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我相信你。本來就沒必要愛一個不愛自己的人。也許還有更好的人在等着你。”
他眉毛輕挑,若有所思地倚在欄杆邊。過了一會兒朝我伸出一只手掌,掌心上攏着一簇剔透的白梅。問道:“猜這裏有多少朵?”
我茫然地搖搖頭:“我又沒數過,我怎麽知道。”
他指着欄杆,說:“這裏的白梅花。我每一枝都采了一朵。從第一枝到最後一枝,一共是十七枝。所以這裏一共有十七朵梅花。”
原來他剛才在數梅花。數白梅花。
我盯着那捧玲珑清秀的白梅,笑道:“原來你是個喜歡采花的人。”
敏之也笑:“我只采我喜歡的花。”頓了一頓,又道:“你想要這些梅花麽?我可以送給你。反正你的名字叫阿梅。”
我遲疑了。敏之的話如此意味深長。
他見我沒有反應,臉色微暗,說道:“好吧,我現在進屋裏暖和暖和。你一個人留着賞花好了。”說罷手掌輕搖,那些梅花就撲簌簌地從指縫間掉了下來,猶如春雪飖揚。轉身飄然而去。
我停伫在那裏,望着地上點點白星,臉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淡得像是白梅花一樣。
十三
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除夕的夜晚,我辭別了倪家,向南山路趕回。
不想見到倪家團團圓圓、和和美美的景象,不想和他們共享盛世的繁華,不想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分子。不想。
寧願自斟自飲,品嘗生命的苦酒。
去了芷姍沉睡之處,獻一杯酒在墓前;剩下的,統統倒進了我的胃中。
酒,是孤者的良朋。你可知酒有多濃,人生的寂寞就有多濃。
我東倒西歪地走回家,開門,扶牆趔趄而行。胸中酒氣翻騰,忍不住彎腰張口吐出一堆污穢。忽然一個茶杯遞到我的面前,我随手接過,咕嘟嘟喝完,還回杯子,皺眉道:“還要。”
等一等!這是……?
我猛地擡頭,見到一張臉。
阿明!是他!絕沒有錯!他回來了,回來了!
我一躍而起,抱住他,抱得緊緊的,哭聲道:“你回來了。你終于回來了。”
“我回來了。”他邊說邊撫摸我的頭發。
“對不起……”我歉意不減。
“不要說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你。”
“可是我們的孩子……”
“你說的對,憑現在我們的條件,就連自己也養不活,怎麽養得起孩子?”
“阿明……”
“相信我,等到我有了工作,等你……等你做完該做的,我們一定會擁有最幸福的生活,最美滿的家庭。相信我,好嗎?”
我含淚微笑,暖意帶着酒意襲遍全身。
我們相擁長吻,盡享愛情的甜蜜和歡樂。
突然,阿明停住了親吻,臉色鄭重地說道:“阿梅,我有一件事必須對你說。”
“什麽事?”
“我……做了一件對不起你的事。”他語帶愧疚。
我自然知道是思思的事,忽然心念一轉,伸手捂住他的嘴巴,說道:“我不要聽。”
“為什麽?我不說的話心裏會很不好受。”
我搖頭道:“無論你做了什麽事,我都不會怪你。所以你沒必要說給我聽。我也不想知道。”
“可是……”
“好啦,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今天是除夕,幹嘛要提那些不愉快的過去呢?”
阿明低聲道:“也是……”
“從今以後,我們彼此信任,誰也不離開誰,好不好?”我生平第一次開始相信不離不棄的說法。
“Yes Madame!”阿明的笑就像四月的風。
除夕,團圓的時刻。所有的悲傷在相聚面前都化成了泡沫,所有的痛苦都随新一年的到來分解為塵埃,被風吹到了異度空間。
“阿梅。”
“嗯?”
