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鮮衣怒馬(修)

定遠侯府一共有三房。

長房主君是襲了爵的秦杲。秦杲發妻早逝,如今主院只有他和獨子秦耀兩個正經主子。

二房的主君叫秦昌,便是秦莞的父親。

秦昌原配姓韓名瓊,是昌黎韓家的女兒,也是秦莞的生母。繼妻蕭氏原本只是一名貴妾,韓瓊去世後她因救皇子有功破例扶了正。

秦昌還有兩個妾室,各生下一位庶女,一個是三姑娘秦茉,一個是四姑娘秦薇。

三房主君叫秦晏,愛妻如命,除了正妻紀氏連個通房都沒有。紀氏也是個有福氣的,入門後接連生了三個兒子,就算有人想說嘴都不成。

定遠侯治家嚴明,雖然先武國公夫婦早逝,三房卻一直沒有分家,日子過得還算和睦。

秦莞病着的這些日子,各房沒少往一方居送東西,這次秦莞去請安也沒空着手,然而得到的回禮比送出去的還多。

轉眼就到了谷雨時節。

這日天氣有些陰,秦莞一大早起來在游廊上散步。

一方居是定遠侯府景致最好的地方,在秦莞十歲那年,由定遠侯做主分給了她這個秦家唯一的嫡女。

——那時候蕭氏還沒被擡為正妻,她的女兒秦萱只是一個庶女。

整個院子建在湖中心,不設院牆,只圍了一圈游廊和水榭,湖上建着九曲橋,橋上搭着涼亭。

沿湖種着各色花木,春季有垂柳,夏日有清蓮,早秋之時成片的海棠競相開放,到了冬日又可伴着紅梅在冰上戲耍。

秦莞喜歡牡丹,叫人在東廊下辟了一方牡丹園。

園裏有數十株名貴的牡丹苗,有在登州做生意的舅父送的,有母親生前買的,也有秦莞自己跑到洛陽花市上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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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時節,園中的花苞将露未露,透着那麽一丢丢嬌羞的粉色,別有一番韻味。

秦莞正看得入神,飛雲匆匆走來,柔柔地說:“姑娘,主母來了。”

她口中的主母便是秦莞的繼母蕭氏。

蕭氏性子溫婉,從前做妾時便和秦莞的生母韓瓊關系極好,當家以後也從未怠慢秦莞,反而把她和親生女兒秦萱一樣看待。

因此,秦莞一直很敬重這位繼母。

聽說她來了,秦莞忙整了整衣裳迎了上去。

蕭氏遠遠地看到她便露出溫溫和和的笑,“看來是大好了,到底是精神了些。”

“有勞母親挂念,莞兒拜謝。”

——雖不是生母,然蕭氏如今居于正位,這些年對她愛護有加,于情于理秦莞都要叫一聲“母親”。

“一家子母女,做什麽這般客氣?”蕭氏擡起手,憐愛地摸了摸秦莞的釵發,“怎麽穿得這般素淨?倒顯得越發清瘦了。”

秦莞晃晃腦袋,笑言:“左右不用出門,這樣輕省些。”

蕭氏親昵地戳戳她腦門,“你呀,就是懶。”

“還是母親了解我。”秦莞做了個鬼臉,惹得蕭氏一陣笑。

母女兩個攜着手進了堂屋。

清風沒讓小丫鬟們動手,親自給蕭氏上了茶,明月、飛雲兩個大丫鬟也恭敬地立在旁邊伺候。

不知怎麽的,彩練從小就不喜歡蕭氏,每次她來了那丫頭就躲着不出來。即使被硬扯出來也是紮着腦袋,從不會說些讨巧賣乖的話。

一來二去,秦莞也就由着她去了。

好在蕭氏并不計較,坐定之後,略略寒暄了兩句便說起了正事:“十五那日是瓊姐姐的冥誕,我今日過來便是同你商議,還是像往年那樣去娘子廟敬香麽?”

