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不要再問下去。我給自己的眼神調了點酸楚與無奈,表明我那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健之卻根本沒注意到我眼神的變化,下一句話讓我心裏又是一咯噔。
“你的家裏是怎樣的?你是怎麽進倪家來的?”
這句話要是換作倪太太問,我定然認為她對我起了疑心。但是健之,我知道那只是因為對我抱有好奇與關心,想要了解我的過去,現在和将來。
我悠悠嘆了口氣。是啊,我是怎麽進了倪家的?
五年前,也就是我十八歲那年,我媽得病死了。關于她一生的凄苦悲怆,作為女兒的我,自然是一輩子都不會忘懷的。十八年來,對我的嚴苛、對我的教訓、對我的叱罵責打,都掩蓋不了她那顆疼愛我的心。當她告訴我她的身世命運以後,我從來就沒有怪過她。我只是憐,只是恨。憐惜她與我自己,恨她的家庭,還有他的家庭。
這麽多年,我們住貧民區,穿最樸素的衣服,吃最簡單的飯菜。前些年我媽還可以幫別人打工掙點養家的錢,後來她得了中風,弄得半身不遂,重擔便壓在了我的肩上。但我最佩服我媽的一點,就是她人窮氣不短。仇富,但不怯貧。她不會為了幾張鈔票作出出賣自己的事情,也不準我這麽幹。每逢有人欺負我,她總是會像老麻雀保護小麻雀一樣擋在我身前。
我知道她在忍耐,在等待,等待我長大成人,等待我讨回公道。她有着驚人的毅力與忍耐力,同時,也長了一顆強烈的複仇之心。而這些,我都繼承到了。
現在不是流行一句話麽,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hello kitty?
阿梅不出手,你當我是纖纖蒲柳?
十五歲的那個晚上,芷珊——也就是我媽,把我喚到床前,握住我的手,一點一點說出那隐藏了十多年的秘密。我知道,我一生的命運将就此改變。
我媽生而為愛,我生而為恨。
或者說,複仇者天然不是阿梅,而阿梅天然是複仇者。
我媽看到我堅毅的臉色,安慰地笑了,又哭了,說道:“阿梅,你不要怪媽。媽實在是受了太多的委屈,不得不連你也拖下水。”
“媽”,我打斷她,“你早就該告訴我。你不該這麽軟弱。你以前總對我說,不是自己的給我也不要,是自己的誰也別想搶走。”
“我怕你以後會恨我……”她多慮了。
“不會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誰若犯我,我必滅誰。”你能想象得出這是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說出的話嗎?
當貧窮、孤獨、恨三樣東西降臨在同一個人頭上時,我想沒有人不會選擇報複這一條道路。
所以我從不後悔。
然而,十六歲那年遇到了阿明以後,我曾一度懷疑自己要放棄,幸好被我媽及時鎮壓了下去。她在我本來最富青春活力與愛心的時機扼殺了我與阿明的愛情,取而代之的是在我面前對男人的無休止的剖析與辱罵。
很早我就不相信愛情。起碼不敢相信。
十六歲,阿明出現在我的生活裏。他父母親死得早,家裏有個暴力的舅舅。阿明不堪虐待,逃了出來,搬到我與我媽住的那個院子,從此我們成了鄰居。
順理成章的相識,順理成章的親密,順理成章的信賴和順理成章的戀愛。
後來我媽得知消息,就把我關起來狠狠打了一頓,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阿梅,你忘了媽對你說的話了?你忘了你身上的任務了?你想一直住在這裏當一個誰都瞧不起的窮丫頭嗎?”