“明天是春節,春天就要來了。”
“是,春天就要來了。”我抱住他,眼裏湧出晶瑩的淚。
春天真的來了。
三月,世界褪下銀裝,換了鮮嫩的青杉,綴着斑斓的花,從枯瘦蕭索的老婦搖身變為豐盈可愛的少女。就在這美好的時令,我又回到了倪家,回到了那個令我愛恨交織,笑淚同存的地方。這次回來,我堅定了我的決心。不只為恨,也為愛。為了幸福,為了阿明和我的明天。
我比從前更小心地觀察倪太太的舉動,努力搜集一切能夠證明我想法的證據。我告訴思思,阿明回來了,你們又可以在一起了,一面處心積慮地給他們制造機會。我每天接蘊之的電話,說我想你,你快回來吧。此外又一如既往地關心鼓勵敏之,他對我的态度就像三月的天氣,一天比一天晴明。
哦,還有健之。三月的某一天,他邀請我去郊外踏青。我爽快地答應下來。我打心底喜歡和他結伴而行。
我們驅車來到了南郊的崇慧山下,飽覽三月清麗的山野風光。
還是清晨。山間的霧氣還沒有散開,站在山腳眺望山頂,崇慧山雲藹彌漫,像一位高遠清曠的神人。
一路上行,霧氣漸散,陽光穿透了枝葉,灑落在地面上。葉影子在地上作起畫,眼前景物也變得分明起來。深深淺淺的綠裏藏了供游人歇息的草亭、石桌、木軒。我們走累了便找地兒坐下,說說沿途見聞,聽聽溪澗淅淅的流水聲,喝一捧清涼甜潤的山泉。清風送來泥土和野花的芬芳,淡遠如煙,袅在恬美的心情中,讓人忘卻塵世的憂傷。
健之倚在我身邊,說道:“還有半個小時就到頂。到時你就可以見到我上次在醫院裏提起的那位高人了。”
我恍然大悟:“原來你是帶我來拜訪那位高人啊。他……他是住在山頂上的麽?”
“不錯。他就是崇慧山随緣寺的住持,廣昙大師。”
修建在崇慧山頂的随緣寺,是城裏善男信女拜佛進香的一大去處。我雖從未踏足,也早有耳聞。想不到這一次卻和健之相偕拜會,心裏頗有些忐忑。
随緣寺,料想中的謹嚴法度和清簡格局。周圍古木參天,禪聲起落。幾個僧人正在階前掃葉,其中一個見到我和敏之,跑來招呼:“原來是倪先生,好久不見。是要見住持麽?”
我一樂,現在的和尚見人都不稱施主,而稱先生小姐了。
健之笑着點頭,拉着我走進了寺中。
寺廟裏光線昏暗,供了幾座我不認識的菩薩。正瞻望着,一個披着大紅袈裟的白髯老僧走了過來,對我倆說道:“這邊請。”
我們跟随那老僧,也就是廣昙大師,進了大堂西邊一間收拾得極清淨的禪房。木桌古舊,竹椅青碧如洗,幽幽檀香氤氲屋內,一盆玉蘭停放在檐下,矜持地将花事袒露。三人坐下,廣昙大師微笑道:“健之,這次回國可有什麽新收獲?”
我凝望廣昙大師。他給人的感覺少說也有八十歲。但氣色很好,雙頰紅潤,下巴下面留有三寸多長的胡須,雪白而整齊,一絲雜色也沒有,顯然是經過特意保養與修整的。最攝人心魄的是廣昙大師的一雙眼睛,深邃有神,潛藏着無窮的故事。忽然,兩顆眸子射出了兩道精光,在我臉上晃悠了一下,頃刻又收斂回來,埋入了眼窩深處,只剩下平如湖水般的光輝。僅此一剎那,我也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冷戰。
真想不到健之跟這位高僧還是忘年交。耳邊聽健之說道:“兩年沒回國了。感覺國內變化好大。大師你身體還好嗎?”
“好的很,好得很,這位女施主是……?”廣昙大師口稱“女施主”,倒很專業。
“哦,我介紹一下。阿梅,這位就是廣昙大師。大師,她是我的朋友,叫阿梅。”
我向廣昙大師致意,心想:難道健之是個佛教徒?
廣昙大師看着我,笑道:“阿梅這個名字,說俗不俗,說雅不雅。可有姓?”
