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期而遇

秦莞親自上陣把婚事拒了,這讓京中豪門茶餘飯後又多了一筆談資。

不過,很快這波流言就被另一件更轟動的事取代了。

魏如安被打了。

坊間都傳遍了,說是魏如安被人套上麻袋臭揍一頓,牙齒掉了三顆,清雅俊逸的臉腫成了豬頭,骨頭倒是沒斷,就是不知道為什麽疼得站不起來,只得向太學告了假,躺在床上嗷嗷叫。

他的老師嚴學究氣極了,一紙訴狀告到汴京府衙,揚言不找到行兇之人決不罷休。

實際上根本不用找,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這事和秦家脫不了幹系。

好在秦耀做得幹淨,沒有留下一星半點的把柄,別說汴京府尹,就算告到官家面前,只要秦耀不承認,沒人能拿他怎麽樣。

乍乍乎乎鬧了三五天,除了讓魏如安更丢人之外,丁點作用都沒起。

秦莞坐在藤椅上,啃着舅舅叫人捎來的水蜜桃,聽着彩練繪聲繪色的講述,開懷大笑。

為了答謝長兄仗義出手,她熬夜裁了一對束袖,繡上大氣的飛魚紋,巴巴地送到秦耀跟前。

秦耀跟秦莞做兄妹向來是有出無進,這回難得收到一份禮,一高興,便答應了帶她去金明池玩。

金明池原是朝廷指定的水軍訓練場,閑雜人等想靠近都難。

如今辟成了一大一小兩部分,大的那邊依舊訓練水軍,小的這個圈上圍欄,建了馬球場,還種了各色花卉。

每年春夏之跡,公子王孫、貴婦嬌女齊聚金明池,賞花、飲酒、賽龍舟、打馬球,好不熱鬧。

說起來,這還是秦莞重生以來第一次出去玩。

大清早,一方居就熱熱鬧鬧地收拾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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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調脂粉,明月熨衣裳,飛雲的巧手穿插在秦莞柔順的烏發之間,靈巧地挽出一個高高的髻。

彩練挑了許久,終于選中了一只雙鳳垂珠的金步搖,穩穩地插在鴉髻上。

秦莞瞅了眼銅鏡,把繁複的金步搖摘下,換上母親留給她的珠釵。烏黑的秀發襯着瑩潤的珍珠,清雅又大方。

彩練拍手稱贊:“還是姑娘眼光好,這樣一搭不僅沒失了顏色,反倒更顯俊俏!”

秦莞盈盈一笑,芳華盡現。

她和韓瓊生得極像,皆是柳葉眉,鵝蛋臉,嬌唇紅嫩,皮膚瑩白,水潤的眸子黑白分明,顧盼之間讓人不由地心生愛憐。

不說家裏的三個姐妹,滿京城也沒幾個女子比她更标致。丫鬟們即便日日看着,都每每驚豔。

明月啧啧贊道:“難怪就連那狀元公都要寫詩來誇,咱家姑娘真真是比這花兒還要嬌豔三分。”

彩練脆生生地插口:“豈止是三分?要我說明明是十分!”

秦莞笑笑,潇灑地甩了甩披帛,“走,叫她們自慚形穢去!”

四個丫鬟掩唇輕笑,皆是松了口氣,謝天謝地,自家姑娘終于恢複了往日的神采。

***

秦耀天不亮就去了水軍大營,留下青松、翠柏和十餘名家院護着秦莞出城。

馬車在二門外等着。

有人比秦莞到得更早。

不等秦莞說話,三姑娘秦茉便搶先開口:“母親允了我們同去,大哥哥那裏也已經回過話,就算你不樂意也沒用!”

秦莞瞅着她急赤白臉的樣子,不由好笑:“我說不樂意了嗎?”