我木然。說,媽,你放心,我保證我不會愛上阿明,實際上我也做到了。在生存問題沒有解決之前,愛情算得了幾何。愛情的折磨和痛苦那是富家子弟的專利。窮人家的孩子,沒有資格談愛情。
十八歲,芷珊死,世界幾近漆黑。阿明卻又出現了,拿他的話說,愛就是不離不棄。我心知肚明,我雖然不愛他,但我需要依靠。所以我們又順理成章地住在了一起。
阿明不笨,靠着勤奮和努力,考上了全城最好、在中國也是名聲赫赫的大學,跟倪思思成為了校友。當我去學校看他,他告訴我某某某就是倪氏集團的千金小姐時,我知道自己的世界亮起了一盞燈。
什麽叫得來全不費功夫。什麽叫是禍躲不過。
我要阿明給我報告倪思思小姐的所有動态,他不理解,但是沒有違抗。再後來,就是在阿明的引薦下,我成為了思思的鋼琴教師。
往事一幕幕浮現在心頭,這是一個刺激又傷感的聖誕夜。
健之看着我出神,不敢打斷,半晌說了一句:“如果你不願意說就不說好了。”
口是心非,目光中明明充滿了知曉一切的期盼。
“好,我不說。時間不早了。你快回去睡覺吧。”我已經沒有心思跟他調情。
健之的臉上瞬間寫滿失望。他學不會掩蓋自己的心情。
可我真的累了,也困了,迫不及待起身送客,臨別時送上一句安慰的話:“我們以後有的是時間。”也不去看健之的臉色,鎖了房門。
躺在床上,閉上雙眼,黑暗将自己淹沒。腦海裏,阿明、蘊之、健之的身影輪番閃爍,卻沒有一個能長駐心頭。仿佛夏日裏蜻蜓掠過湖面,點一點,又走了。
他們都只是過路人。路過了我,但沒有路過我的心。
睡吧,睡吧,明天又會是一個好日子。每晚入睡前,我都會對自己說這句話,今夜也不例外。
五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反正屋子是亮了起來。我揉揉惺忪的雙眼,爬起來穿衣服。忽聽到一聲奇怪的聲響,四處望望,什麽動靜也沒有。接着又是一聲,這才反映過來原來是肚子餓了。
自嘲地笑笑,抓出手機一看,天,10:40,快接近中午。這麽多年來我還從沒這麽晚起過床。穿好衣服,利索地下床、開門,正要出去,卻聞到自己身上飄出一陣酒味,想了一想又鑽進了卧室自帶的浴室,放水,脫衣服。
大理石的地板,富麗冰涼;一面巨大的鏡子裝在牆上,可以照見整個人體。我對着鏡子将頭發散開,用手一縷縷理平,這種感覺很是美妙。
我看到自己的身體,還是那麽蒼白瘦弱;頭發,還是那麽枯黃稀疏。臉龐,因為沒有清洗而顯得疲憊灰暗;只有眼睛,那雙透着銳利與不平的眼睛,是全身上下最有生氣的地方。阿明當年就是因為這雙眼睛愛上我的。他說他一看到這雙眼睛,就看到了頑強的生命力,看到了對幸福的渴望,還有超于我年紀之上的滄桑機敏。
我伸左手,撫摸着右肩的梅花記。殷紅如血,襯在皮膚上,白底紅花,感傷而凄豔,仿佛這就是我命運的預言與見證。阿梅,生來就該是冷幽寂靜,于孤獨中吐綻青春的絢麗,輝煌一旦,燦爛一夕,再零落成泥,與蝼蟻同葬。
水,從頭頂流到腳底,絲綢一般滑過我的肌膚。我喜歡水的觸感。柔軟、細微、流暢。被水包圍,是一種溫柔而安全的享受。涼水讓我清醒,熱水給我舒适。水裏夢幻旖旎,水裏飄搖靈動,水裏幹淨清香。
沐浴完畢,我将衣服穿好。走出浴室,坐在鏡臺前,用梳子梳理濕漉漉的頭發。水珠沿發鬓而下,滑過臉頰、下巴、頸子,就像蚯蚓細密的爬行。擦幹臉,往上面抹了一層護膚霜,看到臉龐煥然一新,不由朝着鏡中人莞爾一笑。
拉開門,徑直走向客廳。
客廳中只有倪太太一人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穿的還是昨夜那身寶藍色旗袍,發髻間插一顆豔光流溢的珠子。她聽到聲響,擡起頭看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個秀氣的微笑,溫言道:“起床了?餐廳裏本來做有早餐,現在都涼了。我要鳳姨幫你熱熱去。”我說不用,我馬上就回家。又問思思他們回來了沒有。
“今天早上七點鐘回來的,現在正睡着。你呢?昨晚睡得可好?酒醒了沒?”
