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中說道。倪三少爺也向我吐露心意了。可是,健之,你知道我們之間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嗎?
我停住腳步,不發一聲,視線起霧。
“阿梅,我們一起去英國,過自己的生活。讓我來照顧你好不好?”
淚珠化為兩道銀線,劃過面頰。
“哎,阿梅,你別哭啊。如果你不願意,就當我沒說過。”他惶急地道。
我擦幹眼淚,勉強說道:“不是……我是太高興了……"
驚喜和感動分據了他的雙眼。他抓起我的手,問道:“真的?”
我咬咬牙,說道:“當然是真的。但是你要等我。”
“等你什麽?”
“等我做完一件事,我就跟你走,我們去英國。”我在騙他。我是個壞女人。
“好,多久我都等。”他伸手把我攬入懷中。我能聽見他心髒跳動的聲音。
“我、我可以吻你麽?”健之輕輕地、低低地問,聲音像翠綠的橄榄葉掃過我的耳畔。
他動情了。真的動情了。但我必須阻止。
我推開他,望着天邊的流雲說道:“如果……你不姓倪該有多好。”
不該姓倪的豈只健之一個。剛從靈河邊回來,我就接到敏之的電話,說要請我看場電影。時間就定在傍晚。我奇怪地想,難道他們兄弟倆心有靈犀,在同一天感情澎湃麽?
細雨黃昏,華燈初上,鴛鴦蝴蝶的時光。
路,潮濕而纖長。路旁飽吮雨露的植物悄然冒出了花蕊。疾馳的車輛在光影變換中幻化成一束離子流,穿過我的眼簾。透過眼簾,我望見一把傘。淡綠色的雙人傘,宛若一片寬大的荷葉在風中起舞。雨滴沿着葉子邊緣滾下,滴在地上,碎了,溢出明亮的音符。
傘下是赴約而來的敏之。
他的臉,一掃從前的淡漠,取而代之的是清淺如水的笑容。眼裏流動着柔情和蘊藉,是秋日籠罩了薄霧的平湖。他是誠懇的、從容的、溫情的;卸下了防備,整個人就像大夢初醒一般燦然生輝。
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敏之,這樣清隽迷人的敏之。我被電到了,驚豔無比。
原來,冷漠的男子一旦融化了心中的堅冰,優美得簡直像是午夜庭園裏的蘭花,在月光下散發着持久的幽香。而他的愛,則如一曲悠揚宛轉的牧歌,從天際傳來,把你引到夢裏雲端。靈魂便在旋律中跳舞狂歡,再也不想回歸軀體。
放映的影片是《雲中漫步》,唯美的文藝片,我不太感冒的影片類型。也就沒怎麽用心看,只是注意到他在不停地咳嗽,好像是生了病。
走出影院,我問他:“你生病了?是不是剛才着涼了?”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自嘲地笑道:“這點病算什麽。其實……”
“怎麽?”
他遲疑了一陣,終于說道:“其實……其實我很小的時候就被查出患有先天性心髒病。我爸爸就是因為這個死的。”
什麽!我像突然挨了一槍,身體僵硬,不敢相信。
看到我驚詫萬分的模樣,他又笑道:“所以像我這樣的人,本不該擁有愛情。”
怪不得,怪不得。他總是這麽消沉抑郁。原來是有疾病的困擾。
“那唐小姐也是因為……?”
“多少有一些吧。誰願意嫁給一個病夫呢?”他又感傷地笑了笑。
瞬間我喪失了語言能力,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現在醫療這麽發達,你的病一定會治好的。”好不容易開口道。
“生死有命,我不在乎。”
“怎麽能不在乎?你還有母親,還有兄弟姐妹,他們都很在乎!”我忍不住訓斥他。
“那你呢?”他忽然轉身面向我,問道:“你在乎嗎?”
“我……我自然不會不在乎。”心比秋天田裏的麥浪起伏得還要厲害。
他凝神看了我一會兒,把傘柄往我手中一塞,咳嗽道:“你就當我什麽也沒說。時間不早了,快回去吧。”說完沖進了雨中。
我急跑幾步,将他拉回,大聲道:“你為什麽總是這麽悲觀?這麽逃避?病了可以治。失戀了可以再找,事業可以打拼,你們有錢人家的少爺小姐,都是這麽軟弱的嗎?”
