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我,X光般的視線在我臉上掃射,銳利得割骨切膚。我瑟縮地把頭低了下去。
“阿梅,你告訴我,你是不是還在想着報仇的事?想要和姓倪的周旋下去?”
“是。”我沒有辦法否認。
“那你不想要孩子,也是因為不想被拖累是嗎?”他提高了聲音。
“我……不全是。更主要是因為我們真的沒有錢去養他。”
“我不相信。你就是想和倪蘊之勾搭,用報複為幌子,實際上你們一直都不幹不淨是不是?”
我擡頭望着他。蒼白而愠怒。這是我的阿明嗎?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我強作鎮定地道。
“那是什麽樣子?你告訴我啊。我們好不容易有了孩子,你卻跟我說你不想要他,你……你讓我怎麽理解?難道……難道這個孩子不是我的?”他的臉刷地變紅了。
我一下子感到莫大的委屈,眼裏晃動着淚水,哽咽道:“原來你這麽不相信我。”
“你要我怎麽相信?除非你把孩子給我生下來!”
我不再說話。兩年來我混在倪家,和倪蘊之摩肩擦踵、眉來眼去的機會多了去了。阿明是個男人,說一點疑心也不起是不可能的。只是之前他不願意去懷疑而已。
可是事已至此,懷疑又怎樣呢。何況我跟倪蘊之本來就有一手。現在才懷疑,晚了。
我冷冷地道:“孩子生不了了。”
“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孩子我已經拿掉了。”
“你再說一遍。”阿明的怒意噴薄欲出。
“我再說一百遍一千遍也是這樣。我已經動了手術,把孩子拿掉了。沒有了!我們沒有孩子了!”說這話時我何嘗不是心碎萬分。
阿明盯着我,像是看到了一個可怕的怪物,臉上流露出恐怖、憐憫、失望與絕望。我閉上眼,等着他怒吼,等他過來揍我,最好是狠狠把我揍一頓,只要他能因此而得到發洩。
但是,阿明沒有罵,也沒有打,只平靜地說了一句:“再見。我的好阿梅。”轉過身,拉開房門走掉了。
我坐在床上,腦子空白。他走了。不會再回來了。從此,這個世界就只有我一個人,一個人去面對未來的恐懼。
媽媽死了,孩子也死了。阿明走了。哈哈。這是多麽有趣的結局。有趣得出人意料呵!
窗外是漆黑的夜。下着雨。雨伴随着呼呼的風聲,嘲笑我這個可憐的女人。
雨。一滴一滴
滴穿了……
穿了……
心。
阿明的離去給我打擊不小,好在我的意志終于還是幫我戰勝了悲哀。一周之後,我逐漸從傷痛中走出,恢複了心智,等待生活的開始。
生病的事倪家是知道的。住院期間,倪家兄妹相繼來到醫院探望。自然,我只說我得了嚴重的胃病,需要休養一段時間。
思思第一個來。寒暄幾句後,我問思思阿明這幾天有沒有去找過她。思思卻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樣,反來問我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我心頭疑雲密布,又不敢多言,只說阿明最近有事出去,過一陣子才會回來。
思思全然相信,走的時候叮囑我多休息,又說出院後有要事跟我說,要我幫她拿主意。我心想,難道和阿明有關?
接着是蘊之。提來了冰糖燕窩、阿膠漿、洋參含片等補品,還帶來一味中藥,名字叫作四神湯。湯用蓮子、苡仁、淮山、芡實熬成,說這對治體弱氣虛有佳效。我問他最近公事如何,他便說他很快要出差做一筆大生意。做成的話,倪氏的資産起碼會增加兩成,他的地位也會因此得到鞏固。
我問:“是不是要兼并其他的公司?”
他說正是。倪氏在不斷地膨脹,不出五年,就會成為全城首富。放眼中國,也沒幾家企業集團比得上。言下頗為得意。
我在心裏說,一将功成萬古枯。倪氏的發跡,何嘗不是以其他企業家族的衰落甚至死亡作陪的。商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又想起芷姍的命運,對倪家的恨意重新燃燒起來。
健之,來的時候手裏握了一把紅梅,打完招呼後把花□□了床頭櫃上的花瓶中,盛好水。坐到床前,遞給我一本英國詩人雪萊的詩集,說道:“好好養病。無聊的話就讀讀詩。我在英國念書的時候,最喜歡的詩人就是雪萊。”
我苦笑以對。我現在哪有心情談詩論畫。口裏還是謝謝。
他又道:“我大概四月才回英國。三月份我可以帶你去踏青,順便去拜訪一位高人。”
我奇道:“高人?哪裏的高人?”