我想起昨夜發生的事情,不露聲色地道:“昨晚喝得太多,睡下去就跟死豬一樣。剛剛才起,洗了個澡。現在感覺精神多了。”
倪太太點點頭,又低頭看她的報紙,并沒有留我吃午飯的意思。
我也找不出理由逗留下去,說了聲告辭,移步到大門處,正要伸手拉門,門卻自動朝裏開了。接着一個人出現在面前,卻是穿得厚厚實實,手裏還握着一把臘梅的健之。
他看到我,喜不自禁,一把将我拉回客廳,說道:“怎麽要走馬上就是午餐時間了。吃完飯再走不好嗎?喏,我專門給你買的梅花。漂亮吧。”
我和倪太太都驚了。倪太太嘩地放下手中的報紙,不快地道:“健之,你拉拉扯扯的幹什麽。阿梅一夜沒回家,她家人一定很擔心。”
我轉過頭,對着倪太太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沒關系,我已經打了電話通知他們了。”健之更加滿不在乎,将我拉到沙發上坐下,又招呼鳳姨趕快開飯,說自己餓得前胸貼後背,再不吃飯是會出人命的。倪太太臉上陰雲重重,說道:“蘊之他們都還在睡覺,你好意思自己吃飯?”
健之迷惑地道:“他們這麽晚——噢,不對,是怎麽大早回來,鬼知道會睡到何年何月咧。把飯菜留給他們一些不就得了。”倪太太輕哼了一聲,但找不到反駁的話。
空氣靜固了幾分鐘後,矛盾迎刃而解。西裝革履的倪蘊之陡然現身于客廳,說道:“我馬上叫他們起床吃飯。”
一家人又坐在飯桌前。思思倦容猶在,氣呼呼地道:“今天又不用上學,幹嘛這麽早叫人起床。”蘊之沒有理會。從坐上飯桌的那一刻起,他的眼光就沒有離開過我。我自然知道為什麽。
敏之還是一臉冷漠,極少發話,只顧自己吃菜,仿佛在場的人他都不認識。健之因為大哥二哥的在場,收斂了不少,但仍然時不時熱情地朝我碗裏夾菜,勸我多吃。我輕咬嘴唇,有點得意有點挑釁地望着蘊之,心說:怎麽樣。誰叫你昨晚不理我,要陪妹妹看什麽聖劇。你陪啊,陪啊。一面還對着健之語笑嫣然:“謝謝三少爺。你也多吃點。”氣得蘊之老以咳嗽表示不滿,我暗裏樂死了。
我唯一奇怪的,是倪太太冷眼相觀。她不可能沒有看出端倪,但她卻并不加幹涉或提醒,好像故意要蘊之吃夠醋似的。這個女人,比我想象中要可怕。
午餐在詭異的氣氛中結束。放下餐具,蘊之就主動提出要送我回家。理由是要去銀行彙款,順路。
我沒有同意,也沒有拒絕,靜候倪太太和健之的反映。出乎意料,倪太太竟然答應了蘊之,還囑咐他一定要把我平安送到家。又對敏之健之說,待會想去戲院看戲,要兩個兒子陪她。健之想說什麽,皺皺眉卻又忍住。
我老大不明白。難道倪太太是想成全我跟倪蘊之?