“姓羅。”我只好說。那是我媽的姓。
健之微感驚奇:“原來你姓羅,以前從沒聽你說過。”
廣昙大師點點頭,說道:“想必你父親喜歡梅花,所以給你取名叫阿梅。”
我諷刺地說道:“大師你算錯了。我的名字是我媽取的,因為我生下來右肩有一個梅花狀的胎記。”
廣昙大師眼裏閃過一絲驚愕,随即恢複了平靜與微笑,“原來如此!女施主可知梅花和我佛的關系不淺呢。歷代高僧多有詠梅之作,其詩句裏含有大佛法。”
這話我有些感興趣,便說道:“大師請講。”
廣昙大師道:“唐朝有一僧人詠古梅,詩雲:‘火虐風饕水漬根,霜皴雪皺古苔痕。東風未肯随寒暑,又蘖清香與返魂。’詩中講古梅遭受諸般折磨,是比喻修道者遭受苦難之多與修持時間之久。而古梅的‘枯死’,又象征着修道人的‘大死一回’,把以往的意念修到蕩然無存的地步,這才‘至道’顯露。在時節因緣的來到下,悟了道,就像古梅的返魂着花一樣。”
我頻頻點頭,“原來如此,佛理高深,自然不是我們能參透得了。”
廣昙大師又笑:“那也未必。還有一首梅花詩,健之你來講講你的看法。”說罷又吟道:“終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歸來笑撚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健之蹙眉思索了一陣,答道:“這首詩原意是指人們踏破山嶺苦苦尋找春天,回來偶然發現園裏梅花開了,這才悟到原來春天就在枝頭上。意思其實是說,世上的人不認識自己,一門心思想要尋求佛法。但如果認識自己本身就有佛性,就不會費力求索了。因為心外無我、心外無法、心外沒有世界。”
廣昙大師捋髯大笑:“妙哉!健之,你又進益了。”
我看這一老一少談佛論道,古言雅語,樂不可支,自己又插不上嘴,心生不快。廣昙大師似乎注意到我變了臉色,說道:“阿梅施主,不是老僧存心刁難,只是我看你眉宇間隐有戾氣,心中……心中好像有解不開的結啊。”
我一驚,心想這老和尚還真有眼光,只得笑道:“我們都是紅塵中人,難免會為一些瑣事煩惱,自然比不上大師心境空明,出塵脫俗了。”
廣昙大師意味深長地道:“出塵入世,也許只是一線之隔。阿梅施主,你如有空,倒可以多和健之談談,我想對你會有幫助。說不定……我們有緣還能再見。”
健之頗為忸怩:“這個……這個……”
廣昙大師作了一個手勢,說道:“健之,你跟我來。”說罷二人出了房門,留下我一個人呆在屋中,左右探看。
二十分鐘過去,健之還沒有回來,我有些坐不住了,正準備出門尋找,只見一個灰衣僧人進了屋,便上前問道:“廣昙大師和健之去了哪兒?他們什麽時候回來?”
那灰衣和尚年紀比廣昙大師小得多,但究竟有多少歲卻看不出來。他天庭飽滿,目光清明,望着我的臉說道:“我師父馬上就回來。女施主還是耐心地呆在這裏等等吧。”
我無奈地坐回原位,見他過來收拾茶杯,便問道:“你是廣昙大師的徒弟?”
他施禮道:“正是。貧僧法號虛舟。”
我又說道:“那麻煩虛舟大師去叫一下廣昙大師好麽?我……”
話沒說完,門外一陣響動。健之走了進來,說道:“阿梅,不早了。我們走吧。”
我起身向虛舟大師辭別,與健之離開了随緣寺。
下山途中我問健之:“廣昙大師呢?”
“哦,他去念經了。”
“你們……剛才我不在的時候說了些什麽話?”
“沒有什麽啊。他送了我一本《圓覺經》,還說要我多給你講講。”
我“撲哧”一笑:“想不到留英學生還要信佛。”
“這你就不懂了。東方文化博大精深,外國人拍馬也趕不上。”
“好吧好吧。我不懂,我是笨蛋。”
“我不是這個意思。”健之急了,模樣比路邊的蝴蝶花更可愛。
我強忍笑意,問道:“你是怎麽跟廣昙大師相識的?”
“哦,我十六歲那年來随緣寺觀光,正好遇上廣昙大師開壇講法,我留下聽了一陣,覺得很有意思,下來又向大師請教,就這麽認識了。之後我每次來随緣寺,都會找大師談論話題的。”
原來如此。
“廣昙大師修為極高,是當今少有的高僧了。”他又補充道。
我想起廣昙大師說我心中有結的話,不由得心神不寧。下臺階時沒注意路,不小心一腳踩空,頓時感到左腳踝劇痛,整個人坐在了地上。
“怎麽了?”健之趕緊問。
“腳崴了。”我忍痛說道。這次是真的。
“還能走麽?”
