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8.26(二更)

這一夜, 注定過得不平靜。

飛雲如願把銅鏡交給了蕭氏, 卻又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 萬一真像秦莞說的那樣,蕭氏是在騙她怎麽辦?

她偶爾也會閃過一個念頭, 諸如秦莞會不會就此厭棄她, 或者爹娘會不會生氣, 只是很快她就釋然了, 她覺得不會。

秦莞也沒睡好, 她前半夜一直在想這些年和飛雲在一起發生的事,一起讀書, 一起習字,一起畫畫,一起被嬷嬷罰;後半夜淩淩亂亂地做着夢, 夢到前世的死,也夢到今生的蕭氏。

秦莞突然想到, 上一世蕭氏是不是也買通了飛雲?她是不是一直都在做戲,而不僅僅是因為嫁妝的事才撕破了臉?

喜嬷嬷睡在外間的榻上,一整宿翻來覆去, 幾乎沒合眼。秦莞隐隐約約聽到她在哭,大抵是寒了心。

就這樣到了第二日。

一大早, 秦莞便給“梁大将軍”去了信,同他說在家裏再住一天,梁桢自然同意。

一方居一切照舊,其餘人各司其職, 只有飛雲心急如焚,時不時就要往九曲橋那邊瞧一瞧,後來幹脆放下手中的活計,跑到涼亭裏守着。

喜嬷嬷幾次想罵她,都被秦莞攔住。

秦莞是個心善的,但是這不代表她會無原則地縱容犯錯的人。既然這是飛雲自己的選擇,理應受到教訓。

用過午飯,飛雲千盼萬盼的人終于來了。

當着衆多丫鬟婆子的面,蕭氏依舊是那副溫溫和和的慈母形象,抓着秦莞的手噓寒問暖。

秦莞演技也不差,乍一看倒比從前還恭敬有加。

兩個人臉對臉演了一通戲,終于說起了正事——蕭氏來要飛雲的身契。

當然,她不是空着手來的,而是帶着銀子。托盤上放着兩錠銀元寶,每錠二十兩,這就是飛雲在她眼中的身價。

秦莞只覺得諷刺。果果

蕭氏話說得漂亮:“前幾日擺喜宴,你舅舅家那個表兄過來幫忙,瞧上了飛雲,千方百計磨着我要娶了她。我被他煩得不行,這不,只得厚着臉皮來找你讨人。”

秦莞呷了口茶,慢悠悠道:“我舅舅家确實有兩個哥哥,只是一個在書院講五經,一個生意做到了大理國,家中已有正妻,皆是名門貴女,斷無再納妾室的想法。就算有,也該是舅母來同我說才對,怎麽求到了母親那裏?”

蕭氏面上一僵,帶着幾分假笑道:“你這丫頭,當真生了一張伶俐的嘴!你這是埋汰蕭家呢,還是瞧不起你身邊自小一起長大的女使?”

“母親說笑了,倒是女兒糊塗了,原來是蕭家表兄。”秦莞話鋒一轉,說,“我記得母親說過,咱們定遠侯府的親家只有韓氏,沒有蕭家。是以,母親乍一說,我竟沒反應過來。”

這話确實是蕭氏親口說的。

當時正逢秦萱的及笄禮,蕭氏怕娘家那般人來了惹人笑話,這才有此一說。同時還能在衆官眷跟前賣個好,讓旁人贊她賢惠守禮。

她沒想到,會在這裏被秦莞将一軍。

蕭氏的笑幾乎維持不住,“好了,不說笑了,确實是我那內侄子,十八歲,年紀正好,尚未娶妻,家裏經營着果園子,飛雲嫁過去了就是正正經經的大娘子,你就說舍不舍得放人吧?”

秦莞笑笑,說:“這麽大的事,母親且容我半日,我得問問飛雲,也要和她爹娘說說。”

“成,那我便等你回話。”蕭氏起身,明顯不欲多待。

“母親慢走。”秦莞送到門邊,沒出屋。

“不送。”蕭氏施施然離開了。

喜嬷嬷低聲道:“她就不怕飛雲反悔,把她要銅鏡的事抖出來?”