秦茉一噎,準備了一肚子的話生生地憋了回去。

看着秦莞穩重的模樣,秦萱心內詫異,面上卻沒表現出來。

當着諸多丫鬟仆從的面,她禮數周到地屈了屈膝,溫溫柔柔地說:“就知道大姐姐心疼妹妹們,定不會阻了妹妹們出游的機會,萱兒多謝大姐姐。”

放在從前,秦莞最看不慣她這副假惺惺的樣子,如今她芯子裏畢竟裝了個二十歲的老靈魂,雖然依舊學不會圓滑,卻能包容別人的圓滑了。

她屈膝垂首,還了一禮。

秦萱三人又是一驚。

直到上了馬車,姐妹三個還是滿心疑惑。

“她、她該不會被掉包了吧?”秦茉驚奇道。

向來怯懦的秦薇也忍不住開口:“大姐姐……确實和平日裏不大一樣。”

“莫要胡說。”秦萱低聲提醒,語氣依舊是柔柔的,并不嚴厲,“想來是被外面的流言所擾,懶得理會咱們。母親也說了,這次大哥哥原是打算帶着大姐姐出去散心的,咱們只是沾了光。”

秦茉聽到這話,不滿地哼了哼:“大哥哥就是偏心,從小就只疼大姐姐一個,好像我們不是他妹妹似的!”

秦萱輕柔地拍拍她的手,溫聲說:“大哥哥也是心疼大姐姐,那麽大的事必定令大姐姐心內不快,稍後到了金明池,咱們只管賞花看球,千萬不要提及。”

秦薇連忙點點頭,家裏的哪個她都不敢惹,小娘從小就教她,既是庶女,又不受寵,就得夾起尾巴做人。

秦茉也是庶女,待遇卻和秦薇大相徑庭。

秦茉的生母有才有貌,是秦昌最寵愛的妾室。秦茉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将将十四歲便已顯出妩媚之姿,再加上能詩善文,自小便得秦昌寵愛。

是以她從來都覺得高人一等,連秦莞這個正正經經的嫡長女都不放在眼裏。兩個人每次見面十有八.九都要吵上一架。

秦萱不提醒還好,既然提到了,秦茉反而暗自想着,非得好好地笑話秦莞一頓才好。

三個妹妹的心思秦莞并不知道。

她獨自坐了一輛車,由清風、明月陪着,不像其他三個姑娘的丫鬟們只能跟在馬車後面走。

這輛半廂半篷式的馬車是秦耀雇了做車的好手打的,用的是紋理細膩的香樟木,雕着繁複的牡丹花紋,塗着三彩漆料,精美又大氣。

付車錢時,秦耀攢了半年的俸銀還不夠,定遠侯又添上一些。秦三叔也跟着湊熱鬧,從滇商那裏買來一匹溫和的小母馬。

這樣的待遇并不是白白得的。

秦莞十三歲那年,四姐妹同乘一輛馬車去逛廟會,不知怎麽的就打了起來,其他人都沒事,單單秦莞被推了出來,頭上磕了好大一個口子,若不是年紀小長得快,非得禿上一塊不可。

從那之後,秦莞就有了專用的馬車,沒人敢說一個不字。

上次去娘子廟時被惡犬抓壞的地方已經修補好了,帷帳也換了新的。

用的是上好的蠶絲與藥草泡制的蒲草織成的水蠶紗,自然垂墜,沾水不濕,清涼透氣,還防蚊蟲,每年不過出上千匹。

這麽好的東西有錢都不一定能買到,韓瓊的嫁妝裏卻足足有十匹。

從前秦莞舍不得用,重生之後想開了,人這一生有今天沒明天的,過一天便享受一天吧!