敏之靜靜地望着我,眼裏有淚花閃動。
“你不明白……”
“我有什麽不明白的。你因為身上有病,對自己喪失了信心。蘊之踩在你頭上,你除了不滿以外,卻拿不出勇氣和他對抗。唐小姐要離開你,你也只能眼睜睜放她走,不敢強加挽留。但你知不知道,身體上的疾病并不可怕,意志上的薄弱才是致命的!那才是真正的病夫!你應該……”
話沒說完,敏之猛地擁我入懷,顫聲道:“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為什麽?”
我伏在他肩上,也傻了。是啊,我為什麽要對他這麽好。我不是要對付他們全家的嗎?
“阿梅。”他在我耳邊呼喚我的名字,溫軟的呼吸拂過。我的脖子癢蘇蘇的,像黏住了一團楊花。
“什麽?”
“你說得對。我不該這麽自暴自棄,起碼……我還有你。”
我一驚,該不會是……?
“那你願意接受我嗎?我發誓一定會給你幸福。倪蘊之也好,唐穎也罷,都滾到一邊去吧。從今以後,我只在乎你一個人。”
完了。第三個。我咬緊嘴唇,以免我仰天長笑,或者俯地痛哭。
“你願意嗎?”他滿懷赤誠,仿佛我是他黯淡生命中的一道曙光。
事到如今已無後路可退。我向敏之說了對蘊之、健之說過的相同的話。
不同的卻是敏之的回答:“好。我等你。但是如果你騙我,我……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我打了一個冷戰,心中有大雨傾盆。上午與健之的旖旎情景霎時浮現在眼前。我想不通,為什麽會是同一天。為什麽我會在同一天裏欺騙了兩顆誠摯的心,欺騙了兩個和我如此親近的人。這到底是機緣巧合,還是上天注定?是有心?還是無意?我是不想追究也追究不出什麽來了。我只知道,對我來說,這一天是為我心靈上枷的一天,是希望與絕望并存的一天,是美好、痛苦、刺激、諷刺、完整而破碎的一天!
十六
不管我願不願意,那一天,終是和每一天一樣輕輕地從指尖溜走了。許多年後,當我信步于人生長河的中下游時,那天那兩團如雲的身影總是不經意就從心靈的角落裏飄出,投映在波瀾不驚的河面之上。依稀記得,一團是明亮的橙黃色,一團是悠遠的湖藍色;一團曾袅動在陽光灑染的柳林間,一團曾栖息在細雨點濕的華燈下。
時間能夠沖刷一切,唯獨帶不走記憶。記憶是長在岩石縫裏的蒼苔,無論外界怎樣日曬雨淋,它總能躲在最隐蔽的地方保持着原生态的郁郁青青。
可是現在,我要撇開這兩朵雲,沖進複仇計劃的狂風暴雨中去了。一切已經安排妥當,只等着時機之神的眷顧。
阿明沒有令我失望。他出色地完成了我交給他的任務,将錄有陳律師口供的錄音帶以及枕頭下那張添了陳律師親自簽名的合照交到了我的手中。整個行動簡單而漂亮:阿明先是從黑市裏弄了一把槍,接着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闖進了陳律師的大院,再接着陳律師就在槍口之下說出了和我所料想的相差無幾的話。
陳湧強,四十九歲。曾任倪氏集團前董事長倪懋航的私人律師。在八年前倪懋航因心髒病發作葬身大海後的第二天,将其遺囑按照倪太太——同時也是他的情人——的意願改頭換面。七年前犯了案子被倪太太救出,逃往美國後改名換姓,藏身于華爾街股票交易所。一年前再犯金融大案兼過失殺人案,被國際刑警追捕,只好又回國求倪太太的庇護。兩人保持秘密情人關系至今。
原來倪懋航果真死于心髒病,這一點我倒是算錯了。但仍有一個謎團沒能解開。那就是倪懋航生前的遺囑究竟是怎樣的,阿明竟一時疏忽忘了詢問。我的估計是,倪懋航應該沒有留給蘊之財産,并且遺囑中很可能還有其他人的名字,于是倪太太便依靠陳湧強的協助把財産全部收歸自己以及子女手中。為了防止當時已然成人的蘊之不忿之下調查此事,不得不在遺囑中也給他記上一筆,所以才會有現在妻兒五分天下的局面。
更多的事實還得從倪太太口中套出,我想。盡管我懷疑她那時是否還有解釋的能力。無論怎樣,憑借這份口供和這張照片,加上警方的備案,倪太太是怎麽也別想翻身了。
此外,由于原遺囑已無法複原,根據法定繼承權,蘊之是沒有資格分這杯羹的。只要我揭露出蘊之的身世,他怕也沒臉面留在倪氏了——可是,可是我真的需要這麽做麽?而我自己,單憑我媽媽和倪懋航以前的合影、通信以及南山路街坊的證明,能讓法庭相信我的身份麽?還有,敏之與健之如果知道了真相,定會恨我入骨,思思也會崩潰,到時候我又該怎麽面對他們呢?