走出倪家,千樓同缟,萬廈俱白,天空還飄着小雪,一群白精靈們在追逐嬉戲。迎面一陣冷風吹來,我打了一個羅嗦。蘊之摟住我的肩頭,柔聲道:“冷麽?我把外衣脫給你怎樣?”
我将他推開,冷冷道:“不敢不敢。有勞大少爺費心了。”
蘊之一怔,接着說:“跟我有什麽好客氣的。我的東西就是你的東西。”
我冷笑了兩下,轉頭道:“我跟你非親非故,為什麽你的東西就是我的東西?”
蘊之有些不快了,道:“阿梅,你這樣就沒意思了。如果你是怪我昨天沒有陪你,我跟你道歉就還不行嗎。還有今天下午,我的時間都給你,我們可以去幹任何我們想幹的事。”說罷邪笑。
我就看不慣他這套哄騙女人的伎倆,頂了回去:“你能陪我一時,陪得了我一世?老實說,我真的不想再這麽偷偷摸摸下去,感覺自己好像在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兒。”
蘊之嘆了口氣,道:“其實我也不想。但是以我現在的處境,在倪家根基未穩,萬一出個什麽差錯,我怕會連累你。”
這句話我已經聽了不只七回八回。冠冕堂皇的借口,背地裏不知對多少女人說過。
我兩手一攤,說道:“那好吧。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你才能真正站穩腳跟,我看我還是去找一個沒風險的人比較好。”
蘊之雪白的臉色泛出點潮紅,激動地道:“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為什麽我非得在你這棵樹上吊死?”我完全不懼怕他。
“你跟健之,昨晚……?”他聲音更大了。
“我跟你弟弟什麽都沒有發生,但是如果以後真要發生什麽,我自己也預料不到。不過你要是擔心的話,可以讓思思解聘我。”
他死死盯住我,眼裏滿是忿恨。過了一會兒,從包裏摸出一根煙,點燃,塞進嘴裏,吐出一個優雅的煙圈,悠然道:“阿梅,你始終還是不相信我。”
“哦?不相信你什麽?”
他笑笑:“不相信我對你是真心的。”
我不語。老實說,我确實不相信。盡管我希望那會是真的。我從來都覺得我們彼此互為挑戰與征服,控制與被控制。而不是愛。
這裏面有愛嗎?我說不出。但我肯定離開他我會感到深深的失落,就像斷線的風筝,在空中胡亂游蕩,直到墜入凡塵。這種感覺,甚至相處多年的阿明也未曾給過我。
忽又想起健之,那個有着純純笑容與純純眼睛的男孩,他帶給我的卻是一種難得的溫暖與親切,盡管我知道我們之間不可能。
我擡頭問蘊之:“那你說說,你到底愛我哪一點?”
蘊之沉思了一會兒,道:“你獨立,堅強,或者叫倔強;不貪慕富貴,有些高傲不羁。才華見識都高人一等。當然,也很懂風情。”
我心猛然一抽,他真的這麽認真地思考過我這個人?
兩人不再說話,不知不覺間走到了喧嚷的商業街。耳邊充斥着汽車喇叭聲和自行車鈴聲,紅男綠女往來如織。我稍感煩躁。我讨厭都市,我更喜歡雪地裏獨放一樹梅花的景象。
蘊之拉住我的手臂,張望着路上疾馳的汽車,準備過馬路。我看着他的側臉,線條柔和而分明,那是一種溫柔的魅力。
便在此時,我望見馬路對面一個熟悉的身影。高大健壯,皮膚黝黑,寸頭,運動服,神色焦慮,腳步匆匆,正準備過到馬路這邊來。我瞪大了雙眼,心跳瞬間加快。
糟了,是阿明,他出來找我了。
六
我“哎喲”一聲蹲在地上,蘊之随之彎腰,吃驚地問:“怎麽了?”
“好像崴腳了。”一面說一面扶着他的手,讓他臉孔保持朝下。
“還能站麽?”