***

馬車出了內城一路往西,出萬勝門再往南,過汴河,就到了金明池。

秦家姐妹辰時出門,剛好在巳時到了。

秦耀把四個妹妹安頓好,囑咐了幾句,又匆匆回了大營。

池邊架着一圈高臺,高臺上搭了一個個插着旗子的彩棚,棚中鋪着打磨光滑的木地板,擺着屏榻,挂着卷簾,坐于彩棚之內,水池、球場、花臺盡收眼底。

今日并非休沐,秦莞原以為棚中無人,沒想到旁邊那個早已坐滿了。

四姐妹沒有長輩帶着,不便貿然打擾,更何況人家的卷簾放了下來,多半也不願結交生人。

秦莞垂着頭,沖着卷簾輕施了一禮,不聲不響地帶着妹妹們落了座。

清風、明月手腳利落地擺好了茶果點心,坐墊、憑幾、團扇、圍幔都是自家帶的,丫鬟們一一換上。

有排場,有規矩,又靜悄悄的,并不張揚,引得旁邊的貴人頻頻往這邊看。

馬球場上正打得熱鬧。

年輕的郎君們騎着駿馬,揚着球棍,意氣風發。小娘子們捏着錦帕,或坐或站,嬌面粉頰。

秦莞這才知道,她們這是無意中撞進了人家約下的馬球局。

早知道就該事先打聽一下,如今倒鬧得像是不請自來,好生尴尬。

秦茉卻絲毫不覺得,她憋了一路,如今終于找着機會,直愣愣地開口:“大姐姐,要我說呀,你也不必為了那摸不着邊的親事傷心難過,你看這滿場的好兒郎,總有人不信那些烏七八糟的話。”

秦莞眉心一皺,目光淩厲地看向她。

秦茉絲毫沒有體會到她眼中的警告意味,帶着些得意道:“大姐姐怎麽不說話?莫不是被我說中了心事?”

秦莞拉下臉,低聲斥道:“且安生着!再胡言亂語,下次必禀明母親,不再讓你出來!”

這話一下子戳到了秦茉的痛處,她長這麽大最恨的就是家裏人對秦莞的偏愛,就連主母也是——明明不是親生的!

秦茉譏諷一笑:“妹妹明明是在關心你,大姐姐怎麽就惱了?”

秦莞頭疼地按了按眉心,她怎麽就忘了,秦茉出嫁之前就是這麽個沒頭腦又偏愛出風頭的東西!

旁邊坐着外人,為了不讓人家笑話,她只得耐着性子說:“三妹妹,你可還記得母親給我們講的話本,一家三姐妹的那個?”

秦茉半點不上道:“什麽一家三姐妹,你在胡說什麽?”

秦莞随口編了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故事,借着故事敲打她:“倘若家裏出了個不守規矩的長姐,固然有人笑話長姐,卻也有那些明理的人家,說這家家教不嚴,其餘姐妹怕也難嫁了。三妹妹,你說是也不是?”

秦茉聽得雲裏霧裏,還想再說什麽,卻被秦萱壓住手。

秦萱溫溫順順地道:“大姐姐說得對,一家子姐妹同氣連枝,哪裏分得清你我?”

秦莞滿意地點點頭,秦萱這點還挺招人喜歡,足夠聰明,說話省勁兒,不會不管不顧撕破臉。

旁邊冷不丁傳來一聲輕笑:“好厲害的小娘子!”

秦莞一愣。

那邊過來兩個丫鬟,把竹簾緩緩卷起,那邊坐着位年近半百的婦人,身形微胖,裝扮富貴,眉目間透着股天生的威嚴。

秦莞看清了她的長相,連忙起身,行了個大禮:“奴家參見長公主!”

安國長公主面露訝異:“你識得我?”

秦莞一愣,這才反應過來這一世她不該認識長公主才對。她很快鎮定下來,回道:“奴家兒時同母親進宮,有幸見過長公主。”

安國長公主更為詫異,“你的母親是……”

不待秦莞回話,旁邊一位老嬷嬷便笑盈盈地說:“殿下,老奴瞧着,這位小娘子的眉眼同韓淑人倒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先母正是已故的韓淑人。”秦莞配合地擡起頭,以便長公主相看。

