖頸上,他的口中還咬着自己的右手,這些現場都表現出很強的針對性,這是「A」作案一個十分明顯的特征,并且足以見得他受過良好的教育。「A」對屍體的處理相當整潔利落,包括屍體的分割與縫合都可以看出他具有相當的醫學知識。”

“另外關于這系列案件的被害者,如果仔細研究就會發現,「A」不僅會殺害等同于與他站在對立面的警察,也會在必要時刻對自己的‘同謀’痛下殺手。我最初以為這是擔憂信息暴露的滅口行徑,但仔細推敲三起「A」活躍其中的案件——「國立癌症中心無差別投毒事件」、「赤坂爆炸案」及「港區地下鐵割喉魔事件」後,就會發現這三起案件的嫌疑犯都導致了‘無差別卷入一般民衆并致死致傷’這種後果,結合「A」明明持有毒物、炸藥一系列高危險物品卻從未謀劃出任何大規模恐怖襲擊來看,我推測他應該有‘極度厭惡将一般人卷入事件’這種行動傾向。這樣也可以理解為何他會對自己的同伴痛下殺手——這些人都跨過了他所設下的、絕對不允許觸碰的底線。”

“說到這裏,「A」的最後一次作案也很奇怪,那個女孩是第一個毫無預兆就命喪在他手的普通人,同樣也是最後一個。現場雖然經過搏鬥,但是也可以看出最初布置完成的時候就十分混亂,并沒有他一貫的條理性。通常連環犯罪者的代表行為一旦出現就會永久固定,出現如此重大改變只能說明他當時經歷了某種巨大的情緒變動。仔細分析緣由,我認為能使他發生這樣改變的只有兩個人——死去的最後一名受害者,以及最後與他接觸的人,也就是小上條你。”

月詠小萌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上條當麻。

面對女子質詢一樣的話語,上條當麻只是閉了閉眼睛,繼續提問:“那老師認為「A」最終為什麽會停止作案?”

月詠小萌自然也不打算深究:“一般來講,連環殺人魔開始作案的理由有很多種,有的是因為摯愛之人離去、遭到至親背叛、感情受到創傷,甚至可能是旁人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或是幼年時一次不經意的被拒絕,但是結束他們暴行的方法只有兩種——被逮捕或死亡。殺人對他們來說是有着致命吸引力的安慰劑,幾乎沒有哪個人可以在體會過後主動放棄。鑒于97系列案至今為止仍舊懸而未決,而且前面也提到過「A」的身體上并沒有生理缺陷,我只能基于他的性格假設,最後一次作案後的「A」經歷了某種事故死亡或者對世界完全失望後選擇了自殺。”

‘自殺’這個沉重的字眼讓上條當麻心頭跟着一跳。

“那麽……這樣的人、是有辦法拯救的嗎?”

“你知道那代表着什麽嗎?”

“我知道。所以我沒有問‘這樣的人是值得拯救的嗎’,而是‘我能夠拯救他嗎’?”

上條當麻不等月詠小萌回答,便淡淡地笑着繼續說道:

“我知道無論曾經遭受什麽、有着什麽樣的過去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借口,我知道就算去拼死道歉也無法撫平任何人的傷口,我知道他有一千、一萬個理由該死,但是我仍然想拯救他。我不是為了同情任何人、也不是為了能看到他繼續茍活,如果所有人都要他死,我會牽着他的手陪他到最後一刻,如果所有人要他活,我會陪他去贖那些罪。即使他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我也想告訴他,無論未來究竟如何,至少還有一個人會永遠陪在他身邊。”

為了不讓這個悲劇的開始以另一個悲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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