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他穿得這麽周吳鄭王,盡管是向同學借來的西裝,質量好不到哪兒去。不過阿明天生帥氣,俨然一位風度翩翩的公子哥兒——除了膚色稍微黑了點之外。但現在不正流行陽光美嗎!不曉得倪思思小姐今晚會不會被我的阿明迷住呢?

進了門,眼前豁然一亮,幾百平米的大廳,裝扮得花團錦簇。燈光聯成了璀瑳的流水,夢幻般漫過每一個角落。紳士仕女來來往往,觥籌交錯。我和阿明的出現,委實也攫取了不少人的視線。我被侍員引進場,耳邊聽到“啧啧”的贊嘆聲,便朝來客含笑點頭示意。

還是思思眼睛尖,一聲驚呼“是阿明!還有阿梅!”後,三下五除二躍到我倆面前,嗲嗲地道:“你們終于來啦,我和大哥等很久了。”

我見思思穿的是鵝黃色褶褋撒擺連衣裙,秀美而不失活潑,是青春少女最好的裝束。微笑道:“四小姐今晚好漂亮,打扮給誰看呢?”

思思臉上染了一抹紅暈,悄悄瞅了一眼阿明,也微笑道:“阿梅你今晚可不是一般的美麗哦,難道也是為了我大哥嗎?”

我心中罵了一聲死丫頭,笑容不減:“你這孩子就愛亂說話。”

這時阿明咳了聲嗽,說道:“思思,晚上好。”

思思吐了一下舌頭:“你來啦。”

我心念一動,對思思說道:“你們聊,我先走走。”沒等阿明反應過來,便邁步進到場子中央,從移動餐車上拾起一杯紅酒,一面喝一面打探。這時健之發現了我,不容分說地和身前正聊着的那位小姐道別,疾走到我面前,展笑問道:“阿梅,好久不見。最近還好?”估計蘊之已跟他們說了我會來的事。

我笑道:“我很好,你呢?”

“好着呀。那天你走得太急,沒有拿我給你買的梅花,我都幫你養起來了。現在開得正好。”

“哦,謝謝。”

“你什麽時候還會來我家呢?”

“後天就是思思的鋼琴課,我又該來叨擾了。”

“唉,怎麽這麽說。我們一家都很歡迎你的。”

“真的?你怎麽知道?”

“我問過思思,她很喜歡你;還有我大哥,也說你人好,當然我也……”

我打斷他:“哦,對了。你大哥呢?是他邀請我來的。我總該招呼一聲。”

健之無奈地用手一指:“他在那邊和唐小姐聊天。”

“唐小姐?”

“就是這次主辦舞會的唐家的大小姐。洪興地産,你不會沒聽說過吧。就是唐家的基業之一。我們倪家跟他們有密切的生意來往。大哥正在跟她應酬。”

哼,恐怕不是應酬這麽簡單吧。我對健之說道:“那我過去會會他們。”

我倆并肩走到了唐小姐面前。蘊之略感吃驚,道:“什麽時候進來的?都不跟我說一聲。我好去接你啊。”

我笑盈盈地道:“剛來不久。這位小姐是?”

“哦,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唐氏集團的千金——唐穎唐小姐。這位是……這位是阿梅小姐。也是思思的鋼琴教師。”

唐小姐伸出右手,微笑道:“阿梅小姐,你好。歡迎參加舞會。”

我和她握手,寒暄,一面仔細觀察她。

她很年輕,緋紅的晚禮裙将她包裹得曲線玲珑。秀發流雲,眉目妙成,面龐釀了份紅酒般甜醉的笑容,神情恬然又不落天真,是一等一的美女。思思也被她比下去了。

我并不嫉妒。豪門小姐少有不美麗的。只是猜疑她與蘊之的關系。

又聽蘊之說道:“今天的舞會就是唐小姐舉辦的。你們多認識認識。”

他們之間應該沒有貓膩,否則蘊之不會蠢到介紹我們相識。想到這裏,我心一寬,爽朗地笑道:“幸會幸會。”

唐穎的笑容甜得有些發膩,向我問長問短。閑扯了幾分鐘,我心中有事,不想多逗留,便以去衛生間為由,辭別了二人。蘊之也不管我,繼續跟唐小姐攀談。我好生沒趣,踱到大廳北角,抓起餐桌上的奶油蛋糕塞入嘴中。

健之寸步不離,問道:“你餓了?”