安國長公主細細地看了片刻,露出恍然之色。

“原來是韓淑人的閨女,難怪這般能說會道。”她的話裏帶着隐隐的笑意,像是調侃一般,并無苛責之意。

秦莞松了口氣。

秦萱三姐妹心內驚惶,一個個乖順地跪着,大氣都不敢出。

這位安國長公主的名頭京城中無人不知。

她是先帝的嫡長女,今上的胞姐,當年随夫君駐守河間府,遼人犯邊,驸馬領兵出城,不幸中了埋伏,長公主親率三千鐵騎解了夫君之困,先帝親封了個“巾帼将軍”的雅號。

秦莞之所以能一眼認出她,是因為那次宮變之時長公主一力護着造反的大皇子,被禁軍的箭矢射中,當場薨逝。

回想起她當初怒目持劍的模樣,與眼前這個慈和的婦人相去甚遠。

安國長公主不知秦莞心中所想,和和氣氣地同她說了幾句話,又賜了些茶果點心,便叫丫鬟将卷簾放下。

不多時,球場那邊便結束了一局。

一個身着靛青色騎馬服的郎君翻身下馬,大步走向彩棚。

他身形颀長,眉眼溫潤,微揚的唇角帶着淺淺的笑意,是個風度翩翩的佳公子。

這人秦莞也認識。他是長公主唯一的嫡孫,明年的新科狀元,蘇澤。

似是沒料到會有外人在,蘇澤停下步子,目光在秦家的彩棚中略略一掃。待看清了秦莞的面容,他眸光一閃,難掩驚豔,繼而很快轉移了視線。

蘇澤微垂着眼,禮貌地拱了拱手,“多有唐突,小娘子見諒。”

四姐妹起身,屈膝還禮。

落座時,秦莞沒有忽略姐妹們紅透的臉。

她暗暗地嘆了口氣,這位家世高貴、光風霁月的郎君不知道多少名門貴女暗暗傾心,然而他的下場也不大好。

想到那場血淋淋的宮變,秦莞的心情不由沉重萬分。

那邊祖孫二人親親熱熱地說着話,這邊三個妹妹支着耳朵明目張膽地偷聽。秦莞帶着清風、明月不聲不響地下了高臺。

高臺後面有一片雜草叢生的坡地,少有人來。

秦莞卻知道,順着坡地一直往北走到沒路的時候會看到一處孔洞,跳下去,裏面別有洞天。

昨日下過一場雨,地上有些濕滑。

秦莞往下跳的時候,已經做好了沾濕鞋襪的準備。沒承想,旁邊恰好伸過來一雙有力的手,揪着她的衣裳一拎,一甩,幹脆利落地把她丢到了旁邊的石頭上。

秦莞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屁股墩。

身上的疼痛倒是其次,讓她更在意的是這裏竟然有人!

這是一個天然的洞穴,大概有半間屋子那麽大,地上鋪着石頭,石縫之間生着茸茸的青草,石壁上有汩汩的泉水冒出來,清清涼涼,安安靜靜,任是心緒再煩悶,到了這裏也會不由地沉靜下來。

秦莞仰起臉,驚訝地看過去。

一個高大的身影逆着光,微垂着頭,同樣看着她。

秦莞直直地撞上那雙深邃的眸子,不由失了神。

——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說的就是這種人吧?從額頭到下颌每一處仿佛都是精心雕琢出來的,分分寸寸都是那般恰到好處。

秦莞這才發現,這個在幾年後大名鼎鼎的人,這個敢和大昭皇帝叫板的人,這個以一己之力攪弄朝堂的人,竟有着這樣的好顏色。

她沒想到這麽快就會和梁桢再遇,更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他。

秦莞起身,揉了揉酸疼的屁股。

稍顯粗魯的動作,引得梁桢挑了挑眉。

秦莞輕咳一聲,立馬端肅了身形,淺淺一拜:“見過梁将軍。”

——梁桢前不久被官家封為了個“虞侯”的虛職,叫一聲将軍并不為過。

梁桢拱手還禮。

秦莞知道自己應該盡快離開這裏,然而還是忍不住問:“梁将軍為何會在這裏?”

梁桢挑眉,“這話不該我問你嗎?”

秦莞微抿着唇,眼中劃過一絲懷念。

這裏是母親告訴她的。

小時候母親時常帶她過來,母親去世後就變成了她一個人來,這裏就像母親留給她的一處港灣,也是母女兩個的小秘密。

這麽多年,她還是頭一回在這裏看到第二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吶,本文大體參照宋朝情況,除皇後、太子之外,其餘公主、皇子等不以“本宮”自稱,就是用“我”。

作者菌查閱相關資料,了解到即使皇帝也只是在正式場合才說“朕”,平時和妃嫔子女及親近大臣等說話用的也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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