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行蹤
“樂青,幫我把那簸箕拿過來。”
“哎喲,祖宗,你小點兒聲,”那個叫樂青的小厮急忙擺手,“方少爺好容易來一趟,現下正睡着呢,別瞎叫喚,仔細咱家少爺收拾你。”
最先說話的那個小厮叫樂靛,他接過樂青遞過來的簸箕,吐了個舌,“怕什麽,方少爺早走了。”
“啊?天還沒亮透呢,”樂青張大了嘴,“昨兒晚上,我瞧見鐘管家讓夥房燒了好幾回熱水,一直折騰到五更天,怎麽這麽快就走了,也不嫌累。”
兩個小厮都十幾歲的年紀,正是貪長的時候,尤其是樂靛,棉襖袖子都短了一截兒,他抱着掃帚靠到樂青旁邊兒,搗鼓了一下他的胳膊,“你懂的還挺多。”
樂青閃着身子躲他,“說什麽呢?”
“夥房準備着飯呢,都是方少爺愛吃的,”樂靛一副狗皮膏藥的架勢,跟着往人家身上靠,“咱們家少爺呀,留不住人。”
鐘管家正端着朝飯過來,聽見這句話,趕緊小跑了幾步,擡高嗓音在兩個小厮身後呵斥,“幹什麽呢?”
兩個小厮也不怕鐘管家,閉上嘴相視一眼,便各自掃地去了。
鐘管家無奈的嘆了口氣,端着朝飯進了內院,在正房門口停住,伸着腦袋,豎起耳朵聽屋裏頭的動靜。
沒動靜。
自家這傻少爺啊,枕邊人都跑了,還沉沉睡覺渾然不知呢。
“唉,留不住人啊。”
他用胳膊蹭開房門,蹑手蹑腳地進去,把朝飯放在外屋的桌子上,扭頭往裏屋瞧。
正好對上晏含章幽怨的目光。
晏含章松垮地穿着亵衣,露出一小片胸脯,半躺着斜倚在床欄上,“什麽留不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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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少爺,您醒了?”
許是剛睡醒,晏含章的嗓子頗有些沙啞,聽着卻比平日裏更勾人,“我留不住誰?”
“沒什麽,您聽茬了,快來吃點東西吧。”
鐘管家彎腰把碗碟往桌上擺,“廚房專門給您做了補湯,趁熱。”
“補湯?”晏含章已經起了床,在架子前挑着衣裳,“我何時需要喝這個了?往哪補?補什麽?”
鐘管家知道,這是方少爺走了,自家少爺心裏有氣,就順着他說,“少爺精壯着呢,只是昨兒晚上折騰了一整夜,一定累着了。”
說着話,鐘管家忍不住往地上瞥,髒污的帕子還沒來得及收拾,青天白日的,硬是紅了一張老臉。
“方少爺又走了,”鐘管家說出這話就後悔了,硬着頭皮往下說,“這回走得晚,我晨起的時候,正好瞧見他翻窗戶。”
晏含章常想,自個兒可真是個大善人,對這位腦子缺根筋的老管家不離不棄。
他拿過一條月白祥雲紋的寬腰帶,随意地系上,在桌邊坐下,推開補湯,擡起勺子攪了幾下面前的魚羹。
“真夠偏心的,”晏含章斜睨了鐘管家一眼,眼神裏帶着些許不滿,“一桌子都是旁的少爺愛吃的,自家少爺就這麽一碗鲈魚羹。”
鐘管家知道,自家少爺在仙山呆了八年,與世隔絕的,年近弱冠,身上仍帶着孩子氣,得哄着來。
他給晏含章夾了一筷子海米煨鹌鹑,嘴裏低聲嘀咕,“這不是少爺您吩咐的麽?”
而且,這鲈魚羹也是方少爺愛吃的。
“想什麽呢?”晏含章指了指遠處的一碟水晶燴,示意鐘管家給他往跟前挪挪。
鐘管家低着頭把那碟水晶燴挪過來,“少爺…今兒這身袍子真好看。”
少爺生得俊美,對外表格外在意,今兒這一身衣裳看似是随意在架子上拿的,實則是早就配好的。
每個月,布莊的掌櫃都會親自來府裏,給晏含章挑衣料以及樣式,有時候翻過一遍,沒有滿意的,晏含章便會提起筆畫圖樣,讓布莊照着做,因此,他的衣櫃裏很多都是京城獨一份兒的款式。
總之,少爺很好哄,誇他衣裳好看就對了。
“是嗎?”果然,晏含章嘴角默默上揚一些,腰也坐得更直了。
吃下大半碗鲈魚羹,晏含章沒頭沒腦地開了口,“鐘叔,去跟着他。”
鐘管家頓時如蒙大赦,“少爺放心。”
說完,便急匆匆地出門了。
……
晏含章沒胃口,又吃了幾口羹,便蹬掉靴子,和衣在床邊兒躺着,聞見被子上方蘭松的氣味,心裏有點兒莫名的酸楚。
怎麽有一種獨守空房的感覺?