秦莞勾了勾唇,譏笑道:“飛雲沒有證據,她大可以矢口否認。更何況,飛雲這不是沒反悔嗎?”

只能說,就連蕭氏這個外人都比她了解飛雲。

彩練突然從梅花樹下鑽出來,嚷道:“姑娘不能答應她,飛雲不會嫁給那個姓蕭的!”

瞧着她一身泥土、滿臉氣憤的模樣,秦莞不由失笑:“你怎麽就知道她不會?”

“她當然不會!”彩練篤定道,“嫁去別人家哪裏比得上跟着姑娘好?萬一十天半個月都見不到姑娘、見不到姐妹們,那還不得哭死!”

秦莞問:“如果嫁了人就能脫去奴籍呢?”

彩練皺了皺臉,有些遲疑地說:“那……那也得是姑娘替我們挑,找那些知根知底的……姑娘能護着我們,我們也能繼續伺候姑娘,怎麽也輪不到蕭家!”

彩練起初還沒想過這些,如今越說越覺得理應是這樣。說完還點了點頭,肯定自己的話。

秦莞和緩了神色,看向階下藏着的那一排小蘿蔔頭,“你們也是這麽想的?”

“我們永遠跟着姑娘!”小丫鬟們急急地表忠心。

秦莞憋悶了一宿的心突然就舒坦了。

很好,不是所有人都是白眼狼。

她擡眼,看向涼亭那邊。

飛雲怔怔地站着,眼睛看着湖面,不知道在想什麽。

秦莞把她叫到暖閣,身邊依舊只有喜嬷嬷。

桌上放着蕭氏帶來的那兩錠銀子,還有一張身契。

秦莞将銀子指給飛雲,問:“你可願意?”

飛雲不傻,自然知道秦莞是什麽意思。

她看出蕭氏似乎并沒有拿着她當回事兒,但是,只是有旁邊那張身契,只要能脫了奴籍,一切都值了。

她咬咬牙,道:“我願意!”

“你願意個屁!”

錢嬷嬷從屏風後沖出來,劈頭蓋臉地往她身上打,“豬油蒙了心的東西!看不清頭勢,分不出好賴人,今兒個我便打死你,省得寒了姑娘的心!”

錢嬷嬷的确氣狠了,用足了力氣,飛雲疼得嗷嗷叫,直往秦莞跟前躲。

秦莞緊緊捏着帕子,狠着心沒去攔。喜嬷嬷也別開臉,不讓自己心軟。

錢嬷嬷一邊打一邊罵:“真是長本事了,這麽大的事悄沒聲兒地就給辦了,盛不下你了!你想嫁人,也得問問你爹娘同不同意!”

飛雲哭喊:“你還是我親娘嗎?怎麽就不能盼我點好?你自己是奴才,非得讓兒子閨女也當一輩子奴才嗎?”

“奴才奴才奴才!口口聲聲念着奴才,你還有沒有半點良心?姑娘何時把你當過奴才?你知道真正的奴才是什麽樣的嗎?”錢嬷嬷氣急,一巴掌扇在她背上。

飛雲一個不備撞翻了案幾,薄胎白瓷淨瓶落到地上,摔成碎片。

她從小到大都沒挨過打,此時委屈到了極點,猛地抓起一個碎瓷片,直直地抵在喉間:“你是想看我死嗎?我死了就能全了你的忠心,是不是?!”

錢嬷嬷頓時變了臉色,慌道:“別、別……”

秦莞也怕她真做傻事,沉聲道:“飛雲,你冷靜些!就算你不信我,也該信你娘,她總不會害你。”

飛雲哭道:“我娘做奴才做慣了,心裏只有大娘子,只有姑娘,不然怎麽會四歲上就把我送來伺候人!”

秦莞抿了抿嘴,心下一陣無力。

錢嬷嬷一屁股坐到地上,氣得哭了起來:“都是我的錯,當初就不該求了大娘子,讓她跟着姑娘念書識字,都學的什麽歪理!”

——這話其實沒什麽道理,清風也是跟着秦莞一道讀過書的,行事作風穩重嚴謹,和飛雲絲毫不同,說來還是個人品性問題。

喜嬷嬷原想勸兩句,話還沒出口也忍不住哭了,“怪我,都怪我,是我念着老姐妹的情分,總是偏疼她一些,倒讓她把自己當成了主子!”