“我試試。”
結果是我掙紮了五六分鐘,直到瞥見阿明過完馬路,身形沒入人流,才勉強站起身,一瘸一拐移動了幾步。好像并無大礙。
“我帶你去看醫生。”蘊之說着便要招呼出租車。我趕緊止住他:“不用。我自己打的回家吧,回去抹點藥酒什麽的就好啦。”
“那我跟你一起回去。”
“真不用了。我實在不方便,把你往家裏帶。”
蘊之挑了挑眉毛:“你看你,不也老不讓我進你家麽?我就這麽見不得人。”我苦笑:“你不知道,我哥對我很兇的。要是他知道我跟你的關系,不打死我才怪。”
我口裏的“哥”自然就是阿明。倪家人都很“清楚”我自幼父母雙亡,與兄長相依為命。
一輛出租車緩行至我面前,我伸手招呼住,開門鑽進前座,隔着玻璃向蘊之招手,眼裏流出不舍。扭頭對司機說:“開車。南山路113號。”
出租車開動,我撥通了阿明的手機,告訴他我正在回家的路上,要他趕快回家。
路邊景物徐徐朝後退去,車子穿越了廣場,穿越了江流,穿越了喧嘩與騷動,駛進了混亂與清貧。
這麽幾年我跟阿明掙的錢,還買不到城東的一張床。只能窩在城西的這一間三十平米的房子裏,與周圍一群鳏寡孤獨為鄰。
下車,開門,進屋。屋裏沒有人,只有撲鼻而來的陰嗖嗖的氣味。我條件反射似地發抖,擡出火爐,燒炭取暖。
每次從倪家回到自己的家,我都有從雲霄墜入冰窖的幻覺。一顆心頓時被凍得發裂,七零八碎,不堪收拾。只有等阿明出現,遞給我一杯暖茶,拉我在火爐邊坐下,各自聊起白天的見聞的時候,破裂的心髒才一點點地被縫合起來。
然而今天,阿明不在。對着郁暗昏黃、灰塵輕舞飛揚的屋子,我從心底升起無可抵禦的空洞與恐懼。就像是一個人鑽進了黑森林,歷經艱辛,卻始終探不到出口;又或是自己被壓縮放入了一個密封罐,再過一秒就會窒息而亡。
我一定要逃離這裏,告別小屋、貧窮與苦難!
烤了一陣火,還是沒有緩過來。我起身從桌上抓起一個茶杯,拿到廚房,打開茶葉罐,用手抓了些茶葉放進杯中。茶是英國進口的紅茶,蘊之給的,我毫不客氣地帶回了家。再翻出曬幹的紅棗、桂圓、姜片,分別投了兩枚進去。接着拔開溫水瓶的塞子,目不轉睛地朝杯中注水。水面升高,紅棗桂圓慢慢浮了上去,在杯口惬意地飄行,姜片不動聲色沉入杯底,紅茶泡着熱水浴,葉片淹然發舒,宛如燕娥展袖欲舞。
這情景讓我想起有一晚和蘊之在倪家開的酒店裏吃過的一道叫做“桑拿蝦”的菜肴。擡上桌一個精制水缸,缸底放置了幾塊剛剛炙烤好的鵝卵石,綴以翠綠的水草和紫黑的海藻,頗具藝韻。緊接着服務生端來一盤活蝦,當着我倆的面将活蝦倒入水缸。活蝦因身陷高溫水環境而不停掙紮扭擺,幅度極大,激舞連連。蝦的身體也由青白轉為澄黃,再由澄黃轉為鮮紅,最後被燙死在缸中,一動不動。我目睹這殘忍而美豔的景象,頓感惡心,本想投箸不食,蘊之卻親自夾了一只蝦放入我的碗中,笑着說,新鮮得很,新鮮得很。
結束回憶,我往茶杯裏舀了一勺砂糖,想了想,又舀了一勺,攪拌均勻。年輕女人都嗜甜,我更是如此。我喜歡舌頭被蜜糖流經的快感,好像味蕾一個個都被挑起喚醒了,在舌尖歡快地舞蹈。甜食給我鎮定與快樂。生活越是清苦,我越需要甜食的寵愛。記得我曾蹶着嘴對阿明說,要是以後是我有錢了,一定要天天抱着巧克力和蜜餞盒入睡。阿明輕拍我的頭,笑罵:那還不變豬了啊。
想到這裏,我不禁露出微笑,雙手捧着茶杯回到大堂,坐在火爐前,等候阿明的歸來。
大約過了十分鐘,我的“祛寒飲”快喝到底了,大門訇然洞開,阿明風塵滿面地出現在眼前。
我被他狂暴的舉動吓了一跳,怏怏道:“幹嘛?不會敲門嗎?”