他笑笑,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我先賣個關子。那是我很早以前就認識的一位朋友。我每次回國都會去探望他。”
我點點頭,又問道:“你二哥跟你一起回去?”
“不。他要留下來處理公司裏的事。這次關系到他和大哥的財産分割。他不能讓大哥把倪氏給占了。”
我想起思思曾經對我說的話,便問:“倪家的人都知道你大哥的身世嗎?”
健之吃驚地看着我:“難道你也知道?”
我告訴他思思很早就跟我提過了。又寬慰他道,以我跟倪家的交情,決不會把這個秘密洩漏出去,畢竟這關系到倪家的名聲。
健之嘆道:“大哥的身世在我們家是公開的秘密。很小的時候我們就聽爸爸說過大哥其實不是他的親生兒子。是大媽跟別的男人生的孩子。所以,他并不算真正的倪家的人。只是大哥年輕有為,在倪氏聲望很高,董事會裏他的地位舉足輕重,就算有點閑言碎語,也無關大局。”
這也是我一直搞不明白的地方。為什麽倪老爺會把這個“野種”留在倪家,還在遺書中分給他1/5的財産,即享受和二太太與其他幾個孩子相同的待遇。
又問健之:“你二哥是不是因為這個和你大哥鬧得很不開心?”
“是啊。二哥一直覺得大哥是外人,根本不該得到倪家的一分一文。他才是倪家的長子。”
果然是因為這個。兄弟間名分與財産的争奪。大家族裏無可避免的沖突。
“那你媽媽呢?對你大哥持什麽态度?”
“我媽是個很大度的人。她總覺得大媽福薄命短,不忍心再傷害她的兒子,所以也不怎麽在意大哥的身份。加上爸爸在世的時候對大媽有所虧欠,我媽一直就把大哥當親生兒子一樣。”
“倪太太跟以前的大太太認識嗎?”
健之搖搖頭:“這個我就不清楚了。她沒跟我們提過。”
“你自己呢?你難道不想擁有更多的股份和地産麽?”我對健之也存有好奇。
“我?說實話,我不看重這些。別人都覺得倪家是顯赫之家,我只覺得這裏是一個籠子,住在裏面的人都沒有自由。”
這正是我喜歡健之的地方。他不是那種視錢如命的纨绔子弟。
我們聊得很投機,話題也很開闊,仿佛我們之間存在一種天然的信任。走的時候健之沒忘了提醒我多注意身體。
等健之走後,我随手翻開那本《雪萊詩選》,一翻就翻到一首《愛的哲學》。這一頁上插了一支梅花狀的書簽,不消說也是健之的傑作了。
我一笑,心想這小子心思倒不少。捧起書來細細閱讀:
泉水總是向河水彙流,
河水又彙入海中,
天宇的輕風永遠融有
一種甜蜜的感情;
世上哪有什麽孤零零?
萬物由于自然律
都必融彙于一種精神。
何以你我卻獨異?
你看高山在吻着碧空,
波浪也相互擁抱;
你曾見花兒彼此不容,
姊妹把弟兄輕蔑?
陽光緊緊地擁抱大地,
月光在吻着海波:
但這些接吻又有何益,
要是你不肯吻我?
詩讀完了,我心中漾起水花,久久不能平息。望着枕邊那樹紅梅,我似乎聽見一個人正在我耳邊深情地吟唱:“但這些接吻又有何益,要是你不肯吻我?”