秦莞一聽,連忙起身屈了屈膝,“此事本該莞兒前去請示母親,倒叫您辛苦來這一趟。”

蕭氏将她扶起來,說:“你這丫頭又客氣了,我左右無事,你這一方居景致又好,權當散步看景了。”

秦莞趁機道:“等牡丹開好了,我天天叫人剪了最大的那朵給母親簪發。”

“好,我一準兒日日戴出去顯擺。”蕭氏笑盈盈地打趣。

屋內一派和樂。

笑過一陣,又回到了方才的話題。

按照蕭氏的意思,是想把韓瓊的牌位請到相國寺,省得秦莞年年往娘子廟跑。

娘子廟建在汴京郊外,出了南薰門還要走上三十裏,一直到石橋村。路途遠,秦莞又不肯讓太多人跟着,蕭氏不放心。

上一世蕭氏也是在這時候提出把韓瓊的牌位請到相國寺,秦莞同意了。她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會死在那裏。

想起死前的劇痛和折磨,秦莞不由地打了個寒戰。

蕭氏關切地問:“身子可是還難受?”

秦莞搖搖頭,勉強扯出一個笑:“多謝母親挂懷,許是風涼了些——牌位之事且再等等罷,難得石橋村的百姓一片赤誠,若是突然換了地方倒叫他們多心。”

蕭氏見她态度堅決,便不再多說,只誇了誇一方居的花木便帶着婆子丫鬟們走了。

不過兩刻鐘,蕭氏跟前的儲嬷嬷又回來了,帶了許多東西。

飛雲整理着那一盒盒阿膠、燕窩等大補之物,眉眼含笑,“咱們姑娘就是有福氣,攤上個繼母都是這般好脾性。”

彩練撇撇嘴,“這才到哪兒?且看罷!”

秦莞沒理會丫鬟們鬥嘴,她微蹙着眉,面沉如水。

上一世,就是在這次她出城為母親敬香,遇到惡犬傷人,被魏如安所救。

當時秦莞的衣裳破了,魏如安英勇地擋在她前面,不僅趕走了瘋犬,還脫下外衫別着臉披在她身上。

那時候秦莞只覺得這個人謙謙有禮又頗有勇氣,當繼母拐着彎地試探她的心意時,秦莞大大方方點了頭。

如今想來,只覺得自己瞎了眼。

秦莞冷笑,這一世她必不會讓那個人渣好過!

***

距離韓瓊的冥誕還有三天,足夠秦莞準備。

她先是給水軍大營的長兄捎了信,撒嬌耍賴地從他那裏借了“幫手”,又派人去太學打探消息,确認了那日太學休沐,魏如安有足夠的時間像上一世那樣去城郊踏青。

萬事俱備,只待重逢。

三月十五,韓瓊冥誕,秦莞帶着大丫鬟飛雲和四名健仆早早地出了門。

從南薰門出去到娘子廟有兩條路,往左是平坦的官道,常有行人來往,但路途較遠;往右會途經一片谷地,兩側土崖并立,無甚人煙,卻近上一些。

先前時候,秦莞貪近,大多會走右側的谷地。

此時,看着黃土夯實的岔路口,她有一瞬間的猶豫——若是就此改道,再不和魏如安相遇,是否能避開上輩子的是是非非?

正思量,只聽一陣銅鈴聲響,一輛寬敞的牛車載着數名寬袍廣袖的太學仕子辘辘駛過。

行腳之人紛紛駐足觀望,只捕捉到他們潇灑的背影還有那摻着古韻的高聲唱誦:“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絕美的辭句,卻如一記重錘敲在秦莞心上。

曾經,魏如安便把這句詩寫在自制的團扇上托人帶給她。那扇子做得精美,字也寫得漂亮,秦莞十分喜愛。

他就是這樣一絲一縷地勾着她的心,使得她陪着守了三年孝,又等他金榜題名,到頭來不僅沒等到洞房花燭,還落了個中毒慘死的結局。

一時間,前世之恨如潮水般翻湧而來,不容拒絕地填滿了秦莞的心,她咬了咬牙,沉聲道:“和從前一樣,走谷地!”