阿明看我臉色陰晴不定,問道:“你有把握了?”
我搖搖頭,說道:“我們只能賭一把。賭法庭相信我,還我和媽媽一個公道。”
阿明憂郁地說道:“必須這麽做?那思思怎麽辦?”
他果然還是放不下思思。我鼻子裏冒出一聲冷哼,淡淡地道:“思思又沒怎麽樣,她還是可以留在倪家啊。”
“可是……”阿明的憂郁深化成了痛苦,“可是思思又怎麽能夠原諒告發她母親的人?”
“那是宋苒青紅杏出牆,自作自受,說不定連思思都會瞧不起她。”我知道他想說的不是這個。
“還有……其實……”他吞吞吐吐,半天也沒擠出幾個字。
“你到底想說什麽?”
“對不起阿梅,有件事我一直瞞着你。我跟思思……其實我們已經……”阿明滿臉愧疚。不知是因為覺得對不起我,還是覺得他負了思思。
“你不用道歉。你們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我比自己想象得還要平靜。
阿明驚詫地看着我:“你早知道了?那你為什麽不跟我說?害得我,害得我每夜睡不安穩……”
“說了有什麽用。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再說,我要是說我知道了,你肯定就會逃避思思,不理人家,讓她為你難過傷心。你舍得嗎?”
“但是我現在對她好,就更是在害她啊!她要是知道了我們兩個的關系,你說,你要她怎麽承受?”
“既然你這麽在乎她的感受,又何必選擇跟我在一起呢?”我是真的動了氣。報複就是報複,難免傷及無辜。你又想洩恨,又想尋求良心的安穩,可能嗎?要作惡人就作到底,掉什麽鱷魚的眼淚。
然而,我那時沒有意識到的是,自始至終,阿明心中都沒有恨。他是為了愛我才不得已作出一連串違心之事。我那時不懂,或者說,不想懂。
阿明不再說話。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顫悠悠地走進了裏屋,留給我一個蒼涼的背影。
幸或不幸,我并沒有将這個背影存放進心裏,而是把心用在了和倪家少爺們談情說愛上。原因很簡單。既然我已能窺到日後的圖景将會怎生慘烈,那麽為何不幹脆好好享受一番如今唾手可得的快樂呢?愛情對我來說,終究只是個美麗的夢。在夢裏消磨得一日是一日,醒來後再獨斟苦酒,自己同自己幹杯吧。不只愛情,連生命也是如此。寧肯用積聚于針尖的那一丁點歡悅,刺破人生這個充盈着苦痛之氣的球;也不願等著氣球自動漏氣,将苦痛連綿不斷地排出,最後蔫成一個醜陋疲軟的小袋子。
就這樣,我開始為自己譜寫一支華麗的愛曲。
就這樣,我和蘊之在寬廣的馬場上騎馬,和敏之在清靜的書吧裏讀書,和健之在絢爛的櫻花樹下唱歌。
在晨光中牽着健之的手,在月光中望着敏之的眼,在燭光中吻着蘊之的唇。
為他淡抹濃妝,為他輕颦小泣,為他淺唱低吟。
聽到其中一個說:“你是我需要花一輩子去讀的書。”
另一個說:“我決不讓你離開我。”
又一個說:“跟你在一起就很快樂,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我只說:“我記住了。”真的,永遠忘不了,沒騙你(們)。
這段時光,是我人生最斑斓最悅耳最芬芳最甜蜜的一段時光,我從來沒有這麽開心、這麽開心過、這麽開心過過。
只可惜,這支三重調的愛曲很快就變成了一支哀曲,甚至喪曲。
那是四月初的一天,思思興高采烈地跑來告訴我,“清遠”房地産公司成功中标,獲得了在富人聚集的城東修建又一片豪華住宅小區“金鼎花園”的承建權。倪氏将于周六晚上在花園附近的文娛中心舉辦慶祝酒會暨工程開工剪彩儀式。屆時,政府達人、業界巨子和倪氏集團的高級管理層都可以攜帶家屬參加。
我急忙問:“倪太太呢?她也會去嗎?”