“但這些接吻又有何益,要是你不肯吻我?”我咀嚼着這沁人心脾的詩句,在這樣一個冬風凜冽的季節裏。
十一
從醫院走出的時候,日歷已經翻到二月初。我站在路燈下,呼吸着城市清冽的空氣,全身毛孔都舒張開來,像是吸進了秋晨植于籬笆內的黃*菊*花上的露珠。入夜,霓虹升上屋頂,扮作城市煜煜的眼睛,在夜空中顧盼流蕩;光滑如絲的街道就在眼波底下搖晃着,把回憶的滋味搖進了我的心扉。阿明。到處都是他。車站裏。林蔭下。月色中。可是抓不住。泛黃的書卷脫落了中線,那一頁年少就這樣了無聲息地翻過了。
回到家中,看着空蕩蕩的屋子,空蕩蕩的床,心也變得空蕩蕩。沒了心,人就像一煙幽魂似的在屋裏飄來散去。
一夜難眠。第二天一大早,我直奔倪家大宅。除了想要向熟悉的人尋求一些慰籍外,也想借用對倪家那份複雜深刻、難以言傳的情緒來驅逐回憶的夢魇,撫平失去阿明的傷痛。
進了屋,第一個看見的卻是敏之。問好後又問思思在不在家。
敏之一副事不關己何必在意的樣子道:“她和我媽吵翻了,關在花園的閣樓上。沒有我媽的允許,誰也不能去看她。”
我想起在醫院裏思思的奇怪言行,料想肯定發生了大事。問道:“倪太太呢?我去向她求情。”
“那你就等吧。她跟健之上街采辦年貨去了。可能馬上就回來,也可能很晚才會回來。”
我坐到了沙發上。鳳姨端來一杯茶,我端起抿了一口,“那大少爺呢?”
“出差去了。”他頭也不擡。
“哦……是談兼并公司的事情去了?”
“你知道的倒多。”
“唉,倪氏現在發展得這麽好,再過幾年恐怕就能笑傲風雲了。大少爺也是一呼百應,走到哪裏都會被人追擁吧。”
敏之放下正在看的雜志,臉上憤然。
我作迷惘狀:“怎麽了二少爺?我說錯話了?”
他依舊不答。
“當然,二少爺你應該也是很受人注目的。怎麽說也是大少爺的親弟弟,倪氏的二公子。”
敏之瞥了我一眼,冷笑道:“誰是他的親弟弟。他又算什麽大少爺。”
我維持茫然不解:“他不是大太太跟倪老爺的兒子嗎?雖然跟你不是一個母親,但畢竟也還是有血緣關系的。”
“那假如沒有呢?”
“沒有?怎麽可能……二少爺,你別逗我了。大少爺知道會生氣的。到時候一氣之下把我開除了,我去西北風啊。”
“這家又不是他說了算。你怕什麽?”
我暗笑,“可能是我多慮了。但現在真的很不好找工作,我難免會擔心一點。”
看他不語,我又主動搭話:“而且我也不想換學生。思思既聽話又努力,琴技進步很快。比以往我教的任何女孩都要聰明。”
“你真覺得她是專門來請你來教鋼琴的?”他終于又說了一句。
我不明白:“不是教鋼琴那是幹什麽?”
“呵呵,你知不知道,思思很小的時候我爸就請了國內最有名的鋼琴老師教她。她在11歲那年就得了國際鋼琴比賽少年組的大獎。”言下之意就是還需要你來教她?
我心裏一梗。這也是我早就懷疑的事情。在教思思的第一課起,我就意識到這個女孩根本用不着誰教。但實際結果卻是,我作她的鋼琴教師已經兩年了。
寒意爬上脊背。如果不是因為學琴,那思思留我是為了什麽?還是說,這些都是倪太太的主意?難道她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以及來倪家的目的了?腦海裏陡然浮現出平安夜裏她來敲門的情景以及去醫院途中所見,恐憂如被鍛打的鐵片,不斷向四周延展。
敏之接着說道:“思思的事情,一般都是我媽拿主意的。你不妨去問她。”
我奇了。他這是在提醒我?還是想通過倪太太那邊來調查我?
一時間我和敏之都陷入了沉默。我從側面看去,忽然覺得他很像是羅丹刀下的思想者。一個對女性充滿戒心的思想者。
他們三兄弟,一個掌握女人,一個親近女人,一個提防女人。
我咳嗽道:“我想也沒什麽大問題吧。思思可能需要一個督促她練琴的夥伴。”
“嗯,聽說你生病了?”敏之卻轉移了話題。
“哦。住了将近一個月的醫院。現在沒什麽大礙了。多謝二少爺關心。”我甚至有點感動。
“不用謝。”
“……”
石英鐘滴答滴答地走着,房間裏被欲說還休的煙霧籠罩。煙霧裏裹着一男一女,各藏了一束撲朔迷離的心機。
“叮咚……”門鈴響,煙霧散開。倪太太回家了。身旁站着健之。
我立刻給了二人一個動人的微笑。太太在吃驚三秒鐘後恢複了一貫的溫雅,報以笑容:“你病好了?我們家思思一直記挂着你。”
“哦,我正是想來謝謝思思呢。倪太太能不能讓我見她一面?”
