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幅畫像

秦莞并不知道,梁桢沒有走遠。

當定遠侯府的馬車緩緩駛離谷地,梁桢重新出現在土崖上,看着秦莞的背影,淩厲的鳳眸中閃過莫名的神色。

他就這樣定定地看了許久,方才有了下一步的動作。

他從懷中掏出一卷畫軸,上面畫着兩位年輕的娘子,一位側身坐在檻窗之下,一位笑盈盈地站在牡丹叢中,一人穿紫衣,一人着黃衫,皆是眉目如畫,笑意輕淺,令人見之忘憂。

梁桢的視線落在那黃衫娘子身上,觀其面目,竟與秦莞有八分相似。

不知想到什麽,梁桢眼中似是閃過一抹痛色。他把畫卷收起來,最後看了秦莞一眼,打馬離開。

再說秦莞。

馬車出了谷地,拐上一條平坦的官道。

看着天上的日頭,約摸到了巳時。秦莞也不怕颠簸,催促着家仆快快趕路。

将将過了兩刻鐘,便到了石橋村。

娘子廟建在村子南頭,說是廟,其實只是一間一丈見方的小屋子,最初是用土坯和茅草搭成的,秦莞知道後出錢加了石料、鋪了灰瓦。

廟前栽着幾株粗壯的牡丹,一左一右各有一棵高大的槐樹,廟內有一方石臺,臺上塑着一尊半人多高的泥像。

這尊泥像便是照着秦莞的母親韓瓊的模樣塑的,這座小廟也是村民們為了報答她的恩情一磚一瓦搭起來的。

韓瓊生于昌黎韓家,祖上曾有人官至宰輔,後改朝換代,族中子弟不再出仕,一心鑽研孔孟之道,她的曾祖父曾于大名府開設大名書院,教誨桃李無數。

韓瓊身為女子,才名遠播,十五歲那年因一曲《滿江紅》名動京師,被封為四品女官,伴于賢妃左右,直到二十歲蒙恩嫁人。

韓瓊極有善心,那年得知石橋村一帶遇上水澇,不僅舍米施粥,還修橋鋪路,之後每逢災荒之年皆有錢米饋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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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們心存感激,在她去世後搭出這方小廟年年供奉香火。

大夥料到秦莞今日會來,早早地将小廟打掃幹淨,瓜果點心也準備齊全,三五成群地站在土路上翹首以盼。

對于秦莞來說,這樣的情景在記憶中已經隔了許多年。

飛雲帶着家仆分發禮物,秦莞穿過人群獨自來至廟中。

擺供品,燃香燭,燒紙錢,這些她向來是親自動手,然而這一回手卻顫得打不着火石。

好不容易點着了,秦莞方才俯下身,沖着泥像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

“母親,女兒來看您了!”再擡頭,已淚流滿面。

從前她不大相信這世間有鬼魂,即便是年年前來祭奠,為的也不過是內心的一份哀思,然而經歷了重生之事,秦莞不得不信了。

她知道母親并沒有“死”,就在某個地方默默地看着她,當她遭遇危難時母親便會出現,用她那雙溫暖的手救她、護她。

“母親,您放心,這一世女兒定會好好活着,讓那些欺我、害我之人悉數得到報應!”

燭光閃了三下,将滅未滅,不知是不是韓瓊聽到了女兒的誓願,不知她是支持還是反對。

***

秦莞離開谷地時,留下了一名仆從處理犬屍。

仆從不敢怠慢,親眼盯着三具屍體燒成焦炭,挖了個坑深深地埋了,這才匆匆返回家中。

今日之事他不敢隐瞞,一心想着報告給秦昌。

秦昌剛好不在,仆從在西院門口碰到了秦耀。

想到這位大郎君平日裏的威嚴,仆從驚了一身冷汗,紮着腦袋就要從角門溜走。

秦耀不認識這個小小的外門粗仆,他身邊的長随翠柏卻是識得。

“站住!”翠柏大喝一聲,“你不是跟着大姑娘去娘子廟了嗎?怎的提前回來了?”

事關秦莞,秦耀自然上心,淩厲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到仆從身上。

那人吓得半死,哆哆嗦嗦地跪到地上,把今日之事說了一遍。

秦耀周身的氣壓陡然一低,大步朝門外走去,邊走邊冷聲吩咐:“翠柏,備馬!”

“是!”翠柏連忙答應,轉頭朝那仆從露出一個幸災樂禍的笑,“你完了。”

那人一屁股癱坐到地上,幾乎要哭了。

秦耀到的時候,秦莞正要回城。

見他黑着臉,秦莞立馬猜到事情沒瞞住,連忙露出一個谄媚的笑,“哥,你來啦?”