“大哥已經跟媽提過,她同意參加了。還有敏之和健之,到時候都會去。”
我心說,機會來了。此時不下手,更待何時。
“阿梅,你也去玩嘛。反正我們全家人都當你是自己人。”思思央求道。
這個丫頭,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故作為難:“周六晚上……哎呀,情況不妙。我剛好約了老同學見面呢。"
“你什麽時候鑽出了一個老同學……以前都沒聽你說過。”
“呃……有是有,不過……”
“不過什麽?”
“我也可以推掉那個約會,改天再跟她見面。”
“好,好”,思思眼睛一亮,“那我們一起去!”她又恢複了少女的生機。
緊跟着又聽她問道:“那阿明有空麽?”
哼,果真如此。我用手指梳理鬓邊的發絲,“你自己問他不就得了。”
“唉……他這幾天總是躲着不肯見我,我怎麽都聯系不上。難道……難道他出了什麽事了?”
我趕緊道:“哪裏,你想太多了。他前一陣生了點兒病,在家裏養病,現在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啊?為什麽你不早點告訴我,我該去看他才是啊。”思思神情焦急,得病的那個人像是她。
唉,我輕嘆一口氣。“我們家住的得遠,屋子又小,你去了會不習慣的。”
“不會。只要是阿明,我去哪兒都無所謂。”她勇敢無畏如同女戰士。
我把嘴唇咬到發紫,說:“既然你這麽想他去,我跟他說就是了。”
沒超過24小時,邀請我參加慶祝酒會的人又多了三個。結果便是,我奇特地同時以三個人的準女友身份應約前往。當然,我可一個也沒讓靠近。
那個周末的夜,天空出奇的晴朗。星星布滿整個天空,像晶熒的碎鑽散落在一塊巨大的黑布上。微風悄送,空氣中流蕩着花草的香氣。如果心坎不是被那個白森森的念頭壓着的話,這該是一個良夜。
活動中心,華麗龐大的燭盞映出金玉滿堂的盛景,音樂瀉如飛瀑。客人已經到得差不多了,三位少爺在接待着,倪太太披條珍珠色的真絲坎肩坐在貴賓席上,優雅地低頭喝茶,全不在意周圍動靜。幾番尋覓,我和阿明終于在靠近窗臺的地方找到了靜默以坐的思思。我倆走了過去,思思一見阿明,精神霍然振奮,當着我的面一把拉住阿明的手,關切地問:“聽阿梅說你病了,現在好了嗎?”
阿明瞅了我一眼,不尴不尬地道:“全好了。你不用擔心。”
我走幾步,倚在窗臺,一邊欣賞窗外的夜色,一邊思忖待會兒該如何演場好戲。倪家三兄弟這時也發現了我,紛紛用眼光致意。我矜持地微笑,暗示他們先招呼好客人。
夜色纏綿,我的心房鼓脹。一股不安藤蔓般爬過我的皮膚,很快,又被夙願将償的興奮代替了。我可不是磨刀霍霍的小兵,我生來便是運籌帷幄的大将,戰情雲臻之際我将坐鎮其中,一錘定音,送別兵荒馬亂的河岸,把自己渡到迦陵鳥争鳴的西方極樂世界。
一會兒,一位豔光照人的司儀走上了大廳前方的發言臺,對着話筒說道:“先生們,女士們,歡迎前來參加倪氏集團‘清遠’房地産有限公司舉辦的‘金鼎之夜’酒會。現在我們掌聲有請倪氏集團的名譽董事之一——宋苒青女士致歡迎辭。”
掌聲中,倪太太站起身子,袅袅地移步到話筒前,清了清嗓子說道:“感謝各位貴客的莅臨。承蒙政府的關照以及各位同行的擡愛,‘清遠’才有了今天的業績。作為集團的名譽董事,我感到不勝榮幸……”
“倪太太”。一個聲音突然炸起在大廳裏,“陳湧強這個人的名字你想必聽說過吧。”
全場倏然而靜,倪太太臉色劇變,目光亂射:“誰……誰在說話?”