日頭很高了,外院兒也熱鬧起來,聽着外面小厮們的吵鬧聲,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沒頭沒尾地做了個夢。
夢裏,才十歲的小方蘭松在橋邊等着他,見他過來,眼睛都亮了,雀躍地叫了聲“阿宣”。
阿宣是晏含章的乳名。
他跑過去,方蘭松卻轉身就走了,他伸着手,怎麽也抓不住,就也跟着跑。
跑着跑着,腳下就踩空了,下墜了一會兒,又落到了實處,一睜眼,就是現在這樣長大的方蘭松了。
方蘭松站在京城潘家酒樓的頂上,眉眼彎彎地對他笑着,然後緩緩扯開腰帶,把外衫扔下來,只剩一層單薄的亵衣。
……只見他腰間綁了一圈兒火藥筒,叫嚣着要炸掉這噬骨銷金的潘家樓。
晏含章看到自己在京城衆人的殷切期望之下,舍身去勸方蘭松,終于在脫掉自己上身全部衣衫之後,才堪堪打動了他。
洞房花燭,晏含章趁着方蘭松酒醉,把人捆住手腳,然後在他身上搜一種據說很毒的毒藥。
他看到自己把方蘭松牢牢壓在身下,手在他身上一寸寸仔細摸索着。
“毒藥就在我身上,阿宣。”
方蘭松被緊緊束縛住,卻用一種看獵物的眼神盯着他,晏含章不停吞咽着口水,盡力把持自己,盡職盡責地搜尋毒藥。
嘴裏、頭發裏、肚臍裏、大腿內裏……
晏含章覺得自己似乎是中了他的毒,越動越熱,最後已經熱得快要受不了了。
只聽方蘭松在他耳邊低語,“你以為,若不是我願意,你能這麽輕易便綁住我?”
方蘭松突然笑着掙脫開枷鎖,緊緊貼了上來。
正當晏含章準備為潘家酒樓獻身的時候,耳邊方蘭松的聲音卻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蒼老。
……越來越煩人,還一直叫他少爺。
少爺,少爺。
叫魂兒似的。
晏含章一睜開眼,就瞧見了鐘管家的臉,夢裏夢外落差太大,他一時接受不了,擡手揉着眼睛,順便擋一擋窗外照進來的陽光。
鐘管家躬着身子,一臉的關切,“少爺,白日裏睡覺要拉好床幔,不然容易夢魇。”
“沒事兒,”晏含章站起身,夢裏的餘韻還未散去,亵衣被汗水浸濕貼在身上,覺得口幹舌燥,便走到桌邊,端起一盞冷掉的茶抿了一口。
小的時候,他很喜歡跑到玉丁巷,鑽進方蘭松的被窩賴着,有幾回,還纏着讓他抱自己睡覺。
那時候的方蘭松十歲出頭,抱着有些硌手,如今雖不如自己壯碩,抱起來卻已經很不一樣了,尤其是某些時候不自覺緊繃起來的肩背,以及幾欲撐出,卻被自己牢牢禁锢住的蝴蝶骨……
晏含章又回味了一下夢裏的情形,仰頭猛灌一盞茶水,這才坐到椅子上,嗓音微嘶地問鐘管家,“他做什麽去了?”
“方少爺去碼頭見了個男子。”
“男子?”聽見這兩個字,晏含章瞬間豎起了耳朵。
“是,個頭跟他差不多,好像是在碼頭搬貨的。”
“長什麽樣兒?”
“沒瞧真切,”鐘管家微微擰着眉,“看着像玉丁巷那個叫什麽音的。”
“商景音?”
鐘管家點點頭,“好像是。”
對于這個商景音,晏含章卻是頗有些感慨,“他以前,也是個富家公子。”
“是麽?”商家落魄之前,鐘管家一直在晏家的鄉下,因而不熟悉商家,更認不出長大的商景音了。
“那怎麽淪落到這種地步了,瞧着衣裳破破爛爛的,跟方少爺,”鐘管家緊急閉了下嘴,換了個說法,“還不如方少爺的衣裳好。”
瞧着晏含章皺起的眉頭,鐘管家覺得自己換的這個說法也不是多麽高明。
“那商景音正扛大包呢,方少爺就坐在旁邊等,托着下巴看他,還給他擦汗。”
晏含章擡了下眼皮,挑了個重點,“擦了幾回?”