秦耀拿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衣裳沒破,頭發沒亂,身上沒傷,這才稍稍放下心。然而,還是冷着臉嚴厲地看着她。

秦莞從小就知道怎麽對付長兄最有用,她無視掉他的黑臉,親親熱熱地挽住他的手臂,軟着聲音撒嬌:“哥,咱們快快回去吧,我早就餓了。”

秦耀準備了一籮筐教育妹妹的話,此時竟一句都說不出口了。最後只得敗下陣來,僵着臉點了點頭,“好。”

秦莞立即眉開眼笑:“哥,你可真好!”餘音婉轉,那叫一個乖巧。

秦耀無奈地嘆了口氣。

一衆下人忌憚大郎君的威儀,想笑又不敢。只有翠柏紮着腦袋,肩膀可疑地顫抖。

秦莞把他丢到馬車上,自己騎了他的馬,和秦耀并骥而行。

大昭國民風開放,女子可走街串巷,可結伴出游,亦可經營商鋪,還有女子開辦女學、參加科考,只是最後不會像男子一般委以官職。

可笑的是,那些所謂的權貴之家把女兒教得十分“規矩”,自小纏足,嬌養身體,修習女德,錘煉技藝,以期高嫁。

秦莞算是貴女中的另類。

韓瓊是位開明的母親,不僅沒讓女兒纏足,還教她打馬球、種牡丹、讀四書、繪花鳥,至于女紅、琴、棋之類并不強求,為此不知和秦昌拌過多少嘴。

以至于到後來秦昌徹底放棄了這對天生反骨的母女,一心疼愛蕭氏和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二女兒秦萱。

秦莞也不稀罕。在她眼裏秦昌就是個寬于律己、嚴以待人、糊塗又風流的歪瓜裂棗爹。

“想什麽呢?”秦耀長臂一展,抓住她的馬缰。

秦莞這才發現自己走神兒走得厲害,差點騎到溝裏去。

她不怪自己分心,反而怪到馬頭上,“也不知道看着點路,傻乎乎地往溝裏跑。”

棗紅馬打了個響鼻,很是不服氣。

“還敢犟嘴!”

秦莞笑嘻嘻地打了它一下,眼前不由浮現出梁桢騎着大馬、架着雄鷹的模樣,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

她沒想到,再見的機會來得這麽快。

秦耀為了給她壓驚,帶她到景靈宮東牆下的長慶樓用飯。

長慶樓位置好,環境雅致,私密性極好,汴京城的夫人貴女們常來樓中消遣。

秦莞最喜歡他家的桐皮面和石肚羹,秦耀閑暇時便會帶她來吃,二樓的雅間“魏紫”常常給他們兄妹備着。

沒想到,剛走到門口便撞上了梁桢。

梁桢身邊跟着一名五大三粗的長随,名叫大海,是他最信任的人。大海見過梁桢懷裏的畫像,是以看到秦莞時不由愣住了。

秦耀面色一寒,唰的一聲抽出長劍,直指大海面門。

翠柏在後面配音:“閉上你的狗眼!”

大海可不是普通的長随,他是實打實上過戰場立過功的,身上還挂着個“指揮使”的頭銜,管着一營的兵力,在西北大營橫着走,怎會受這等鳥氣?

大海想炸。

不過,沒等他炸掉,秦耀的劍尖便被梁桢抵住了,用的是一方石硯。

梁桢鳳眸微眯,顯出幾分冷酷。

大海趁機沖翠柏喊:“收起你的破劍!”

翠柏翻了個白眼,“傻子。”

大海氣極,捏起拳頭就要朝他掄過來。

秦莞将将反應過來,連忙抓住秦耀的衣袖,“大哥哥,快收了劍,這位便是我說的救我的那位郎君。”

秦耀皺了皺眉,似是不滿于寶貝妹妹誇了一路的救命恩人的長随竟是個見色起意的登徒子——此判斷完全出于妹控兄長的誇張揣測——不過,他還是收起劍,沒什麽誠意地沖着梁桢抱了抱拳。

“多謝了。”

梁桢沒接他的話,借此表達自己的不屑。

秦耀冷哼一聲,沒再多說。

梁桢也抿了抿唇,滿臉倨傲。

秦莞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尴尬地打圓場:“今日多虧梁郎君出手相助,萬言不足以致謝,擇日不如撞日,郎君若不嫌棄,便由我家長兄做東請您吃頓酒席,聊表謝意。”

梁桢看着她,道:“酒席便罷了,只是在下有一事想請教娘子,不知娘子可否行個方便?”

“不行。”不待秦莞答話,秦耀便斷然拒絕。

梁桢原來就不是好脾性的,三番兩次被針對,頓時拉下臉。

秦莞抱歉地沖他笑笑,轉而捏着秦耀的衣袖小聲求:“哥,這是我的救命恩人,這麽大的恩情,不過是問幾句話,你就應了吧?”

秦耀最受不了寶貝妹妹這般小意撒嬌,梗着脖子道:“一起進去。”

秦莞連忙點點頭,笑盈盈地看向梁桢,“郎君,請——”

梁桢卻不樂意了,“我梁某想做何事,還不需要如此上趕着。”

他的視線和秦耀的在半空中相撞,仿佛亮起噼哩啪啦的小火花。

秦莞簡直驚呆了——這年頭,男人都這麽難伺候嗎?

作者有話要說:  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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