我氣定神閑地從人群中走出。眼前閃過一張張驚愕的面孔,我毫不理會走到倪太太旁邊,轉身抛給臺下一朵微笑:“各位,在酒會開始前,請允許我先講一個故事給大家聽。”
十七
全場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我頓生一種睥睨天下的榮耀感。窗外的夜色一股股地湧進來,包圍住我,我便在燈光與夜色的簇擁下,化身為一個女王,即将向我的子民公布一件邪惡的事端。
倪家兄妹四散在場,臉上聚着驚奇又好奇的神色,可是再過一會兒,我知道,再過一會兒,這種神色就會轉變成悲傷與憤怒的混合物。
我從包裏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手掌錄音機,放在臺前,将發音部分對向話筒,摁下開關,房間裏響起一個男人驚恐搖晃的聲音:
“你,你別亂來,我什麽都說……我叫陳湧強……對,我跟苒青是有關系,我們在一起很久了……倪先生的遺囑是我改的,我是聽她的話……”
一片嘩然。倪太太驚呼着要來搶錄音機,被我使勁一把推倒在地。健之疾步走了過來,扶起倪太太,斥道:“阿梅,你想要幹什麽?”
我沒理他,繼續我的發言:“剛才各位都已經聽到了,錄音帶裏面的陳湧強,是倪太太的情夫。倪太太夥同陳湧強,篡改了倪懋航先生的遺囑,想要謀取他的財産,後來……”話音未落,蘊之突然晃到我面前,沒等我反應過來,“啪”地甩了我一記耳光,怒道:“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在幹什麽!”
他打我!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打我!我全身的血液頃刻沸騰,驚怒地瞪着他,看到他也驚怒地瞪着我,神情沒有一絲愧意。好,是你不仁,休怪我無義。我連連冷笑:“我當然知道自己在幹什麽。我就是專門來揭穿你們倪家哪些見不得光的事兒的!”接着提高聲音——足讓大廳中每個人聽見——:“倪蘊之根本不是倪家的人,他是已經死去的倪家大太太的私生子!他根本沒資格當倪氏集團的董事長!”
這一下,蘊之如遭電擊,呆立在原地,表情就像是深夜孤身一人在密林中碰到女鬼。他顫抖着聲音道:“你……你說什麽?”
我看到他痛心的表情,自己的心也像突然被劃了一條口子。正要說什麽,敏之卻走了過來,拉住我的手,低語:“阿梅,你別鬧了。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我沒有開玩笑。”我将手抽回,“你以為我辛辛苦苦籌備這麽久,就是為了開玩笑的嗎?實話跟你們說吧,我等這個時刻已經等了兩年多了。倪太太——也就是宋女士,你們的好媽媽,背着你們在外面養了一個男人,她早該料到有這麽一天。”
倒在健之懷裏的倪太太緩緩站起來,指着我有氣無力地說道:“你……你到底是誰?”
“我?我是一個是讨公道的人。倪太太,得罪了。”
健之忍不住發話:“阿梅,我媽媽和你無怨無仇,你為什麽要這樣做?你目的何在?”
“無怨無仇?呵呵。健之,事情可不像你想的那麽簡單。”
事情确實越來越不簡單。兄妹幾人懷着不滿與不解輪番質問,場裏交頭結耳,議論紛紛,亂得不成樣子。阿明怕我受到傷害,上到臺來護住我,回頭說道:“阿梅,今天到此為止吧。再不走待會兒可能就走不了了。”
思思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阿明,你妹妹今天發神經了!”
“妹妹?”我諷刺地說:“阿明可不是我哥哥。”
“那他是誰?”
我掃視了一眼蘊之、敏之、健之三人又氣又急的臉,心想,算了,遲早都要知道的。吸氣,呼氣,平平吐出一句:他是我未婚夫。
一語既出,整座阿爾卑斯的雪山都移到了眼前幾人的臉上,三兄弟齊聲道:“那我呢?”