我哭笑不得,只好說:“沒有。找不到事情做。”

“舞會馬上就要開始了。現在我可以陪你聊天。”目光純淨。

我把口裏的蛋糕咽下去,問道:“你們認識唐小姐多久了?”

“哦,很久了。唐小姐其實是……”

“是什麽?”

“是我二哥以前的未婚妻。”

我大吃一驚,将沒吃完的蛋糕放下,“你二哥?你是說敏之?”

“是啊。這門親事很早就定下的。當時我們全家都認定唐小姐以後就是倪家的二少奶奶。我二哥可是巴巴地盼着把唐小姐娶進家的那一天。”

真不敢相信看上去冷如冰霜的敏之還有過這麽一段情史。

接着探健之的話,才知道唐小姐和敏之原是青梅竹馬的一對,早定了娃娃親。敏之更是對唐小姐一往情深。不料敏之去英國的第二年,唐小姐就躍洋電話提出要分手,解除婚約,原因是唐小姐另有意中人了。倪家和唐家本來堅決反對,唐小姐性子剛烈,竟然以死相逼,這才為自己贏得了戀愛自由。

原來這唐小姐還真不是一個簡單人物。難怪敏之現在這麽冷感,怕是被情場失意給打擊到了,我思忖着。

又問健之:“那你二哥來了沒有?”

“他不願意來。但我媽和大哥都不想倪唐兩家關系搞僵,硬逼着他來了。也不知道他現在逛到哪兒去了。”

掃視現場,确實沒有看到敏之的身影。我頓感胸口憋悶,便對健之說,“這兒太熱了。我想一個人出去透透氣。”

“哦……那好吧。你可以去後花園看看。喏,就從那邊那個小門出去。還有……你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嗎?”

說過謝謝後,我先是去衛生間補了一下妝,跟着便從健之所指的小門裏溜了出去。

走完一個長廊,下了幾級階梯,推開門,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座圓形的花園。冬日植物凋殘,景象蕭飒,園內沒有幾個人。好在這個元旦之夜農歷上接近十五,天上嵌了輪圓月,藹藹澄輝照着衰草枯木,別具寒澹冷幽之美。我散步園中,感覺比剛才惬意多了。

繞過一個花壇,發現花臺上坐了一個男人,正在舉頭望明月。我仔細一瞧,卻是健之。這家夥,說不跟來還是來了。朝他一笑:“你怎麽說話不算數啊。”

那人卻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也不答腔,神色比月光還冷淡。我一愣,随即反應過來:原來他不是健之,而是健之的同胞哥哥,敏之。

我自是沒有料到自己會在這樣一種情景之下和敏之書寫這樣一場相逢。屋子裏面是香醇的美酒與笑聲,屋子外面是幽寂的花園與月光。孤獨的王子遇上了孤獨的灰姑娘,于是,衆弦俱寂,故事開始了。

敏之凝然而望,臉上并沒有落下哀傷的痕跡,只是一種不露聲息的平淡,像是沉郁的灰色,或是大提琴的低音do。風吹不皺心湖,光照不亮魂府,一味的漠然、漠然、還是漠然。我的心弦像被誰的指尖撥了幾下,在暗處隐微地顫動。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淡如霜。仿佛地球的旋轉與他無關,黑夜白晝的交替與他無關,生死愛憎都與他無關。他是化外之人,他是紅塵散仙。

究竟是情變對他造成的影響還是他生性冷漠?我思忖着下一步該如何接近,或者要不要接近。思慮片刻,我決定先打開話匣。對于這樣冷漠的男子,最好不要以冷對冷,以毒攻毒。在适當的時機顯出适當的明快主動,才是明智的選擇。

我問他:“二少爺好高的興致,這麽冷的天來花園賞月?”

“不覺得冷。是你自己穿太少了吧。”敏之的聲音和他的神情無二。

我竊喜。男人言語中提起了你的服飾打扮,無論有心還是無心,至少表明他對你不是全不在意。

“屋裏太熱了,不得不如此。沒想到出來一下子就感到冷了。阿……阿切!”打了個亦假亦真的噴嚏。

敏之不懂(或者不願?)憐香惜玉,只是眉頭微皺了一下,還是保持默然。

“我看你也穿得不多,老呆在外面會感冒的。”提醒他。

不答。

我即刻被一種挑戰感所激發,我不信降不了他。

心意已定,我來了一個單刀直入,殺他措手不及:“聽說舉辦舞會的唐小姐是你的前未婚妻?”