“兩…兩回,”鐘管家緩緩伸出兩根指頭,接着又伸出第三根,“好像是三回。”
晏含章一邊兒眉尖動了一下,“接着說。”
“等商景音幹完活,方少爺便拿出個錢袋子,把裏頭的銀票都給他了,兩人清點一番,到商行換了銀子,然後去了秦府。”
“秦府?”晏含章問,“吉慶巷秦府?”
“是,”鐘管家接着說,“秦府的老管家進去通報,就是那個花白胡子的老丁頭。”
“酒量差得不行,還老是來找我喝酒,上回……”
聽着鐘管家越扯越遠,晏含章輕輕敲了一下桌子,“鐘叔,說重點,方少爺跟那男子。”
“那男子”三個字還特意加重了語氣。
鐘管家拍了下腦袋,“哦,你瞧我,老丁頭進去,過了一會兒,秦家老太爺和老夫人便都出來了,然後,商景音便把那一小箱子錢遞了過去。”
“秦老夫人似乎挺嫌棄他的,連門檻都沒邁出去,秦家門階那麽高,她就這樣居高臨下地罵了商景音幾句,說什麽‘癞蛤蟆想吃天鵝肉’,還說什麽‘不要臉’之類的。”
“方少爺聽了那話,當時便沖上去了。”
晏含章頭有些痛,“他又跟人打架了?”
“那沒有,”鐘管家一揚手,“被商景音攔住了,方少爺還挺聽他的話,真就沒動手。”
晏含章往椅子上一坐,手撐着額頭,“這有什麽可強調的?”
鐘管家不敢接這話頭,就繼續往下說,“送完錢,兩人買了幾個胡餅,并排坐在碼頭邊吃,然後商景音又去幹活,方少爺便回玉丁巷去了。”
“好,”晏含章揉了揉腦袋,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挺好的,那胡餅我嘗過,挺好吃的。”
鐘管家在旁邊兒杵了半盞茶的功夫,晏含章實在是忍不住了,正要開口提醒他“該幹嘛幹嘛去”,就見鐘管家一拍大腿,“哎呀,少爺,方少爺會不會在外頭…養了小的?”
晏含章被吓了一個激靈,“什麽小的?哦,你是說卯生?”
卯生是個孤兒,被方蘭松撿到,便安置在玉丁巷照顧着,當弟弟養。
“他哪用得着那麽多錢?”鐘管家搖着頭,“您方才說,那商景音之前是個富貴少爺?”
“是啊,商家可是前朝王爺的姻親。”
鐘管家一拍手,“那就對了,少爺,話本裏不是常有麽?”
“落魄少爺吃盡苦頭,大冬天在街上快凍死了,突然遇見了個貴婦人,帶他吃上一碗熱湯面,然後置個宅子養起來。”
“方少爺每次要那麽多錢,可您瞧他身上,一直都是之前那些粗布衣裳,興許是把銀錢給那小白臉了。”
“少爺,您說方少爺不願意在咱們府裏住,會不會是同那小白臉……”
晏含章聽不下去,無奈地開了口,“要真是他養的小白臉,幹什麽還讓他去碼頭做工?”
“也對,”鐘管家低頭沉思,“還是少爺您英明。”
沒等晏含章說話,鐘管家又拍了下手,“哦,少爺,話本上也說過。”
“這要想套住旁人的心,有時候是要裝一裝高潔的,若是想要錢,便要适當做出一副……”
“鐘叔,”晏含章仰頭看着鐘管家,“您一大把年紀了,能不能少看點那種東西,身體能受得了麽?”
鐘管家捏了捏衣角,“少爺,我看的那可都是正經話本……”
……
第二天,晏含章一大早就去了醫館,畢竟是個郎中,雖不靠這個掙錢,但也不能太不務正業。
這醫館就開在潘家酒樓那條街上,叫“歲安堂”,去年晏含章從仙山學醫回來,就開了這麽間醫館,平日裏若是沒有病人,便去潘家酒樓裏吃酒,方便得很。
十一歲那年,晏含章的親娘去世,家裏鬧得很不愉快,他險些叫他爹打死,一個大雪的晚上,被後娘塞進馬車,送去偏遠的仙山學醫。
等去年再回來,方蘭松就變了,跟與他不熟似的,說話都用上了敬語。
再一打聽,乖乖,連親事都定了,上趕着給人家做妾室。
更氣人的是,對方還是個想得比穿得花的臭纨绔……
正回憶着,衙門的師爺進來了,說是頭疼,給他紮上一針,當時就見好了。
別的不說,晏含章的醫術在京城那是數一數二的。
師爺腦袋舒坦了,對晏含章眯眯眼,“我懂,我懂,馬上把您家方小公子放出來。”
晏含章一根銀針還未收進袋子,差點兒紮了自個兒的手,擡起頭來,一臉錯愕,“他又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