這真是我活這麽大所見過的最荒謬最好笑的場面了。我哈哈大笑——也許是用笑聲來掩蓋我的心虛——“你們?我有對你們說過‘我愛你’嗎?”
蘊之突然轉身朝臺下的客人道:“抱歉,今天酒會就此結束,請各位先離開。”朝門口打了一個手勢,幾個警衛走進大廳疏導客人。客人一邊議論一邊退場,不多時,諾大的宴會廳便只剩下我、阿明、倪太太、倪家兄妹幾人,喧鬧轉為了恐怖的窣靜。
我感到恐懼,扯住阿明的衣服,說道:“多說無益。倪太太,我們法庭上見。”
思思像被打蒙了似的,瞪眼問阿明:“她說的是真的麽?”
阿明不敢看她,側臉道:“對不起,思思……”
只聽思思“啊”地發出一聲尖叫,厲聲道:“你騙我!我恨你們!恨你們!”哭着沖出了大門。倪太太這時卻掙紮着走過來,死死地盯着我,說道:“告訴我,你媽媽是誰?”
我看着這個面色蒼白如紙的女人,嘴角掀起一絲不屑,說道:“倪太太,你還是等着法庭傳審吧。到時候你就會明白一切了。”
阿明牽起我的手,說道:“我們走。”正要離開,肩膀被敏之一拉,聽他恨恨地道:“你這就想走了麽?”
倪太太卻拉住敏之的手臂,既幽怨又沉着地道:“讓他們走。”
一個多小時後,我倆又回到了南山路113號那個晦暗淩亂的家。阿明扶我坐在床上,倒了一杯熱水遞給我,說道:“你好好睡吧。記得關緊門。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那你呢?”
“我要出門。”他說着便站了起來。
“這麽晚出去幹什麽?”我急道。
“我要去找思思。我怕她會出危險。”
三天,阿明找了思思三天,還是沒找到。
三天,他每天都處于精神恍惚中,沒有一個夜晚是睡踏實了的。我甚至還聽他在夢裏叫着思思的名字。
第四天一大早,我對他說:“我去倪家看看思思回來沒有。”
不顧他的反對,在傍晚時分一個人悄悄地回到了倪家。
剛一進大門,我就敏感地嗅到一絲寂靜而古怪的氣息。那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我不由打了一個寒噤。心念一轉,沒有進別墅,而是穿過花園,來到倪家的私人馬場。
倪家的私人馬場,遠望是一塊養眼的綠毯子,寬闊而平坦。就地倒下,把毯子往身體上一裹,人體就貼近了大地。近處,幾匹配備豪華的荷爾斯泰因馬在欄杆邊悠閑地啃着草,襯着如血的殘陽,好一幅色彩濃妍的西洋畫。
頓時想起數天前,我和蘊之騎馬奔馳在另一片草場之上的情景。他穿一身騎士服,臉龐在晨曦中若隐若現,俊美如王子。我則是一個幸福的公主。不禁感嘆人生無常。
正望着這一片草場發呆,忽然背後傳來一個沉郁的聲音:“阿梅。”
我轉過身,看到的是敏之的臉。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一張這麽絕望的臉。不是憤怒,不是悲傷,而是絕望。
他一定很恨我。我想。是我溫柔地給他披上生活的希望的外衣,又當衆粗暴地把衣服撕開,讓所有人透視到他那顆破碎而病弱的心。
我們靜靜地對立,置身在萬古冰河。他站得那麽直,像一座雕像。夕陽的餘晖瀉下,雕像鍍上了金,高貴而凝重。
“你想要怎樣?”我說話。
無聲。
“你想找我算帳的話盡管來吧,我決不還手。”
還是無聲。
我一直很懼怕這種仿佛專屬于敏之的無聲之中透着威逼的氣勢,便說:“那我們法庭上見。”轉過身,剛一邁步就聽到聲音又響起來:“為什麽?”
我回身,他的臉上多了絲痛苦的痙攣。
“為什麽要騙我?”又說了一句,聲音像是雪氣凝成。
“我不想解釋。再說,解釋也沒用。”我很清楚,我的罪過不是靠解釋就能夠洗清的。
“你記不記得我曾經說過一句話?”
“什麽?”