倪太太把年貨交給鳳姨收好,捋了捋鬓邊青絲,“唉”了一聲,“我也正想找你。這件事除了你恐怕也沒人能勸得了她。”
在後花園古跡斑駁的閣樓上,我見到了憔悴疲憊的思思。她已經被關了三天。倪太太吩咐下人除了送吃送喝外,不準任何人靠近閣樓,除非思思自己肯投降。
這對母女在做一場鬥争。看誰更狠。但跡象表明,母親疼愛女兒之心勝過了其它,否則倪太太也不會叫我來勸說思思放棄。
放棄的目标是一個人——阿明。
我早料到這一天的到來。倪太太不可能讓她的寶貝女兒跟一個來歷不明的窮小子交往。勸說無效就實施強硬手段逼思思就範。而思思性格倔強,不肯低頭,夢想着小說裏的情節成為事實:窮書生遭遇了金枝玉葉,歷經千辛萬苦,沖破重重阻隔,終于比翼連枝,鳳凰與飛。所以呢,思思和倪太太,一個要為自己謀幸福,一個要維持自己尊貴的母權。兩方對壘,戰意正濃。
我問思思倪太太是怎麽知道她跟阿明的事的,思思答道:“是我主動告訴媽媽,我要嫁給阿明。”
我一呆,矛盾比我想象得更尖銳。嫁?思思怎麽會突然生出這樣的念頭。
“你仔細考慮過了?你還年輕,路還很長,這麽早作決定,不怕以後後悔嗎?”
思思忽然捂臉抽泣:“可是我沒有辦法,我真的很愛他啊,沒有他我會活不下去的……”
我心裏老大不是滋味。我和阿明朝夕相對,患難與共,我還從沒說出過這樣的話。而你,倪思思,憑什麽對自己的感情這麽自信。
“也許只是你一時沖動……”
“不會的!我确定。阿梅,有些事你恐怕不知道,可是我今天不得不對你說。”
“你說。”
她把臉朝向窗外,幽幽地說道:"我是在校際籃球賽上認識阿明的。他是學校籃球隊的隊長,在球場上威風八面。而且他打球真的很勇敢,很賣力,一點都不怕受傷,得了分也不驕傲。我就是從那時開始注意到他的。”
“哦,接着講。”
“後來我們就認識了。一起聽課,一起讨論,接着又一起學習,一起聊天。了解也逐漸加深。他很勤奮,也很有自尊心,從來沒因為自己窮而瞧不起自己。當然,對周圍每個人也都很好。”
我點點頭,這就是阿明。
“我們學校有一個姓尹的小子,家境很好,是個闊少。總是愛招惹欺負女生。後來他找到了我頭上,要我跟他交往。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他。姓尹的懷恨在心,老找我茬。結果有一次,他偷偷地在我書包裏塞了一只活老鼠,我上課時打開書包,老鼠就跳了出來,吓得我當場大哭,最後還被老師教訓。阿明知道這事以後,就去找姓尹的理論。結果姓尹的集結了一幫狐朋狗友,跟阿明打了起來。阿明被他們打得頭破血流,送到醫院縫了十四針。”
我憶起有一年的夏天,阿明确實頭裹紗布回的家。但他只說是打籃球受的傷,我也沒詳加問訊。原來卻是當護花使者去了。他對她這麽好,對她這麽好。
“我那時就真正喜歡上他了。後來我們兩個之間的關系,你也是知道的……”
“他跟我說過,說喜歡你。”真實的謊言。
“我知道”,思思蒼白的臉暈染紅暈,像一朵啼血的白玫瑰,“今年元旦的那個晚上,我們手牽手上街去看煙火,在煙火下面許願。阿明說,這個世界上,他唯一在乎的人就是你和我,他要我們永遠都幸福。你是她的妹妹,他關心你是應該的,而我……我……”思思的聲音細不可聞。
我用手扶住自己的頭,想要笑,又想要哭。這就是我要的結果嗎?