兩位嬷嬷都是伺候過韓瓊,又一手把秦莞帶大的,最是忠心不過。如今看着她們雙鬓染霜、涕淚橫流的模樣,秦莞到底心軟了。

她嘆了口氣,對飛雲說:“你知道為什麽人人都覺得你錯了嗎?不是因為你想脫去奴籍,而是你選擇的方式——你問都沒問過我,怎麽就知道我不肯幫你?”

“眼下不就是事實嗎?姑娘若真想放了我,何必鬧這麽一出?”飛雲恨聲道。

“你以為這是我鬧的?”秦莞簡直氣笑了,她算是看出來了,直到現在,飛雲半點都沒明白她的苦心!

飛雲手裏依舊抓着瓷片,像是得了巨大的助力般。然而她并不明白,拿着自己的命當籌碼,能威脅的不過是在乎她的人罷了。

秦莞一眼都不想再看她。

“今日看在你娘和喜嬷嬷的份上,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想脫籍可以,我給你脫……”

飛雲面上一喜。

秦莞又道:“但是,這些年你在一方居得到的東西一樣都不能帶走,從此之後,你我也不必見面了。”

飛雲臉上的喜色一閃而逝,“姑娘,您果真還是記恨我的。”

“做錯了事,總是要付出一些代價的。”秦莞淡淡道。

錢嬷嬷恨聲道:“你要真敢脫籍,錢家也容不得你!”

非是她不盼着女兒好,而是她非常清楚侯府是什麽樣的主家,外面的生活又是怎樣。飛雲早就在侯府養嬌了,那些種地打漁伺候公婆的苦日子她根本熬不住。

飛雲看看秦莞,又看看自家娘親,突然露出一個詭異的笑:“翠柏說得沒錯,想要自由,就得自己去掙!姑娘,您只管應了主母,我願意聽她的安排。娘,您也不必憂心,以後過好過壞女兒自己擔着!”

這一刻,秦莞很想怼她一句——你自己掙,你有什麽資格?如果我拒絕了蕭氏,如果錢嬷嬷死活不讓你出嫁,你又拿什麽來掙?

話到嘴邊,秦莞還是收了回去。

她是徹底失望了。

***

最終,秦莞還是如了飛雲的願,把她的身契給了蕭氏。

當然,她留了一手,那張身契是假的——她才沒那麽傻,別人勾搭着她的丫鬟偷東西,她還要幫人家數錢。

這樣做是為了以防萬一,倘若蕭氏和飛雲自此之後老老實實,她壓在手裏的身契就是廢紙一張;如果她們再整夭蛾子,至少有個拿捏的。

錢嬷嬷做得也十分決絕,當即便表了态,言明飛雲若投了蕭氏,便和錢家再無關系。

即便如此,飛雲還是這樣做了。

蕭氏當着她的面把身契燒了,微笑着問:“若別人問你,如何得的這門婚事,你怎麽說?”

飛雲明白她的意思,垂首道:“主母放心,銅鏡的事我不會說出去。”

蕭氏滿意地點點頭,拉着她的手溫聲道:“好孩子。”

倘若這時候飛雲擡起頭,便不難發現她眼底掩不住的算計和冷漠。

第二天蕭家便來人,要把飛雲接過去。

蕭氏假裝大度,高調地給她出了些嫁妝,只是還不如飛雲從一方居帶走的多。

蕭家人只雇了一頂小轎,連個媒婆、吹打都沒有,說是先擡回家去再大辦。

這和飛雲預想的大相徑庭,只是事到如今由不得她反悔了。

臨走之前,她回了趟一方居,想給秦莞磕個頭。

然而,她連秦莞的面都沒見到,便被彩練和翠柏攔住了。

彩練指着她的鼻子罵道:“別人不知道怎麽回事,我卻是清楚的!你還有什麽臉見姑娘?要走趕緊走,我看你一眼都嫌髒!”

飛雲從前仗着自己受寵,事事占先,如今被她最看不起的彩練罵,自然不服氣,“別說我沒錯,就算有,也輪不到你來罵!”

