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9.4(二更)
畫冊的事交給了梁桢去處理, 秦莞不用再費心打算, 只管畫畫就好。
她作畫速度很快, 不到十天就畫完了《三十六計》。
梁桢不知走的什麽門路,明明印局已經歇了假, 他又把人召回去, 白天黑夜地印出來上萬冊, 當作節禮獎勵給西郊大營勤勉的兵士。
說起來, 許是女子的天性, 秦莞的畫風十分細膩,明明是權謀故事, 依舊能透出淡淡的溫情,不僅兵士們看着有趣,還能帶回去拿給家裏的老人小孩看。
印書的錢是梁桢自己出的。
中秋那會兒他和秦莞合計着在汴河岔口建了個新碼頭, 如今已經初具規模,旅店、食館、商鋪應有盡有。正趕上過年, 來往船只每日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大多會停下來歇歇腳,捎帶着買些魚貨。
小漁村的生活如今也比從前好上許多, 除了銀魚之外,梁桢又叫人從陽澄湖買來青蝦和螃蟹苗, 如今已經看到了收成。
所以梁桢最近不缺錢。
除了西郊大營那一萬冊之外,他又另外印了五百本,以他自己的名義送給巡防營的狐朋狗友們。這些人個個都是關系戶,他們看到了就相當于他們背後的那些侍郎、侍中、員外郎看到了。
一時間, 無論是京郊百姓還是朝中官員,都在讨論這本《三十六計》。
有人在大朝會上提起來,官家也便借着這個機會詢問“梁大将軍”。
梁桢順抛攬到了自己身上,只說是一時心血來潮找人畫的。
無論官家信與不信,至少這件事算是有了個明面上的說法。
和他們事先料想的一樣,有人看出畫冊背後的巨大潛力,寫了個長長的折子遞到聖前。之後便是一連數日的讨論,這件事究竟應該由誰來主持。
二皇子紅了眼,不惜動用朝中關系為自己說好話——自從上次失了兵部的差事,他再也沒尋到立功的機會,如今他急于做出一些成績,獲得擢升親王,甚至冊封太子的機會。
出乎百官意料的是,向來低調的大皇子也站出來極力争取。安國長公主的驸馬瑞國公、左相王大人都果斷地站在了他這頭。
至此,奪嫡之争正式拉開帷幕。
朝中官員紛紛站隊,那些明哲保身的清流之士以及左右搖擺的牆頭草,要麽被拉攏,要麽受打壓。
唯有“梁大将軍”如一棵挺拔的雲杉屹立在朝堂之上,無論大皇子還是二皇子只能客客氣氣地讨好,不敢得罪。
秦莞和秦修,包括整個定遠侯府算是從這場局中幹幹淨淨地脫離出來。
臘月二十三,朝堂休沐一日。
官家作局,請文武百官及其家眷在城南瓦肆看百戲。
這是一年中最盛大的戲場,演完這一日伎人們就要封起道具箱回家過年。
城南瓦肆不下百家,各家老板通力合作,将戲棚連在一起,上百個棚子同時上演。一時間彩旗高挂,鑼鼓宣天,熱鬧異常。
娘子們穿着時興的衣裳,或戴着帷帽,或遮着團扇,喜笑顏開地在人群中穿梭。郎君們或護在小娘子身邊,或遠遠地墜在後面,默默地欣賞這副美景。
也有那些成了親或訂了婚的,既不用帷幄也不遮扇面,更不需要父兄護着,自由自在地跑來跑去。
比如秦莞、宋丹青和趙攸寧。
三個小娘子像趕場似的,這一刻在丁香棚聽了講史,下一刻就要跑到牡丹棚看諸宮調,同時心裏還要惦記着下下場的唱耍令、叫果子,又急切又歡樂。
趙攸寧憤憤不平地說:“方才那個《林帥守涼城》的故事,分明就是‘大将軍’畫的,他們也有臉拿出來講!”
秦莞笑道:“怎麽就沒臉了?故事編出來就給人傳的,那些買不起畫冊的剛好在這裏聽一聽,豈不更好?”