我休息了一陣,移動腳步,痛不可當。只好搖頭:“不行。”
健之想了想,說道:“這樣,我背你吧。反正離山腳也不遠了。”
我吃驚地看着他,大為躊躇。
“來吧,快點。”說着轉過身半蹲下,把我的手往他的肩上拉。
想想也沒其他辦法,便伏在了他的背上。
健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笑道:“想不到你這麽重。”
我“啐”了他一口,“胡說。看我回去不收拾你。”
日頭漸西,我們就像小情人一樣,一路打情罵俏,下了山去。我做夢也沒料到,這一天的踏青之旅竟會以這樣的柔情蜜意結束。伏在健之的後背,聽到他沉重的呼吸,愧疚與憂傷又一次注入我的心田。老天,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我偏偏是阿梅,偏偏是阿梅呢?
十四.1
為什麽我偏偏是阿梅呢?為什麽?
從随緣寺回來後,這個念頭就像鬼一樣一直附在我的腦海,夜間尤顯活躍。
如果我不是阿梅,我就不用背負這麽多的仇恨與責任,不用處心積慮混進倪家,伺機報仇。如果我不是阿梅,我就可以和阿明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也許還可以和倪家兄弟擁有真正的感情。
也不用像現在一樣把阿明推給思思,對他們的關系裝傻沖愣,等着看思思撕心裂肺的那一天——實際上我何嘗願意!我對思思,蘊之,敏之還有健之,更多懷着的是喜愛與親近,而不是憎恨。要親手把他們推到痛苦的深淵,你以為我不會難過,不會自責嗎?
可是,可是,我就是阿梅,不折不扣如假包換的阿梅。羅芷姍的女兒阿梅。小小年紀就失去了父母疼愛的阿梅。本該像思思那樣享受榮華富貴結果卻潦倒窮困含恨至今的阿梅。為了報仇不惜親手殺掉自己孩子的阿梅。承受了太多痛苦與磨難,渴望着新生活的阿梅!
所以,我不能回頭。就算我負了倪家所有人,那也是父債子還、天經地義。如果你們要怪,就怪自己不該投胎到這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家庭!不該有那樣一個負心薄幸,見利忘義的父親!姓什麽也不該姓倪!
每一夜,我都這種心潮的颠簸中沉睡,蘇醒,複沉睡,複蘇醒。每一個白天,我都在這種意志的指導下執行我的計劃,觀察倪太太的舉動,鼓勵思思和阿明的交往,攫取敏之和健之的感情,以及等待蘊之的歸來。
蘊之歸來在一個燈火闌珊的夜晚。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急着和我見面,約到我到一間法國餐廳。
餐廳位于全市最高建築物的頂層。确切地說,是一個空中餐廳。擡頭就能看見星光燦爛的夜空。往四周眺望,摩天大樓的高頂一個接一個綴在都市的空氣裏,像是飄浮在深海上的小島,整個城市都被我們睬到了腳下。悠揚溫馨的音樂在空中回蕩,沁出了夜色的芬芳。
焗洋蔥湯上過之後,服務生陸續端上了紅酒牛排、焗田螺、雞胸肉配摩利菌和海鮮沙拉。蘊之笑道:“剛從法國回來,最近又迷上法國菜了。
我問他:“生意談成了嗎?”
“那還用說。法國、比利時、意大利那邊已經簽訂了和約,下半年我們公司就會在這些國家首都的郊區各修建20套超豪華別墅,供世界最頂級的富豪入住。”
“承建方是‘清遠’嗎?”那是倪氏集團的房地産子公司。
“不錯,另外,這次還一并收購了國內幾家服裝與食品公司,還有家電方面,股票剛剛上市,就被炒到三百多點,并且一直走高。新年就是新氣象啊。”
我想起我媽說過的一件往事,心口劇痛。
“怎麽了?”他察覺到我的不對勁兒。
“哦,沒什麽。真替你高興。這次下來,你在倪氏應該威信大升,沒有人敢在你面前指指點點了吧。”
“指指點點我也不怕。我現在擁有公司百分之五十七的股份,誰能把我怎麽樣?”