翠柏抱着手臂哼笑,眼中滿是譏諷。

清風、明月和一幫小丫鬟就站在不遠處,神色各異地看着這邊。

飛雲被她們的眼神刺激到,厲聲說:“你們生着奴才骨,我可沒有!你們如今貪戀侯府的富貴,我不稀罕,十年後見分曉!”

說完,便跪在當地,朝着秦莞的住處磕了三個頭,繼而轉身離開。

彩練氣得直跳腳,偏偏又沒讀過幾天書,說不出她那樣的“大道理”。

翠柏幫她罵回去:“十年太長,最多仨月,姐們兒等着看你自嘗苦果!”

飛雲腳下一頓,繼而更加堅定地大步向前,就像做給誰看似的。

彩練杵了翠柏一肘子,“你是她‘姐們兒’?”

翠柏忙道:“我是幫你說的。”

“誰用你!”彩練臉色臭臭的,轉身撲到清風懷裏,偷偷地哭了。

清風、明月也落了淚。

到底朝夕相處了十多年,情分和親姐妹差不了多少,眼瞅着飛雲以這種不光彩的方式離開,她們心裏到底不大好受。

秦莞站在窗邊,看着飛雲的身影漸漸走遠,暗暗地嘆了口氣。

喜嬷嬷突然想到什麽,低聲道:“姑娘可曾想過,在此之前飛雲有沒有替蕭氏做過別的?”

秦莞點點頭,“蕭氏在找東西,應該沒少從飛雲這裏套話。”

她也是這兩天才想通的——怪不得成親前的那些日子,蕭氏哪怕被人嚼舌根也要來翻她的嫁妝。

喜嬷嬷心下一驚,“她在找什麽?可是銅鏡?”

秦莞搖搖頭,“應該不是。”

她有種直覺,蕭氏或許自己都不清楚要找什麽,不然她早就出手了,不會等到現在。

可是,母親已經過世這麽多年了,還有什麽值得她惦記?

秦莞不由問道:“嬷嬷,我母親當真是因為難産……離開的嗎?”

喜嬷嬷一怔,“姑娘可是查到了什麽?”

秦莞搖搖頭,“不,我就是突然想問問。”

喜嬷嬷松了口氣,故作平靜地說:“大娘子那一胎原就坐得不穩,當時主君交待了太醫要保大人,大娘子卻堅持保孩子,結果……”

一屍兩命。

“聽說是個男胎。”秦莞幽幽道。

“嗯。”喜嬷嬷點點頭,眼中帶了淚花。

秦莞扭頭看向窗外的紅梅。因此,她也就沒有注意到喜嬷嬷那雙顫抖的手。

半晌,秦莞才冷靜下來,說:“飛雲那邊叫人盯着,蕭氏不會就此收手,既然她把飛雲弄到蕭家,一定還有其他目的。”

“是,此事老奴親自去辦。”喜嬷嬷應道。

聽着她自稱“老奴”,秦莞原本已經習慣了,在她的意識裏這只是一個自稱,和“我”、和“奴家”沒什麽區別。

然而,經過這一遭,她心裏方才有了計較,“嬷嬷,你想脫了奴籍嗎?”

“姑娘千萬別被飛雲那小蹄子帶歪了心思。外面的生活怎麽樣,她這種從小養在大宅裏的上等女使怎能知道?”喜嬷嬷嗤笑一聲,道,“翠柏說得沒錯,飛雲真嫁到了蕭家,三個月都過不下去!”

秦莞點點頭,漸漸地想通了。

是呀,為何翠柏看得那般明白?是因為他跟着秦耀從侯府到遼東,又從遼東到水軍營,見慣了俗世的惡,知道這個世上還有無數人吃不上飯、活不下去,更知道珍惜和感恩。

秦莞自問從來沒苛待過手下這些人,那張身契不過是彼此間的一個保險罷了。

就像母親說過的,做人可以有良善之心,但要适度,不然被利用、被戕害的就是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啊~~飛雲這裏暫時告一段落(但不是結束)!

明天就要見到梁大(小)将軍啦!

再養個娃娃什麽的,是不是很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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