阿明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你終于還是回來了。”
“什麽話啊。這是我的家,我不回來還能去哪兒。”
“我就怕,有的人進了倪家,就不想走了!”他吃醋了,氣呼呼的像頭小獅子。
我煩他這個。淡淡地說,随便你。你想怎麽想就怎麽想。
阿明走過來,從我的手中抽出茶杯,用他粗糙的大手緊緊抓住我的手,捏得我發痛,我又驚又怒:“你到底想幹什麽?”
阿明漸漸松開了手,向我道歉:“對不起。阿梅,對不起。”
“哼。你今天很奇怪,到底想要幹什麽。”
“沒什麽。昨晚你一夜沒回家,以前從來沒有過。所以我才會這麽擔心。”
“有什麽好擔心的啊。倪家人又不會吃了我。”
“如果他們知道你進倪家的目的,恐怕不只吃了你怎麽簡單。”
我咬咬嘴唇,說道:“我管不了這麽多。要幹就幹到底。誰叫倪家對不起我媽跟我。”
“可是,那都是上一代的事了。你想要扭轉乾坤,就不怕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陪進去麽?”
我冷笑道:“我不怕。我是光腳不怕穿鞋的。”
“可是,我怕。我怕你會出事。怕你會受傷害。這麽多年我一直都在為你擔心。”
“行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會注意自己的。”他的這些話我早就聽膩了。
“而且,我還怕……”
“你還怕什麽?”
“怕你……怕你有一天會對倪蘊之動真情。”
我語塞。擡頭看着他,他的眼裏滿載愛憐與憂傷。天空有一個看不見的拳頭砸在我的心口。
“不會的,為什麽要這麽想。”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唉。”
我站起來,拉住阿明,盯着他的眼睛,說:“不會的。我不會愛上倪家任何人。我要他們欠債還債,欠命償命。”
“阿梅……”
“什麽都不用說,抱着我好嗎?我需要你。”聲音像雲。
我們擁抱,在塵埃落定的房間裏,在水滴石穿的屋檐下,在悲欣交集的心情中。
蘊之的擁抱悠揚體貼,阿明的擁抱強力威壓。
我想起了什麽,從阿明的懷裏掙脫,問道:“你在學校裏跟倪思思還好嗎?你一定要記得跟她搞好關系。”
“我一直不明白的就是這個。為什麽你要我對倪思思這麽好?”
“思思怎麽說也是倪家四小姐。以後我們可以從她嘴裏套出更多倪家的秘密。”
“僅僅這樣?”
“那當然……你以為還怎樣?”
“你不會想要傷害她吧?”他把臉湊近了一些。
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說道:“不。我從沒這麽想過。思思畢竟是無辜的。她跟我感情又這麽好……”
阿明嘆道:“但願如此。思思真的是一個很善良純潔的女孩,不應該背負上一代的罪孽。”
我狡笑道:“怎麽?阿明少爺看上她了?”