若今日避開魏如安,心頭的創口恐怕再難愈合,午夜夢回,相伴的是一身冷汗、滿心恐懼。所以,這個結她必須結,也必須解。

打定了主意,秦莞便不再猶豫,只沉着一雙冷肅的眸子無聲前行。

飛雲只當她思念亡母,不敢多說,垂首坐在她身側安安靜靜地陪着。

馬車一路前行,須臾便到了那片谷地。谷地左邊是低矮的緩坡,右邊是豎立的土崖。

秦莞的目光放在坡上,心跳不由地加快。

前一世,那三條惡犬就是在這個時候,也是在這個地方沖出來的。

她定了定神,看向不遠處那叢密實的灌木,那裏正藏着她的幫手,也是她今日敢于冒險的依仗。

就在這時,兩條惡犬一前一後狂吠着朝馬車沖來。秦莞不僅沒害怕,反而露出一絲冷笑——該來的還是來了!

仆從們唯恐傷到秦莞,像前世那樣以身為餌将兩條惡犬引向密林。沒承想,他們前腳跑開,坡上便又沖下來一條。

惡犬淌着長涎撲向馬車,青色的車帳輕而易舉地被利爪撕破。有那麽一瞬間,車中之人甚至聞到了黑狗口中噴出的腥臭氣息。

飛雲吓得抱頭尖叫,秦莞手中握着匕首冷眼看着,毫無懼色。

她在等,等着魏如安出現。

結果沒讓她失望,當惡犬再一次撲來,一個穿着青衫的身影便從坡上跑下來,口中呼喝着:“小娘子勿怕,在下來救!”

秦莞諷刺地勾了勾嘴角,魏如安,來得正好。

就在他跑過灌木叢的時候,秦莞吹響了袖中的竹哨。

方才還安靜異常的灌木叢中突然蹿出一只高壯的狼犬,眨眼間便奔至近前,将惡犬撲倒在此,尖利的牙齒深深地咬在惡犬頸間。

惡犬慘嚎一聲,夾着尾巴落荒而逃。

事情并沒有結束。

訓犬的兵士隐在灌木叢中,以哨為令,指揮着狼犬撲向魏如安。

魏如安吓得面如土色。

秦莞開心地笑出聲來。

這條狼犬是她托長兄從水軍營借來的幫手,擅潛伏,通人性,沒有命令不吠不叫,正好用來教訓魏如安。

犬齒雖利,卻沒有傷到魏如安的皮肉,只追趕着撕咬他的衣裳。魏如安左躲右閃,狼狽不堪。

看着他風度盡失、抱頭鼠蹿的模樣,秦莞的氣兒終于順了些。

她并不打算要了魏如安的命,只想借此機會撕扯他溫文爾雅的面具,讓他出個大醜,讓他以後再也沒臉出現在自己面前。

只是,秦莞怎麽也沒想到,那只逃走的惡犬竟然趁着狼犬追咬魏如安時悄悄地溜了回來,忽地撞到了車廂上。

駕車的馬匹受了驚,前蹄高高揚起,秦莞和飛雲正站在車廂外,一個不穩,雙雙滾到了地上。

兵士離得遠,趕不及救援,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就這樣毫無遮擋地暴露在了惡犬的利齒之下。

飛雲蒼白着臉色,幾乎要吓暈過去,然而她還是連滾帶爬地撐起身子擋在秦莞身前。

秦莞手裏緊緊握着匕首,雙眸死死盯着那犬,心跳如鼓——她就不信了,上天讓她重生一回,會死在犬齒之下!

就在這時,一聲尖利的鳥鳴劃破長空,緊接着天空投下一片暗色,有什麽巨物在頭頂盤旋。

秦莞尚未反應過來,就見一只雄壯的白鷹俯沖而下,如鈎的利爪刺在惡犬喉間。

那黑犬來不及慘嚎,便見腥血噴濺,登時丢了性命。

又聽一聲哨響,巨鷹拍拍翅膀,在空中盤旋一圈,落到了山坡上。

秦莞的目光穿過林木,望向土崖,不期然看到了讓她終生難忘的一幕——

高大的青年披着玄色大氅騎在馬上,臂上停着一只灰頭白羽的巨鷹,崖頂的風獵獵作響,吹得他衣發飛揚。

端的是鮮衣怒馬,意氣風發。

殷紅的血珠順着鷹爪淌到了郎君臂上。

明明離得那麽遠,秦莞還是聽到了他低醇如美酒的聲音:“說了把爪子擦幹淨再回來,又弄髒老子衣裳!”

秦莞忍不住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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