這次奏效了。他臉色一變,問道:“誰告訴你的?”

“這你就別管了。剛才我跟唐小姐聊了一會兒,說了點舞會的事。”我幾乎要欽佩起自己的聰明。

他眸子裏冷光閃動,低聲道:“想不到她還到處張揚……”

哈,他還是個意氣用事的孩子。

“也不是她故意要說的。你當時大哥也在場,所以不自覺地就聊到了兩家的關系。”

敏之的臉色越來越暗,冷淡之中升起了怒意。我猜他和蘊之之間定有深刻的矛盾,很可能就是源于那個我早掌握了的情況。

“他們還說了什麽沒有?”

“哦……我想想,好像沒有了……我記不大清。要不你自己問問?”這步算是冒險之着。

“不必了。我去質問的話好像我還很在乎這件事一樣。”

難道不是麽,我暗暗好笑。這件事已經搞得你五勞七傷,還死不承認。也不戳破他,道:“既然如此,更不需要躲着不肯見人。不妨進屋會會他們。”

“你為什麽要勸我?”敏之突然發問。他的警惕性是一流的。

我腦筋急轉:“怎麽說我也是思思的老師。不想看到你們一家不和氣。思思總是跟我說你跟大少爺相處得不太愉快。”

“你想當調解人?”

我心說正好相反,巴不得你們越僵越好。口裏卻是:“我自認還沒有資格。不過不希望思思為此傷心煩惱罷了。”

“你不了解……不了解……”他喃喃自語。

“不了解什麽?”

敏之恢複了初态,淡淡地道:“這是我們家的事,不用你操心。”

我“唔”了一聲,無奈地道:“好吧。本來我也沒打算。但你的确無須為唐小姐的事耿耿于懷。天涯何處無芳草嘛。何況我總認為男人還是應該事業第一,感情第二。”

我這樣說表面上是安慰,實際卻是鼓勵。對于受傷的男人來說,鼓勵往往比安慰更有用。他一輩子都會記住那個在黯淡時刻照亮他的女人。

敏之微微擡頭:“你的意思?”

“哦,我沒什麽意思。只是覺得你還這麽年輕,家底又好,在我們一般人眼中看來,那是前途無量。就算有點風波曲折,也應該是萬水千山只等閑吧。”

敏之身體一震,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我需要時間。”

我表情帶了欣慰,微笑道:“時間是有的,但是在這裏浪費可劃不來。舞會現在怕是開始了,我先進去喽?”轉身欲走。

他望了我一眼,忽然說:“你用的是畢揚香水?”

“你是警犬變的啊,鼻子這麽靈。”乖乖,我倒跟倪二少爺打起趣來了。

“呵呵,這種香水很貴的,每盎司得300美元。是我大哥買給你的吧?”

我心一沉,他怎麽知道。

敏之看出了我的疑慮,又說道:“不奇怪。我大哥就喜歡買東西給他周圍的女孩。不管熟悉或不熟悉,喜歡不喜歡。”

我不得不分辯:“其實是大少爺為了酬謝我辛苦教思思彈琴。其他沒什麽意思。”

“但是濃郁而神秘的東方香,并不适合你。他弄錯了。”

“哦?那哪種香水适合我?”我想要大笑。

“夏奈爾19號。适合你這種年輕、自主、思想活躍的女孩。”

今晚真是有意外的收獲。倪家二少爺開始對我評頭論足了。

我風情地對他一笑:“那麽,二少爺,你想不想跟我這位年輕、自主、思想活躍的女孩跳支舞呢?”

我倆踱進場中,人們已泡在音樂聲中翩翩起舞。我看到阿明正笨拙地和思思小姐跳,蘊之正娴熟地和一位年齡不算很輕的小姐跳,健之卻一個人坐在座位上喝着悶酒。

我拾起敏之的手,說道:“我們開始吧。先聲明我跳舞很笨的,不許笑我,還有,你要教我。”

敏之被唐小姐打擊掉的自信在我面前徹底得到了修複。他像是一只剛剛告別醜小鴨時代的白天鵝,優雅與活力在身上不斷閃現。我們先跳了一支老斯特勞思的《安娜波爾卡》,接着跳了比才的《小步舞曲》。最後是一支不知名的慢舞。樂曲是暧昧而憂郁的藍調。敏之摟住我的腰,我挂住他的脖子,額頭輕撞,身體款擺,猶如一對老情人在細雨迷離的黃昏裏抱摟在一起,說着綿綿情話,忘掉了周遭一切。