“……阿梅,你這麽說我可就生氣了。你明明知道我心裏只有你。我最多把她當妹妹看罷了。”
我心裏只有你……我默念了幾遍,全身戰栗。
“你冷?”阿明又抱住了我。
“還好。你下午沒課吧?你先進屋睡會兒,我來準備晚餐。”
“這才什麽時候就準備晚餐了。如果你願意,我們出去散會兒步吧。”阿明又變得溫恭有禮了。
反正沒什麽事,我點頭答應。
我們漫步在街區,兩邊是破落的民居和雜陳的路邊攤。冬天裏果蔬很少,小吃倒多。我和阿明以前就經常跑出屋來吃大排檔,美味又實惠。阿明特別喜歡一種糯米做成的五瓣花狀的糕點,白糕上面淋上一層紅糖,顏色鮮豔,滋味甜美。他給它取名叫梅花糕,說吃着梅花糕,就會想起阿梅。要是阿梅不在身邊,他就買這個東西吃。我笑道,那還不如叫做“回憶”。
我那時沒有想到的是,有朝一日,我也會給自己買上一塊“回憶”,将所有關于阿明的記憶給咽下去。
我們說着一些過去,說着一些現在,笑聲在冷風中漂浮,空氣也似乎增添了熱度。夕陽把餘晖灑在雪地上,折出一道道光芒,在蕭瑟的枝頭下晃耀,最後消散成看不見的光暈;就像回憶在腦海上制造的漣漪,一圈一圈漾開,愈加微弱,終至于無形。我就這樣牽着阿明的手,從黃昏走向了黑夜。
七
光陰流逝,這一年的最後一天,蘊之和我又會了面。他樂滋滋地遞給我一張舞會的票,叮囑我元旦之夜,也就是明晚,一定要去全城最豪華的聲色場所——“魅影之城”參加新年舞會。又說全城的達人名流将齊聚于此,我應該去這種場面長點見識。
然而我幹淨地拒絕了他。理由是,第一,新年的夜晚,我得和家人呆在一起,我去參加舞會我哥怎麽辦。第二,我沒有一件衣服和珠寶拿得出手。就算我自己不在乎,恐怕你倪少爺也不想丢面子吧。第三,反正到時你忙着接見張家小姐李家太太,哪有功夫搭理我,我去了也沒意思。
蘊之一頭興致被我澆了盆冷水,忿忿然駁道:“你說的問題都不是問題。第一,你可以帶阿明一起來,他是思思的校友,思思會招呼好他的。第二,我馬上帶你去買衣服珠寶。顏色款式随你挑。第三嘛……”
“第三怎樣?”我追問。
“你是我邀請來的,怎麽可能不罩着你。到時一切聽我安排。”
我心說我才不希罕,但還是問道:“倪家還有什麽人會去?”
“除了媽以外。她身體不大舒服,不想去這種喧鬧的場合。”
我暗自冷笑,這麽重要的日子,她當然更願意跟情人雙宿雙飛了。
蘊之見我默允了,眉舒目展道:“就這麽一言為定。跟我來。”
他領着我進了全城物價指數最高的“裕華”商廈。對于“裕華”,我是百過其門而不入——裏面的東西貴得離譜,不要說我,就是一般有錢家庭也承受不起。它的存在就是為了專門供那些錢多得使不完的富家子弟享受揮金如土的快感。
但此刻,我卻在這裏流連望返,歆享琳琅滿目的樂趣;左一家右一家地穿進穿出,如一條滑不丢手的泥鳅。一個多小時的試衣後,我看中了一條淺紫色的碎花連衣禮裙。光潔柔滑的緞面,V形領口,流線型的裙身,舒适熨貼,仿佛依照我的身材而設計。裙外浮着一層白色輕紗,煙霏霧集,如入幻境。我穿上它站在鏡前,呆掉了:這還是我嗎?