“我從那時起,就決定非他不嫁了。不管我媽同不同意,我要堅持到底。”
我又說道:“你上次在醫院說的要事就是這個嗎?你想問我該怎麽做?”
她把頭低下去,淚水盈目:“不錯。我已經沒有選擇了。”
“也不要這麽說,你路還很長,難保以後不會遇上更合适的人。”我居然開始勸她放棄阿明。
“不會的……已經晚了,晚了……”她喃喃道。
“什麽晚了?”我心一緊。
“我跟阿明已經發生了關系,我沒有後路可退了!”思思哭聲道。
天旋地轉。我感到身上被澆了冰,“什麽時候?我怎麽不知道?
“就在1月4號。那天放學後我看到他精神不對,就上去問他。結果他把我推開,一個人跑到街上,喝了很多很多的酒。我跟着他,又不敢勸,又不敢走,等他一個人發洩。後來看他醉得不行,就……就把他扶到一個賓館裏,照顧他。”她一面抽泣一面講。
1月4號。正是我告訴他我作了流産手術的第二天。他果然是受到了打擊,一個人去買酒澆愁了。
“他喝醉後說了什麽話沒有?”我追問道。
“有。他一直在說什麽‘你騙我……你根本就不愛我……你關心的只是那個倪蘊之……’我知道她誤會了我,就抱着他的頭,對他說,不是的,我很愛你。跟愛我大哥是不一樣的。”
這真是個荒謬絕倫的玩笑。
“然後你們就……?”
“我知道我沒用,可是我真的好心痛他作踐自己。我只想安慰他,其他的我真的管不了了。”思思又哭了出來。
酒能亂性。情能喪智。古人的話真是一點也沒錯。
我伸手撫摸她的頭發,像在撫摸自己的傷口,“那你現在準備怎麽樣?”
“我已經想好了。我一定要和阿明在一起,不管有多麽大的困難。實在不行,我就……我就學唐小姐,以死相逼。我不信我媽不認輸。”思思斬釘截鐵地道。
驚訝之餘我感慨而言:“你們富貴人家的孩子,也有很多別人沒有的煩惱。特別是婚姻大事,往往比普通人家更注重門當戶對。”
“嗯,我媽從小就管我很嚴,從不許我跟異性有過多的往來。”
我想起一件事,便問:“那你媽媽自己呢?她也從來沒有異性朋友的嗎?”
思思沉思道:“這幾年應該是沒有了。但是在我們小時候,她有一個很好的朋友。我們也都認識。”
“哦。是誰?”
“那人是我爸爸的私人律師。姓陳。我們都叫他陳叔叔。”
“……私人律師?”
“是啊。我爸爸很信任他,跟他關系很好。應該說,陳叔叔跟我們一家關系都很好。媽媽也把他當好朋友。可惜……”
“可惜什麽?”
“我爸爸死後沒多久,陳叔叔轉到法院工作,犯了一件舞弊案,被查出來,投到監獄裏去了。這麽多年也一直沒再見過。”
“這樣……也就是說,你爸爸的遺囑,也是陳律師親自過手的了?”
“是啊。不是他還會有誰。我們四個孩子,連同我媽,每人得一份遺産,這也很公平,沒什麽不妥啊……”
可是倪蘊之該怎麽解釋。倪老爺為什麽要給他留遺産。
“你知道你爸爸是因為什麽原因去世的嗎?”
“這個大家都知道。我十二歲那年的夏天,我們一家人去夏威夷度假,我爸爸一個人乘艦艇游海,沒想到心髒病犯了。結果……就這樣走了,而且是人艇俱亡。”
“你是說你爸爸死在海上?屍體沒被打撈上來?”我震驚了。
“剛開始我們也都以為有蹊跷,可是後來警方來查,查了很久,什麽蛛絲馬跡也沒找到。最後斷定就是我爸爸舊病複發,翻了船,連屍體都撈不起來了。”
可是我實在無法相信倪老爺是自然死亡。有太多太多的疑點。倪太太……情夫……陳律師……遺囑……入獄……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我腦海裏跳動着。
“倪太太除了陳律師以外真的再沒其他異性朋友了麽?”