三支舞畢,人們返回座位休息。阿明被思思拽去吃冰淇淋,倪家三位公子湊到了一起。

蘊之向敏之打招呼,敏之不買賬,只管和健之聊天。

我想了想,從座位上站起,臨走時悄悄捏了蘊之一把。他會過意來,跟着離席,在走廊處找到了我。

我對他說道:“我想要走了。”

“為什麽?節目都還沒開始。待會兒還有新年禮物要發。”

“我看你太忙了。我留在這裏不是很方便。”

“阿梅,真的很抱歉。你知道這種場合,我不得不應付那些人……”

“是啊,誰叫倪大少爺風流倜傥、舞技卓越、人見人愛呢?”

“你吃醋了?”他壞笑。

呸。“要是我跟別人跳舞……啊,比如說你的兄弟,你會不會吃醋呢?”試探他。

“哦,那随便。”

我得到這句“許可”,清了清嗓子,說道:“這是你說的,那我現在就去。你可別攔我。”

蘊之伸手抓我,被我甩開。

“倪蘊之!”我提高嗓門道。

“在這裏。”

“好吧。我實話實說,我不想幹涉你跟太太小姐們的親近,也請你別幹涉我。”說罷我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回到座位,看到健之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便問:“二少爺呢?”

“他說他不想再呆下去,回家了。"

“哦……三少爺,那待會兒可否賞光陪我跳支舞?“”我好不失落。

“好啊。我還準備邀請你的呢。剛才沒找到你。”

于是我又和健之跳了三支舞。蘊之在一旁冷眼相觀,抽掉兩支煙。我時不時丢給他一個笑裏藏刀的眼神,然而他好像已習慣了。

舞畢,健之滿意地下場,誇道:“阿梅,想不到你的舞也跳得這麽好。”

我不置可否。想不到的事還多着呢。

時鐘敲到了十一點,疲憊襲來,想要退場,卻發現阿明和思思杳無蹤影。我心想,就算這個晚上把阿明送給思思吧。

我悄悄找到唐小姐,說了辭別和感謝的話,要她幫我轉告倪家兄弟一聲。唐小姐的殷勤挽留對我不起作用,只好放我走人。

我坐上了最後一班公車,啓程返家。車,從“魅影之城”開往南山路;人,從名媛降為貧家女;心情,則從山峰落到了谷底。我低頭,看到淺紫色的長裙逶迤在地,沾上許多污泥,參差斑駁,不複馨雅。聯想到今晚所為,那正是近墨者黑的前兆。不知為何,當長久以來渴望得到的地位與生活成為真實片段的時候,我卻懷念起南山路113號那間低矮的青瓦房,以及房頂之上那方蔚藍的、時有飛鳥掠過的天空來。

不行,我得汲取一些動力和勇氣。想到這兒,便在途中的宣廣山公墓下了車。

夜,我獨自站在墓園,任北風吹動我的衣衫與長發,像極了茕茕而立的女鬼。但我并不害怕。我相信報應,不相信鬼神。可是我現在又強烈地盼望世間真有鬼神,盼望我的媽媽從眼前的墓裏走出,對我說上幾句話。我等待奇跡的發生,而奇跡并沒有發生。只有手電筒有限的光線聚在她的照片上,讓我看到她曾經年輕俏麗的面龐,娴雅的眉目與溫秀的笑容,憂傷頓時占滿了我的心。

夜空遙遠寥廓,月光灑滿人間。元旦本是歡樂的節日,世界各地的小孩子都在母親身邊歡笑嬉戲,母親則為孩子們準備了糖果與玩具,告訴他們今天是嶄新的開端。而我卻站在世界最凄涼的角落裏看望我的媽媽,低問她我該怎樣堅持。寒風吹過,天空陡然盛放朵朵煙花,那是人們對新年的禮贊。我擡頭仰望,看到這滿天的缤紛,淚水止不住滑過臉頰,心中卻無端升起一股祝福與希冀。我希望未來有一天,人們可以不必悲傷,不必思念。