我嫣然一笑:“Cheers。”
酒杯相碰,蘊之從懷裏模出一個紅色的小盒子,遞到我的面前,說道:“這個送你。”
我接過來,打開一看,盒子裏躺着一顆紅寶石戒指。鮮紅如血,光芒在夜空中宛轉流動,像是情人的眼波。
我驚疑不定:“為什麽要送戒指?”
蘊之咳了一聲嗽,鄭重地道:“阿梅,我想跟你說一件事。”
“什麽事?”
“我想……我想你做我的女朋友。”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
短短的幾個字,像是彈珠一樣在我心坎上下跳動。他這是在向我表白?在經過一年多的地下情人的關系後?
“我考慮得很清楚了。我現在真心實意并且負責任地說:我愛你。”他的眼光越發地迷離夢幻。
我愛你!蘊之在對我說:我愛你!
“怎麽?你……不高興?”他斜眼問我。
“不是……”我強壓心中的狂瀾,“我……我很開心,不知道該怎麽辦好。”
“呵呵”,他抿了一口酒,露出一貫溫和俊美的微笑,道:“我也不想我們兩個老這樣偷偷摸摸的,我想給你一個名分。”
我還是沒有找到北,腦海裏像放映影片一樣閃過我與蘊之在一起的種種畫面,好半天才回過神:“你……你确定那個人就是我?”
“唉。阿梅。我就說你老是不相信我。我可以明确告訴你,我确定。我要你做我的女朋友,然後我們就訂婚,還有結婚。我要給倪家找一個大少奶奶。”他語氣極堅定,讓人無法抗拒。
“可是我……我這麽窮,什麽都沒有,怎麽配得上,配得上你?”
“阿梅!我已經說過了,我不在乎你的身份地位,我愛的是你的人。你難道真的以為我是一個那麽功利、看重門第的人嗎?”
“可是……就算我同意,你家人也不會同意的。”我将頭低下去。
“我的事我說了算,誰也不能作主。”
我閉上眼,聽他的聲音在耳邊萦繞:“我承認,我以前是和不少女孩有過交往,但是我對她們都不是真心的。她們只不過是愛上我的錢和地位。只有你,阿梅,才是我真正愛過的,真正想要娶回家的女人。”蘊之說個不停,為的是打消我的疑慮。
我睜開雙眼,對他說道:“可不可以再給我一點時間?”
“你……你需要考慮?”他有些難以置信。
“不是。蘊之,剛才聽到你剛才的話,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
“那……?”
“因為我答應過我媽,在沒有替她達成一件心願之前,我不能接受任何男人的示愛。”
“那到底什麽時候才能達成呢?”
我眼波一轉,狡黠地道:“快了。”
十四.2
一路狂奔回家。三月的夜晚氣溫還是很低。今夜又有風。風的巨筆在天空中劃着大字,像一把把尖刀,刺進入人體每一個穴位。麻木的痛楚,從脊背擴散到每個神經末梢——我有種蛇在蛻皮的幻覺。
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不可否認,一直以來我都從心底隐約期盼着有一天蘊之能夠捧着玫瑰舉着戒指,當着所有人的面我說“我愛你”。女人的虛榮無非就這麽一點——能夠有個體面的男人無所畏懼地向自己示愛。我曾多次預想過這樣場景的發生,那時我的結論是我會毫不猶豫地接過他的戒指玫瑰,報以幸福的笑臉,說不定還會送上一個甜蜜的吻。
可是當這一切成為事實時,我的顧慮卻比我預想中要多多了。即使只是作為複仇步驟中必不可少的一步-——獲取倪家大少爺的愛情,以此對抗倪太太在家族中的地位——我也沒能說服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而在蘊之誠懇地求愛面前敗下陣來。
這有可能是因為我不愛他。但,也有可能是因為我真的還愛他。
那阿明呢?不久前我才确定了對阿明的感情,而現在我仿佛又被更大的誘餌給誘惑了。我深刻地感受到,蘊之始終是我靈魂中不可切割的一部分,盡管我也不知道道理究竟何在。失去阿明,我會悲傷會痛苦;但失去蘊之,我會空虛會困惑會死氣沉沉。他們就像白水和紅酒,一個供我維持生存,一個讓我品嘗到生命的甘甜。這是我貪心,還是所有的男人女人都這麽貪心?