趙攸寧瞅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地說:“你倒是大方。”
“攸寧姐姐……”秦莞暗地裏捏捏她的手,生怕她把自己就是大将軍的事說出來。
宋丹青拿帕子輕輕地打了她一下,笑道:“你也不必瞞我,我早就知道了。”
秦莞不上她的當,“丹青姐姐少詐我,你且說說,你知道了什麽?”
宋丹青甩了甩帕子,慢悠悠道:“我知道‘大将軍’就是……我那個畫技超絕的莞妹妹!”
秦莞一訝,憤憤地看向趙攸寧。
趙攸寧連忙澄清:“不是我說的。”
秦莞又看向宋丹青。
宋丹青目光微閃,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秦莞當即明白了,哼笑道:“大哥哥對大嫂嫂可真好呀,什麽都肯告訴你。”
宋丹青頓時惱了,“你個小妮子,恁的胡說,看我不打你!”
“二嫂嫂救我!”秦莞嬉笑着,把趙攸寧拉過來作擋箭牌。
結果變成了倆人一起打她。
三人皆是出衆的長相,一時間引得衆人圍觀。郎君們的視線齊齊地往這邊飄,竟覺得比棚中的百戲還要好看。
正鬧着,趙攸寧往旁邊一跳,不小心撞到了一個人。秦莞一把将她拉住。
宋丹青不着痕跡地将兩人護到身後,屈膝福禮:“得罪了,郎君勿怪。”
“無妨。”對方微笑着,聲音溫和敦厚,讓人很有好感。
秦莞好奇地看過去,總覺得這人有些面熟,似乎在哪裏見過。
不等她疑惑太久,對方便道:“安華,在汴京可住得習慣?”
秦莞一愣,隐約猜到了他的身份——能直呼趙攸寧封號的必是皇族中人,又是這個年紀,穿着杏黃的衣裳,想來……
果然,趙攸寧叫了聲“穆王兄”。
這人便是讓秦莞“惦記”了數日的大皇子,穆王趙昶。
趙攸寧不善言辭,只幹巴巴地說:“挺好的。”
趙昶也不介意,依舊微笑,主動跟宋丹青和秦莞打招呼。
宋丹青溫婉地回禮,秦莞則是面露疑惑。
趙昶對上她探究的視線,坦率地說:“秦大娘子,幸會。昶恰好有句話想對大娘子說——畫冊之事并非昶有意設計,實乃形勢所逼,還望大娘子和令兄見諒。”
秦莞福了福身,道:“王爺所言妾身不太懂,若關系到我家兄長,王爺該找他說才是。”
趙昶笑笑,不再多言,轉身離開了。
秦莞悄悄地舒了口氣。
她知道,趙昶這次是特意來找她的,為的就是解釋畫冊的事。他知道其實她才是“大将軍”,也清楚是誰破了他的局。
他希望把話說開,讓秦莞明白,他不會因此記恨她,也不會對秦修或者定遠侯府不利。
讓秦莞意外的是,堂堂親王居然會特意跑過來向她解釋,思來想去只有一個原因:他顧忌的是梁大将軍。
從這一點上看,這位大皇子趙昶還真是一位既有謀略手段,又能屈能伸的人才,二皇子跟他一比,俨然就是個渣渣!
話說回來,她這個将軍府大娘子的名頭還真好用!