也許是因為在舞會穿得太單薄,夜裏又在墓園裏吹了風,回到家後我感到全身不舒服。惡心,想吐,摸摸額頭,有些發燙。我料自己是感冒了,便從唯一的壁櫃裏翻出感冒藥,和水吞了下去。然後摘下項鏈,換了睡衣,脫掉鞋子,爬上床。縮在棉被裏,還是一個勁兒地哆嗦,輾轉難寐。

約摸到了半夜,阿明回來了。他見我還沒睡着,便負荊請罪地說自己被思思拉到花園談心,接着又拉到街上看煙火,所以才會晚歸。我頭痛欲裂,沒力氣和他說話,口裏發出陣陣□□。阿明這才發現我身染病恙,憂急交加,一面不斷地自責,一面倒水端藥,溫言安慰。我的堅強在此刻完全崩塌,伏在他的肩上痛哭,說自己剛去看了芷姍,很想過去陪她。

“不許你說死。你還有我啊。我會一直陪着阿梅,海枯石爛,絕不變心。”阿明指天發誓。

我深深地悲傷後又是深深地恐懼。不,我不要你一直陪我,不要你海枯石爛不變心。我要你……我要你怎樣呢?

阿明替我擦拭淚水,說道:“我要阿梅和我快快樂樂地在一起,永永遠遠不分離。”

快快樂樂,永永遠遠……快樂有多快,永遠是多遠?

我發燒了,額頭滾燙,身體卻冷得不住發抖。阿明緊緊抱住我,用他的體溫溫暖我。我漸漸在他懷裏昏睡過去,恍惚聽到他在我耳邊哼歌:“有個姑娘叫阿梅,聰明又貌美;不怕苦來不怕累,朝着幸福飛……”

阿明抱了我一夜。一夜沒有合眼。

第二天清晨,我的精神稍有好轉,勉強可以下床。阿明堅持要帶我去醫院看病,又讓我打電話給倪家請病假。我便在阿明的攙扶下,前往西區的衛民醫院就醫。

下了公車,還要穿過一條小巷才到得了醫院。我感到口渴,說想要喝水。阿明張望一番,扶我到路邊花圃的邊沿坐下,叮囑道:“我過街找家鋪子買水,你坐在這兒等我。記住,哪兒也不許去。有情況就給我打電話。”

我點頭,又想要流淚。人在生病的時候真比平常脆弱百倍。

我看着阿明的背影逐漸遠去,痛楚湧入心髒。阿明,為什麽你愛上的是阿梅,那個生來注定就要扮演複仇天使的阿梅呢?

冷風揚起一片沙塵,沙粒吹進了眼中,刺痛無比。我揉揉眼,沙粒被淚水沖出。放下手,勉強睜開雙眼,一個熟悉的背影躍入眼簾。我懷疑自己看花了,急忙掏出紙巾擦幹淚水。再度睜眼時,那背影還是在前方晃動。

錯不了。是她。思思的媽媽。倪太太!宋苒青!

她背對着我站在十米開外,還是那夜的發式和珍珠——後來我才知道她每次和那個男人見面都要插這顆珠子——不同的是換了墨綠色外衣和黑色毛裙,迎風站在一棵枝葉凋敝的榆樹下。

我頃刻将阿明的囑咐丢到了銀河系外,顫巍巍站起身,扶着花圃的欄杆邁開步子。倪太太恰好也提步前行。我們一前一後,始終保持十米的距離。只是我有病在身,腳步沒有她輕靈。走了一會兒,昨夜的那種惡心感又溢上了心頭。

我不管。我一定要知道這個女人的秘密。為什麽她會只身一人來到貧民聚集的城西?

倪太太走到小巷的盡頭,轉了左,身影消失在牆角。我咬緊牙關追了過去。轉彎。頭暈目眩中看到前方座落着一家院子。院門關着,門口停了一輛黃色的雷諾。車身很陳舊,像是很久沒有維修清洗過。這樣的老車絕非倪家所有,而倪太太這時也徹底不見蹤影了。

她一定是進了這家大院。我想着,艱難地走到院子門口,從灰色磚牆的縫隙中窺視院內景象。院裏看得見的東西只有兩棵枯樹、一張石桌和幾把竹椅。最遠處還有兩道門。一道鎖上,另一道卻開着,門口挂有藍布簾子。正瞧着,這道門也被人從裏面“砰”地關上了。