剛一到家,阿明就問:“這麽晚才回來,去哪了啊?”
“跟朋友吃飯去了。”我心不在焉地答道。
“朋友?哪個朋友?我看是倪蘊之吧。”
我疲憊地望床上一趟,道:“那你都猜出來了還問我幹嘛?”
阿明嘴角抽動,上前幾步質問:“他幹嘛單獨約你?”
“他今天向我表白了。”我也不想再瞞他。
阿明驚恐地抓起我的手臂,大聲道:“他怎麽會無緣無故的向你表白?你……你怎麽回答他的?”
“幹什麽!”我甩開他的手,沒好氣地道:“你這麽大聲想要吓鬼啊。事情沒你想得那麽見不得人,你該知道我進倪家的目的。從頭到尾我只是在利用他們的感情而已。”
“那你怎麽回答他的?”阿明窮追不舍。
“我只說了兩個字,快了。”
“快了?”
“嗯。我當時心裏想的是,搞垮倪家的那一天快到了。”
确實是快了。只要我搜集到倪太太犯案的證據,揭露出這個女人的陰謀,就可以讓她衆叛親離。再公開蘊之的身世、思思的醜事,還有我的身份。敏之和健之兩兄弟被我玩弄于鼓掌,也不足為患……我倒要看看到時候倪家還怎麽在社會上立足。
自從上次在倪家花園的閣樓上與思思進行對話後,我已确信倪太太的情夫就是那個陳律師。情況很可能是,倪太太夥同陳律師謀害了倪老爺,想要謀取他的財産。想不到後來陳律師因舞弊案被投入監獄,倪太太花了重金将其解救出來。陳律師官司在身,兩人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就只能偷偷摸摸作地下情人。
當然這一切還只是我的猜測。我需要用事實證明。
我把這一切都告訴了阿明,要他協助我。
連續好幾天,我都随身攜帶着必要工具,奔赴衛民醫院附近的大院前等待機會搜集現場證據。
機會終于來了。這一天下午,剛剛轉彎瞅見大院,院門驟然被推開,走出一個身形高大、穿咖啡色夾克的男人,關門後鑽進門口那輛雷諾,一溜煙開車走了。我心裏一喜,走到院門口,敲了敲大門,沒人應答,随即撥通了阿明的手機,要他立刻趕到現場。
我踩着阿明的肩膀,翻越了三米來高的圍牆,進得院內。打開門,放阿明進來。走到那扇挂了藍布的門前,用一根鐵絲□□鑰匙孔,使勁一轉,門便無聲地開了。阿明退回到大院門口放風,我抓緊一切時間開始搜屋。
二十平米不到的一間房子,陳設着簡陋的家具。地上、桌上堆放了許多文件。淩亂不堪。我一件一件翻閱,看到全是一些法律文件、檔案什麽的,不禁得意地笑了起來。自己果然沒有猜錯。
翻了一陣,沒有翻到真正有用的東西。環視屋內,目光無意中滑過床,走過去揭開枕頭,一張照片正安靜地躺在床上。拿起一看,照片上的可不正是倪太太麽?只見她靠在一個男人身邊,兩人神情親密像是老夫妻,背景則是一片碧藍的海洋。
證據可算被我逮到了。
我将照片放回原處,以免事情暴露。念及門鎖已被弄壞,便随便抓了屋裏幾樣稍微值錢的東西,布置出小偷竊財而匿的假象。又依葫蘆畫瓢,打開另一間屋子的門。搜索了一陣,依舊沒有太大收獲。我失望地走出屋,對阿明說:“我們走吧。”
“怎麽樣?是你想的那樣嗎?”離開大院後,阿明迫不及待地問道。
“是。那個男人果然就是陳律師。但是屋裏除了有一張他和倪太太的合影外,沒有其他任何東西可以證明二人的關系。”
“哦……不要急。慢慢來。反正你确定了倪太太有情夫的事實,就不怕她不露狐貍尾巴。”
我不吭聲。陳律師經過這次的失竊,肯定會小心提防。以後要查出端倪,只怕是難上加難。
尋思一陣,我昂頭對阿明說道:“阿明,你可不可以再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
“我要你綁架陳律師,逼他說出真相。”
“什麽?”阿明大吃一驚,“綁架可是犯法的!”