鏡中的女人,儀容秀麗而氣度高雅,舉手投足流出的都是美和神韻——我覺得神韻這個詞用在這裏比風韻更好。霎時我的神經崩潰了,徹悟包裝對一個女人的重要性。而包裝就意味着燒錢。看來有錢人确實容易比窮人美麗一些,至少外表上是這樣。
蘊之在一旁觀察,目露贊賞,點頭道:“這件裙子很适合你。你就應該穿這種冷色系的衣服,不需要太多花哨的點綴。”說罷踱到款臺,也不問價格,摸出信用卡遞給收銀員。我趁機看了看衣服的标簽,這不看還好,一看頓時頭皮發麻,腿腳發軟——158888!我跟阿明兩人的全部身家也沒這麽多。我轉頭想要阻止蘊之,卻看到他捏着發*票樂呵呵地走了回來。
難道有錢的男人給女人花錢都這麽潇灑大方?老實說,我一點也不高興。雖然我內心早認定這是我該得的,但當我看到蘊之一臉滿足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像是欠了他什麽。兩個字,不爽。
他牽着我的手,左轉右轉,沿途吸引了幾乎所有人的目光。不一會兒來到著名的琳玥珠寶店內。櫃臺小姐見到蘊之,笑成了一朵向日葵:“歡迎倪先生,熱烈歡迎。今天想要選什麽首飾?哎,這位小姐這麽美麗,只有我們家的東西才配得上啊。”
我心裏又氣又喜。氣的是蘊之果然經常給女人買東西,喜的是終于有女人誇我美麗了。就算只是奉承,但是當着蘊之的面,我還是禁不住有些得意。
蘊之環視了一下店內擺設,又低頭觀摩櫃臺陳列,最後指着其中一件道:“就這個,拿出來給她戴。”
那是一條帶墜的白金項鏈。鏈子不粗,單層,除了白金特有的柔潤光澤外,并無紮眼之處。可那個鑽石墜子就絕非俗物。遠望光華四射,近看晶瑩剔透,做工玲珑精致,觸感冰涼堅硬。櫃臺小姐稱贊道:“倪先生真有眼光。這是塞拉利昂的頂級鑽石,全世界也沒幾顆。
我知道櫃臺小姐是真心贊美。我媽曾對我講過一個故事。說有一個王子舉辦了一場舞會,邀請全國的麗人貴婦參加。到場的女人個個都是錦衣華服,珠光寶氣,唯恐打扮得不夠奢麗。只有一個女孩,衣着簡約素淨,身上什麽飾物也沒有,只是在高高盤起的發髻間插了柄鑲有一顆極品鑽石的發簪。不用說,風光盡收,贏得了唯一一個和王子跳舞的機會。我媽說,這叫萬金叢中一顆珠,絕勝煙柳滿皇都。
戴上項鏈,眼望着蘊之,他端詳了一陣,搖搖頭道:“奇怪。”
“奇怪什麽?”我脫口而出。
“奇怪你為什麽是個貧家女孩。無論從哪點看,你都該是個名媛。”
我的心像被什麽利器割了一下。倪蘊之,你咋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轉頭問櫃臺小姐:“多少錢。”
“哎呀……既然是倪先生,不便宜一點也說不過去。我算算……嗯,一共是六十三萬六千九百五十元整。”
六十三萬!就這麽一個墜子?我簡直快要吐血暈過去。這輩子我可都沒見過這麽多的錢!然而蘊之氣定神閑,遞上信用卡,對小姐說道:“幫我裝起來。”
結末是,這個上午我收獲了一套禮服,一條項鏈,一雙意大利進口高跟鞋,還有一瓶畢揚香水。走出“裕華”,蘊之強調這只是小意思,要我千萬不要放在心上;他卻不知,我已決定在明天的舞會上利用它們讓自己成為最光彩的女人。
如倪蘊之所願,新年舞會,我和阿明相攜到場。快到入口時,我瞟了阿明他一眼,想笑。我這是第一次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