我懷疑這裏便是倪太太的藏奸之地。好後悔自己沒有帶上照相機,否則定會等到倪太太和她的情夫出現的時候喀嚓幾張,人贓并獲。

我在院門口站了四五分鐘,想起阿明還在等我去醫院,只好轉身離開。沒走幾步,忽然覺得腹痛如絞,全身直冒冷汗,視野逐漸模糊。心裏暗叫一聲我完了,兩眼一黑暈倒在地。

阿梅當然沒有完。阿梅醒了過來。

周圍是白色的牆壁,身上蓋着白色的床單,一個全身穿白的人出現在眼前。聽他說道:“你醒了。”

這裏是醫院。我是被人救了。

穿白衣的自然是醫院裏的的醫生。他叫我好好躺着,他馬上去通知“阿明”。

果然還是阿明。一定是他買水回來四處找我,發現我暈倒在院子門口後将我送進了醫院。我愧疚不安。我發覺自己欠他越來越多。在此之前我是那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付出,從沒考慮過該如何回報。我腦海裏成天經營的就是怎樣報複倪家。

可是現在。阿明的好,阿明的愛,大海一般包圍了我。我難道真的一定要駕着仇恨的小舟撞

擊礁石,最後落一個舟毀人亡、兩敗俱傷的下場?我可不可以放手,離開那個也許命中注定就不該屬于我的地方?可不可以?

我扯過被子,蓋住自己的頭。二十三年的生活歷歷在目。我想起我媽的傷病與死亡,想起自己受過的磨難與痛苦,想起倪家的奢華與享受,想起倪家人對我的好與壞,想起阿明,心痛在無邊地蔓延。我啊我,我到底還要不要堅持……正作着劇烈的思想鬥争,阿明進了屋。我不敢拉開被子,埋在被窩裏抽泣。

這時我聽到的卻是阿明驚喜的聲音:“阿梅,你醒了。”接着他拉開我的被子。淚眼婆娑中,我看到他一臉喜氣,比那次在校籃球賽上得了最有價值球員還要興奮。

我停止流淚,呆呆地看着他,虛弱地說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亂跑的。是因為……”

“說什麽對不起!阿梅,我要謝謝你才是!”阿明粗暴地打斷我。

謝謝我?我迷惑地看着他。

“哈哈。阿梅。你真是的。居然一直瞞着我。你這個小壞蛋!”阿明笑得像個兒童。

我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看着我滿臉惑色,阿明終于忍不住揭了謎底——“阿梅,你知道嗎?我們有孩子啦!剛剛王醫生告訴我的。說你有了身孕,而且是剛懷上的。哈哈。我快當爸爸啦!你說我該不該謝謝你?”

電閃雷鳴。我懷孕了?阿明的?

“你看你,高興得都反應不過來了。嗯,我決定了,等你一出院我們就結婚。然後搬家。我們總不能讓孩子在那種環境下長大是吧?”阿明的快樂火焰似地上竄下跳,灼燒着我的心。

為了不讓他太過失望,我勉強報以笑容:“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什麽天大的喜事。”

“這還不是天大的喜事嗎。阿梅,我現在真的很開心,很開心。謝謝你……咳咳,我太激動了,有點語無倫次。你不要怪我……”他真的很開心。

我握住他的手,淺淺地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開心也要讓人休息吧。我有點兒累,你讓我睡會兒好嗎?”

阿明不住道歉,囑咐我一定要好好休息,臨走時吻了吻我的額頭。

我躺在床上發呆。心情絞成了亂絮。回憶最近的生活,自己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和蘊之親熱了,孩子是阿明的無疑。可是,我該怎麽辦,怎麽辦啊?

我又開始思量剛才的問題。到底是選擇愛,還是恨。堅持,還是放棄。和阿明開創自己的生活,還是報複倪家,奪回屬于自己的東西。選擇。選擇。原來選擇是如此艱難。而結局就取決在一念之間。我像是走到了森林小路的分岔口。一邊崎岖危險,通往未知之地。未知之地也許是伊甸,也許是深淵。另一邊雖然少了享受奇麗偉岸的風光的機會,但是卻平坦安全,溫暖宜人。那麽,我該用什麽來主宰我生命的航向?愛?抑或恨?報複?抑或救贖?媽媽,芷姍,你能不能起來為我解答?

想起媽媽,接着便想起我的童年。那在爛泥、潲水、木板床、青瓦房和別人的白眼中成長起來的童年。媽媽,你給了我生命,為什麽給不了我幸福?卻要我承受這麽多的責任與苦難?不。我不能像你一樣,為這個世界又增添一個受苦的人,一條屈辱低賤的生命,一個痛苦辛酸的靈魂!我不能!