思思想了一會兒,搖頭說道:“沒有。至少從小到大,我都沒見過。”
此刻我幾乎肯定了我的想法,一面思考一面感嘆這個世界處處充滿了肮髒與邪惡。
“阿梅。”思思低聲道。
“什麽?”
“阿明後來回去了嗎?”
我只好說道:“還沒有。不過他說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嗯,請你轉告他。就說思思會一直等他,等他來娶我。你跟他說,我媽這邊,不怕,我會想辦法……”
我走到窗前,推開窗戶,眺望四周景色。白雪皚皚的一發遠山,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發着奇麗的光芒。閣樓下的草坪裁得平整,因人工調溫的緣故,依舊綠意冉冉,沐日嘉卉競相舒展風情的花瓣。這一切讓我不得不再次确信,陽光之下,也有罪惡。
十二
思思在聽從了我假意向倪太太投降的意見後重獲了自由,我也應倪太太的請求暫時住進倪家陪她。自從閣樓事件之後,思思的性情大變,再不是從前那個爛漫的小女孩,變成了一個受盡凄風苦雨的怨婦。每天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發呆、流淚與遠望。眉宇間抹着一煙憂傷,眸子裏蘊着兩泓惆悵,坐在窗臺,将臉孔朝向垂暮的景色,在夕陽的餘晖中擡起憂郁的眼皮,時光就被她甩在了身後。
她在等待阿明。等到阿明的出現和歸來。
等待。你有嘗過等待的滋味嗎?
就像是闖進沙漠裏的孤客,誤将海市蜃樓當作迷宮的出口,拖着腳步朝着它努力地走,走。喝幹了水袋裏的水,用盡了全身的氣力,燃燒掉所有的希望和激情,最後絕望地倒在沙丘旁,披着一身慘白的月光,收斂自己的屍體和靈魂。
原來一切只是幻覺與想象,一切只是自欺欺人。
所以,任何一個男人要你等他,說不。
同樣,任何一個男人能要你犧牲智商取悅他,說不。
你是茉莉就是茉莉,是薔薇就是薔薇,犯不着拔掉薔薇身上的刺冒充百合,盡管男人們更喜歡百合。
除非你像阿梅一樣懷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思思的守候,在我眼中逐漸演變為一種固執。我從不相信什麽守得雲開見月明。愛情就像賭局。輸了的老想翻盤,結果連老本都搭進去;還不如快刀斬亂麻,一拳碎黃鶴,推倒舊局開新局。
日子就在等待中流走,轉眼快到除夕。
今天是農歷十二月二十九,難得的好天氣。陽光是不可捉摸的愛人,在你忘記它的時候又大搖大擺地現身了。
走上街頭,感受過年溫馨熱鬧的氣氛,也打算挑一件小禮品送給思思。想不到卻在路口碰到一個人,唐穎唐小姐。一個人站在路邊,像是在等人。我快步走上,向她招呼,她愣了愣,很快記起我的名字,落落大方地說道:“原來是阿梅小姐,春節好啊。晚上回家吃年夜飯麽?”
唐小姐一如既往的華貴雍容,有着不容侵犯的氣度,神情裏又總充滿着對世界的好奇和歡悅。多年以後我在一個地方和她重逢的時候,她告訴我說那叫經過錘煉的純真。而我默契地一笑,說我當然懂得。山仍是山,水仍是水,阿梅一去不複回。
此時我跟她說起思思的問題,心想作為過來人,也許她可以給思思指明一條道路。我講得很簡單,多少也隐藏了事情的真相,唐小姐聽完後蹙眉問道:“那麽你哥哥到底愛不愛思思呢?”
我只好說,不愛,最多是把思思當作妹妹看待。
她低頭沉吟,像一朵秀潔的蓮。搖頭道:“那我還是勸思思放棄吧。雖然發生了一些不該發生的事,但是長痛不如短痛。”
我明白她說的是事實。越想得到的就越得不到。何況得到了未必就合适。阿明又不愛她。
又聽唐小姐語帶慰籍地道:“我和思思不同的是,瀾生非常愛我,肯為我做任何事。所以我才有勇氣和家族作對。假如他有那麽一絲怯懦和顧慮,那麽我現在的愛人恐怕就只能是敏之了。”
我點頭表示同意。一廂情願怎比得上兩情相悅。忍不住又問:“你真的一點也不喜歡敏之嗎?據我的觀察,他好像很愛你。”
唐小姐臉露一縷愧疚,道:“人的一生總是會對不起一兩個人的。除了學會原諒別人以外也要學會原諒自己。如果你确實不是有心的話。”
“也就是說,你還是愛過他的。只不過後來愛上了別人,自己也沒法說服自己去堅持,對嗎?”