“我知道”,我鎮定而言,“但是這是最有效最簡便的方法了。你放心,陳律師有官司在身,他不敢告我們的。只要他說出當年和倪太太的貓膩,我們饒過他就是了。”
“可是……可是……”他在猶豫。
“你不肯幫我?”我添怒道。
“不是不肯幫。但是阿梅,我覺得我們會想出更好的辦法也說不定。”
“好吧。我知道了。你自己想去吧。”說罷疾步而行。
“那你呢?”阿明追上我,抓住我的手問道。
“我心意已定,你不肯的話我自己來好了。”我口氣生硬不留任何餘地。
阿明木然地看着我,看了許久,陡然一甩手大聲道:“好!我幫你!我幫你!”
我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知道我欠你太多。我只希望你明白,我做的所有一切,都是為了我們的明天。”
“我相信你,相信你是了。”他又摟住了我,摟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流下兩行淚水,伏在他的肩上,平靜地道:“相信我,明天很快就到了,很快了。”
十五
明天并沒有很快地來到。事情也沒我想得那麽簡單。我除了一面要對付倪太太外,一面還要周旋在倪家兄弟之間。可是我發現,越是和他們接觸,我的心就越和他們靠近。每天都得在腦海裏進行恨與愛的交戰,我的心變得很累,累得只想逃離。但我又無法逃離。只能一面勉力地把戲演下去,一面翹首等待阿明的消息。
阿明的消息沒有等到,我卻等到了健之的約會。他約我星期天的上午去靈河邊一聚,說有事要告訴我。
懷着忐忑,我抵達了目的地。健之還沒到,我只好自己欣賞風景。
靈河的兩岸種植了垂柳。柳條清鮮得就像水洗過一樣,一縷縷垂在河面,是連接天水的絲帶。柔情順絲帶流下,注入河中,水也變得靈性多情。皺起細微的水紋,輕巧地向四周劃開,空靈杳渺如遙遠的回聲。
我目不轉睛地凝視水中自己的倒影,仿佛見到了我的母親在飄搖的水波間呼喚着我的名字。我的靈魂被這想象中的聲音所抓吸,固執地想要溜出體外,投入這晴朗的碧波中。
忽然肩膀被人一拍,我轉頭一看,正是健之。他來了。
他穿着深藍色的毛衣,露出襯衣的白領,臉上帶着淺笑,比河畔楊柳更顯清新。我一下子感到自己年輕了好幾歲。
我說:你來了。
他說:我來了。
沿河而行,腳步悠緩得如同舒伯特的那支《小夜曲》。陽光瀉在我的肩上,骨頭裏透着團團暖意,從四肢百骸流到心田,一朵光豔的花就地綻放,香氣撲鼻。
他是個溫暖的男孩。溫暖得讓人迷醉,溫暖得像雪夜木屋裏壁爐中的那朵火焰。
“我下下周一就要回英國了。”沉默半晌,健之開口說道。
“哦”。我應道,心倏地沉了下去。英倫那麽遠。“英國那邊的生活怎麽樣?”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英國很多霧,老愛下雨,你應該會喜歡。”他還記得我曾告訴他我喜歡雨的話。
“真好。下雨讓人沉靜。”
“英國人很紳士,也很懂得享受生活。他們一天中最惬意的事情,就是下午一邊喝紅茶一邊吃黃油面包。"健之話音悠悠,我仿佛嗅到了紅茶的芳香。
“還有”,健之繼續說道,“倫敦有個大笨鐘,就在泰晤士河邊,是世界鐘中之王。樣子憨憨笨笨的,呃……就像我一樣。”
我華麗地笑了起來。這個健之哦!
“阿梅,我們一起去英國好不好?”等我笑畢,健之輕聲說了一句。
“什麽?”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我們一起去英國好不好?”他重複了一遍。
不要急不要慌。我拍拍自己的額頭,說道:“怎麽突然有這種想法?”
“阿梅,你……你難道不明白我的心意嗎?”說完這句話,他的臉生起了紅雲。
糟糕。我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