我用手撫摸我的腹部。淚水再次決堤。阿明,對不起。我不能。不是因為我還不夠愛你,而是因為我沒有資格生下他。我們給不了他幸福的今天,還有明天。不要怪我狠心絕情。阿梅天生苦命。連累了你,對不起。

頭腦經過這樣一場狂風暴雨的掃蕩後,我的心漸漸平息了下來,答案也越來越清晰。孩子,我絕不能生。阿明,我肯定是終生虧欠。我媽的仇,不能不報。倪家的財産,我非要不可。恨是地底的岩漿,炙痛,但是真實;愛卻像天際的流星,美麗,然而短暫。阿梅今生無愛。

心意已決,我叫護士找來王醫生,告訴他我要作流産手術。

“什麽?你決定了?為什麽?”

“決定了。不用勸我。我們根本沒辦法養孩子。”

“那……你要不要跟孩子的爸爸商量商量?”

“不需要。孩子的爸爸肯定不同意。可是我別無選擇。”

“你想要先斬後奏?”

“對。先斬後奏。”

第二天的傍晚下起了難得的冬雨。窗外的世界在雨中模糊難辨,灰暗的背景中現出一個淡淡的輪廓,随手一抹就能抹掉似的。雨滴從房檐滑落,緩緩地爬下窗戶,給玻璃窗留下一道悠長的傷痕,流進了記憶的深處。從小到大,我都喜歡坐在窗臺邊凝望外面下雨的世界。看溫柔的春雨,激烈的夏雨,婉約的秋雨和肅殺的冬雨,年華就在雨中抽芽,初綻,絢爛而至凋零了。而我偏愛雨勝于陽光。雨是俯仰自得的詩人,光則是富于侵略性的政客。任何一種被光芒覆蓋的生活都充滿了僞裝,并且虛幻易變。就像朝日的絢爛,終會被夕陽的凄華所替代。拼盡力氣以博光的青睐,而不知黑夜已潛伏多時,用它的暗刀刺破光的謊言,将生活拖到永寂中。然則這并不表示我要向夜俯首。光是僞善,夜則充滿了邪惡;陰謀和不公總是在夜裏滋生,繼而在光裏顯露。我的生命,便是要掀開夜的帷幔,穿越黑暗的沼澤,最後大笑着死在光中。

手術,已經做完。我靜靜地等候着阿明從學校回來,等候着他的宣判。

将近十點的時候,阿明才到的醫院。說快要期末考試,不得不複習到這麽晚。

我問他,你該是明年畢業吧。

“對。到時候就可以找一份體面的工作養活阿梅和小阿梅了。”阿明躊躇滿志。

“為什麽不是小阿明?你喜歡女孩兒?”

“是啊。我更想要女孩兒。而且女孩兒一定要像阿梅那麽好才行。當然了,只要是我們的孩子,管他是男是女我都會當寶貝的。”

“那你覺得我到底好在哪兒呢?”我一直想弄清楚這個。

“呃……這個,”他抓抓腦袋,“聰明啊,勇敢啊,能幹啊……太多了。還有就是對阿明好,不嫌棄阿明窮,是個孤兒。”

我笑笑,原來如此。我早就覺得我們之間并沒有什麽真正的愛情,更多的是同病相憐,相依為命。證據之一,就是這麽幾年來,我幾乎從未和阿明吵過架,連小打小鬧也沒有。這對一般戀人來說簡直就無法想象。表面上似乎是一方在讓着另一方,但現在來看,那實際只是因為我和阿明之間不存在可以産生撞擊的地帶。我們就像一前一後兩輛行駛在單行道上的汽車,既沒有并駕齊驅而産生摩擦的可能,也沒有狹路相逢時發生對抗的機會。

“阿明。”我怯怯地叫了一聲。

“怎麽?”

“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說吧,我們之間還有什麽不能商量的。”

“我想……我想等你大學畢業以後我們再要孩子好嗎?”我終于鼓起勇氣說道。

“為什麽?”

“因為……因為我們現在還沒有能力養他。等你工作了,有了穩定的薪水,也等我……等我心願達成,我為你生三個四個、五個六個都行。你要多少我生多少。”我一口氣說完。

阿明站起身,奇怪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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