秦莞有那麽一丢丢小得意。
***
秦莞剛和梁大将軍定親的時候,根本沒人把她放在眼裏。
一來,她和梁大将軍定親的緣由多少有些不光彩,衆人皆以為梁大将軍是形勢所逼,不會拿着她當事;二來,就算嫁進将軍府她也只是個繼室,在将軍府沒什麽話語權。
沒承想,近來坊間便時不時傳出一些趣事,說梁大将軍如何疼愛這位新婦,不僅入門迎娶,還由着她住娘家,更是舍了性命從樓上跳下去救她,漸漸地人們便知道了,秦家小娘子就是梁大将軍的心頭肉。
那些想巴結梁大将軍的,或者不想和梁家交惡的,無不對她客客氣氣。
就連魏欣這位二皇子正妃都是如此。從前她稱秦莞為“秦妹妹”,如今直接改口成了“姨母”——聽着她一聲聲叫得親熱,她不尴尬,秦莞都不好意思了。
嘉儀長公主也在,這還是自那次出事後秦莞第一次見她。
她比印象中瘦了一些,頭上的金釵更耀眼了,華麗的宮裝穿在細瘦的身體上倒比從前少了幾分貴氣,多了些妩媚。
不得不說,嘉儀公主是個難得的美人。
嘉儀公主正拉着梁桢說話——是黑子假扮的。若是真的梁桢在此必然不會被她絆住。
黑子一見秦莞,就像見到救星一般,忙道:“母親,父親讓我給您帶句話!”
秦莞成功收到了他的“求救信號”,點頭道:“我在那邊訂了雅間,你随我一起去罷。不着急,慢慢說。”
黑子松了口氣,如釋重負般跟在秦莞身後。
嘉儀公主看着他們的身影,眼中閃過怨毒的光。
秦莞恰好回頭,不經意看到了,心下暗嘆。
嘉儀公主這個人,有着這麽好的出身,這麽好的顏色,又得官家疼寵,若能寬厚些,良善些,将來不知道有多少好日子等着。
偏偏她這般惡毒又善妒,生生折損了身上的福澤,秦莞都替她感到悲哀。
雅間設在瓦肆旁的閣樓上,四面皆是七尺長的格扇窗,窗扇打開,既能看到棚中的百戲,又瞧見熱鬧的街景。
閣中烘着熱炭,又有皮裘遮身,雖是冬日,并不冷。
宋丹青和趙攸寧都在,秦莞不必避嫌,徑直将黑子假扮的“梁桢”請到了雅間。
侍女送上熱茶和美酒,黑子喝了口茶,随手将杯子放在了桌案上。
秦莞恰好瞧見了,不由一愣。
她記得上次大哥哥到将軍府,梁桢作陪,他分明習慣于将酒杯和茶盞擺在左手邊,中間相隔寸許的距離。
如今,瞧着桌上一左一右兩只杯子,秦莞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她拿起酒壺,笑着給黑子倒了一杯,“掌櫃家的甜酒不醉人,喝兩杯暖暖身子。”
黑子執了執手,“多謝母親。”
秦莞更覺得奇怪了,除了逗她的時候梁桢從不叫她母親,今天卻接連叫了兩次。
——難道是因為有外人在?
黑子喝完酒,把酒杯放在了茶盞旁,卻不是左手邊,而是右手邊,兩只杯子也沒在同一水平線上。
秦莞納悶,莫非上次只是巧合?
不等她再次驗證,大海便找了過來,“少将軍,大将軍在外面等着,讓你過去。”
黑子故作淡定地點點頭,随着大海出了門。
秦莞倚着窗棂向外看去,果然瞧見“梁大将軍”正等在街邊。他高大的身形在人群中極為顯眼,引得行人頻頻偷眼去看。
黑色的駿馬踢踏着鐵蹄,似是有些不耐煩,巨大的白鷹在空中盤旋一圈,落在“梁大将軍”的肩頭,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臉,卻被他嫌棄地躲開。
秦莞沒由來地想起了那時和梁桢初見,他就是這樣騎着黑色的駿馬,站在土崖之上,嫌棄白鷹爪子上的血弄髒了他的衣裳。
兩張肖似的面孔不斷在秦莞眼前晃悠,一個有胡子,一個沒胡子,一個黑,一個白,一個聲音低沉,一個嗓音清亮……
——若是去掉胡子,把梁大将軍抹白些,再換個嗓音,不就是同一個人嗎?
秦莞被這突如其來的想法吓了一跳。
——可是,她明明看到過梁桢和梁大将軍同時出現,這又怎麽說?
——難道說,還有第二個“梁桢”?