唐小姐頑皮地吐了吐舌頭,說:“愛情來了,我也沒辦法。我不會為了一個錯誤的承諾就葬送自己真正的幸福。人要有敢于違背錯誤的承諾的勇氣。”
我笑。其實這世界上哪有什麽真正有用的承諾。絕大多數時候,我們愛的只是自己。總是幻想着前方能撿到更大的麥穗,對已擁有的那一棵便置之不顧。一百句一千句諾言都抵不過內心深處真實的欲望和沖動。當然,運氣好的話,也許就遇上了,撿到了;運氣差一些,就只能落得兩手空空,最後用左手握住右手來安慰自己。
争取是一種勇敢,放棄是一種智慧。
勇敢的人擁有登臨頂峰之樂,智慧的人享受細水長流之福。
我向唐小姐說謝謝,心想,難怪敏之對她念念不忘。她果然是一個秀外慧中的女子。唉,可憐的敏之。
下午來到倪家,別墅已經裝飾一新。屋檐、階梯、牆壁、長廊,都披上了霞衣,胭脂滿目,喜氣洋洋。思思的心情在這幾天稍微好轉,對我說剛才蘊之打電話過來,說他還在國外忙生意,過年回不了家。我心裏湧起一陣悲涼。阿明走了,蘊之也不在身邊。我比思思好不到哪去。
“阿明呢?他到底什麽時候能回來?”她問了第一百二十七遍。
“他回老家去看一個遠方親戚,過了年就該回來了。”
“哦……我還以為你們沒有親人了。”
“呃……是很遠很遠那種,一直沒什麽聯系。”
“好吧。但願能趕快見到他。”
我在屋裏坐了一會兒,心裏悶得慌,決定去花園散散心。
剛進到花園,就看到敏之立在一片欄杆前。欄杆裏面種植了白梅,他似在賞花。
老實說,我對敏之依然還不太理解。比起他的兄弟來,他似乎更偏愛獨處。但是我聽我媽說過,外表越冷淡的,內心可能越熾熱。因為他害怕自己被自己的熾熱灼傷,所以情願披上冷漠的外衣來保護自己。
敏之,是這樣的人嗎?
我走過去,用平靜的聲調說道:“今天我遇到唐小姐了。”
“哦。”他也平靜地回答,然而我注意到他身體有輕微的搖晃。
“她要我代她向你問好,祝你春節愉快。”
“那你也代我向她說謝謝,我這邊很好。”
“其實……事情過了這麽久,你也不用老是耿耿于懷。”我發自真心地說。
“我并沒有。我的世界并不是只為感情所控制。”
我沉默。我想可能是因為在事業上有蘊之的威壓在先,感情上又有唐小姐的背叛在後,雙重挫折導致了他的冷漠與對外人的防備。
“我認為,如果你覺得有些東西是屬于自己的,就應該努力争取,搶回來。”暗示他。
“唐穎并不是屬于我的。她是個人。她有權選擇自己的幸福。”他一邊說一邊撥弄着欄杆裏的一株梅花。
我嘆氣,“我說的不是唐小姐。”
“那是……?”
“你心裏應該清楚。我覺得男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慮。”
“原來……原來你早知道了。”
“嘿,怎麽說我也在倪家呆了這麽長時間。何況這也不是什麽天大的秘密。”
敏之轉頭問道:“為什麽你要提醒我?你不是跟我大哥很熟嗎?”
我面不改色地答道:“我不是倪家的人。談不上跟誰好跟誰不好。我比較喜歡公平和理所當然的事情。當然……也因為你……”
“因為我什麽?”他追問。
“也許因為你對唐小姐的深情感動了我,我不想看到你這麽意志消沉。”這也不算假話。
“你覺得我意志消沉?”
“我覺得是。你總是對周圍的人事漠不關心。”我幹脆直話直說。
許久,敏之又說道:“你錯了,我現在不愛她,一點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