“我說,如果你騙我,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我想起來了。是在那個下着小雨的黃昏,那把淡綠色的飄在雨中的雙人傘下,他把我摟在懷裏,在我耳邊說出的那句極淡又極狠的話。
“記得。”其實我也沒想得到原諒。
“你是複仇者?”他不笨。
“對。為我媽媽。倪懋航害了她一生。”
“你覺得報複能起作用嗎?”他居然還能這麽理智地分析問題。
“我覺得可以。因為我心裏有很多恨。”
“比如。”他不動聲色,讓我越發地恐慌。
“我媽媽為倪懋航付出了所有,卻被他搞得家破人亡;我本來可以過着大小姐那樣的生活,結果卻住在貧民區,一住就是23年,被人欺負、瞧不起。我沒有錢,沒有機會讀書,沒有機會玩樂,只能在生活的最底層掙紮。但是,你知道不知道,情況不該是這樣子,不該是這樣!”
“你覺得你一無所有?”
“以前是那樣。但從現在開始,我将會拿回所有我該得到的。”我昂然地看着他。
“那你有過愛嗎?”
我喉嚨被哽住。愛,我有過愛嗎?我愛過他,他,他,還有他嗎?如果有的話,為什麽又要殘忍地欺騙、利用他們,并且毫不後悔?
“我不知道。”我生硬地說。
“你仔細想一下,我給你五分鐘時間。”
我奇了,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究竟想要怎樣?”
“你好好想一下,你有愛過我麽?”
“不用想了。我想我愛的不是你。”沒錯,我愛的只是自己。
“好,謝謝。”他平靜的神情讓我發狂。
謝謝,敏之在說謝謝?
他緩緩地從懷裏摸出一樣東西,說道:“謝謝你讓我有足夠的理由來毀滅這份感情。并且如你一樣,用複仇的方式為自己讨回公道。”
我心頭大震。我看到他手中握住的東西。那是一把烏黑镗亮的手*槍,在黃昏裏發着冷光,漫過了整片草場。
我不自禁地往後退去。敏之要殺我?他要殺我?為自己感情被騙報仇?
“你怕了?”他跟進幾步,逼人的氣勢為我見所未見。
“你想殺我?”
“不是,我只想跟你玩一個游戲。”
游戲?什麽游戲?
“我喊開始,然後你就跑,用最快的速度跑。我會一直數數,當我數到三十的時候我就會對着你的背影開槍。如果你運氣好,沒被我打中,那麽我們之間就一筆勾銷,從此各走各的路。”
“那如果我被打中了呢?”我凄然地問。
“如果你不幸被打中,我就用這把槍對着自己的心髒開一槍,為你報仇。”
我的神經霎時像是浸了王水的玻璃絲,在一根一根地斷掉。為什麽,為什麽他要玩這個殘酷的游戲。
“其實,你我都有一半的活命的機會。不過你別以為我是在吓唬你。我絕對會盡全力瞄準目标發射子彈。”
原來如此。他想把我的罪過交給命運來審判。
我該怎麽辦?怎麽辦?我了解敏之。他就是我媽說的那種外表冷漠而內心卻熾熱無比的人。一旦燃燒起來,具有毀滅一切的力量。這次他不會手軟的。
“準備……”他舉槍。
十八.1
“準備……”敏之發令。
我只覺全身軟成一團棉花,汗珠滲上額頭,近乎絕望地瞧着他,說:“必須這樣?”
“你有一半的活命機會。你自己把握。" 敏之的眼神依然那麽決絕,絲毫沒有放過我的意思。
視線和視線交彙在一起。陽光凝固,結成一根根的金刺,紮遍我全身。
突然,從敏之的後方出現了一個人,急奔至我倆面前,伸手握住敏之的槍,大聲道:“你瘋了嗎?你瘋了嗎?”
是健之。他一直躲在我們身後偷聽我們的對話,只是我們都沒有注意到。
“你為什麽要阻止他?”我轉臉對着健之說道。我們之間也還有話要交代。
“阿梅,他是想殺你,想殺你啊!”
“那你呢?難道你不恨我?”
“我?”他緊咬嘴唇,“恨。我恨你玩弄了我們兄弟三人的感情,恨你自欺欺人,恨你被仇恨沖昏了頭腦,也恨自己這麽心甘情願被你騙,居然狠不下心看你得到報應。恨你跟我都這麽沒用!”他終于不再只是個男孩。
一捧澄瑩如雪的淚花,在健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