這個念頭就像長着無數小鈎子,勾起了秦莞濃濃的探究欲。
回府的路上,她特意停下馬車,在酒肆打了一壺葡萄酒,又在熟食店切了半斤豬耳朵、半扇豬頭肉。
回家後拌上豆腐絲、燙木耳、炒黃豆,做出兩樣可口的下酒菜,端着去了“梁大将軍”的書房。
梁桢正在和大海談事,看到秦莞進來,兩個人便停下了。
秦莞盈盈一笑,做出一副賢惠的模樣,“聽底下的人說你午飯用得少,剛好買了些熟食,暫且墊墊,晚飯還得等些時候。”
梁桢接過她手上的托盤,笑道:“大娘子有心了,老遠就聞到了香味。”
“将軍,大娘子,你們慢用,屬下就先出去了。”大海沖着梁桢擠了擠眼,轉過身來又一本正經地對秦莞抱了抱拳,笑嘻嘻地走了。
秦莞回了半禮,狀似随意地問:“沒記錯的話,大海是桢哥兒的長随吧?最近怎麽老跟着将軍。”
梁桢手上一頓,不甚在意地說:“他如今身上有軍職,是個得用的,我有心提拔提拔他。”
“這倒是好事。”秦莞笑着接了一句。
“大娘子別光看着,一起吃。”梁桢先是給她遞了雙筷子,這才拿起自己那雙,嘗了口涼拌耳絲,點頭道,“不錯,是禦街那家吧?”
“是,我就知道你愛吃。”秦莞笑笑,斟了杯葡萄酒遞到他手邊,“再嘗嘗這個,聽說是從西域過來的,最正宗不過。”
梁桢用左手去接酒杯,喝完之後便随手放在食案的左上角,剛好是挨着茶盞的地方。
秦莞目光一閃——上次梁桢也是這樣。
窗外傳來一聲響亮的鷹啼,白鷹正站在書房前的柿子樹上,悠悠閑閑地舒展着羽翅。
秦莞打趣道:“這個也要提拔提拔?”
梁桢淡定道:“小青本就是我養大的,後來給了桢兒。”——并不是。
秦莞笑笑,慢悠悠地吃起菜來。
出門的時候,她遠遠地看見“梁桢”從走廊那頭過來。
若是從前秦莞會主動避開,這次她不僅沒回避,反而沿着長廊迎了上去。
黑子一見秦莞,立即戒備起來。
秦莞擋在他身前,笑嘻嘻地說:“桢兒,再叫聲母親聽聽。”
黑子嘴角一抽,無奈道:“別鬧。”——和梁桢平日裏的反應一模一樣。
秦莞轉了轉眼珠,說:“上次打馬球時你說送我一把桃木梳,我等到現在都沒見你送,該不會忘了吧?”
黑子受過專業訓練,自然不會被這樣的小陷阱詐到。他面色如常地反問:“我什麽時候說過?”
“沒有嗎?”秦莞歪頭打量着他。
黑子曲起手指敲敲她腦門,“不知哪個混小子拿話哄你,居然安到我身上——你若想要桃木梳,我明日便去鋪子裏買一把給你,可好?”
他曲起手指的樣子,挑着眼尾的樣子,還有說話的聲音和語氣,确實是秦莞記憶中的梁桢無疑。
“不用了,你父親自會給我買。”秦莞吐吐舌頭,拎着裙擺跑走了。
這下她确定了,梁大将軍确實是梁大将軍,梁桢也是她從前認識的那個梁桢,兩個人只是長得像而已,怎麽可能是同一個人?
至于酒杯的事……想來是梁桢崇拜父親,所以故意學他吧!所以才會有的時候學得像,有的時候不太像。
——秦莞為黑子的失誤找到了一個充足的理由。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黑子才長長地舒了口氣。
書房內,梁桢看着桌上的酒菜,既欣喜又苦惱。
——我家大娘子果然是個聰明的,不會輕易被人哄了去。
——只是,這股聰明勁兒若用來對付自己,那就不太妙了。
作者有話要說: 嗷!這章比上一章還難寫!
作者菌腦袋都快寫掉了!
寶寶們可還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