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秦文若
鐘管家手腳并用地說了半晌,晏含章茶水喝了一盞又一盞,跟聽說書似的。
據鐘管家所說,秦文若竟一路跑到碼頭,去找了商景音。
繞了一圈兒,還真讓這個鐘管家給對上了,他給工頭塞了把錢,坐在近處一摞麻袋上,把兩人的談話聽得一字不漏。
畢竟很多年沒見了,秦文若一時沒認出商景音,在碩大的碼頭挨個兒找,鐘管家看着他,恨不得對着他大喊。
商景音在這兒呢!
京城漕運繁盛,碼頭忙碌得很,商景音找了份兒卸貨的活兒,扛的都是死沉的包。
這幾日碼頭活兒多,早上又沒吃東西,商景音扛着大包,突然感覺一陣眩暈,忍着幹了一會兒,就坐在旁邊的麻袋上歇息。
鐘管家在對面瞧着,覺得挺心疼的。
商景音跟晏含章一樣的年紀,比他還小上幾個月,在鐘管家眼裏,也是個半大孩子,身上挺白的,卻很壯實,肩膀也厚,扛着那麽大的包,春寒裏只穿件薄衫,還出了一身的汗。
鐘管家想起自家少爺,身上也很精壯,就是懶,還嬌貴,這天兒裏出個門還得披着大氅,扛這麽個大包不得要他的命。
當然,扛方蘭松的時候除外,也不知哪來的邪力氣,一手就把那麽大個人抱起來,健步如飛的。
正出神,把頭拿着鞭子過去了,對着商景音就是一鞭子,“幹什麽呢?”
商景音站起身來,有些頭暈,向後仰進了一個男子的懷裏。
正是秦文若。
秦文若給把頭塞了塊兒銀錠子,“勞駕,借用他一晌午。”
把頭掂了掂銀錠子,馬上堆出一副笑臉,“爺,您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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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管家頓時豎起了耳朵。
商景音皺了皺眉,才看清眼前的人,呆楞一瞬,認了出來,往後退了半步,“秦文若?”
秦文若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點頭,“是我。”
商景音冷笑一聲,“生辰帖還我。”
秦文若往前半步,走到商景音跟前,伸手想拉他的胳膊,擡起來又停住了,“退親的事兒,我不知情,不是我的意思。”
“你家的事兒,我…也不知情。”
商景音恨恨地盯着他的眼睛,突然揚起手來,給了他一巴掌,然後轉身跑了。
鐘管家都愣住了:你們玉丁巷什麽風氣,一個兩個的,怎麽都喜歡打人?
秦文若也愣了,他本來就高瘦,穿了件碧青的袍子,腰帶緊緊掐着,站在料峭寒風裏,可憐巴巴的,跟河邊兒随風搖擺的嫩柳似的。
商景音跑出很遠,秦文若才回過神來,向着商景音的方向追了過去,口裏深深地喚道:“媚生!”
媚生是商景音的乳名,一個聽着就萬分金貴的名字。
商景音聽見這個名字,邊跑邊從地上撈起個石子兒來,轉身扔在了秦文若胸口,“滾蛋,別跟着我!”
他拐進離得最近的一條巷子,迅速消失在秦文若眼前。
秦文若身後,鐘管家踮着步子,好容易才跟上他,藏在一棵大樹後頭,伸脖子瞧着他的動靜。
秦文若跑進了巷子,七拐八拐沒找見商景音,茫然地站在巷口,有些不知所措。
鐘管家說了這麽多,口都幹了,自行斟了碗茶喝,“少爺,你說這秦少爺也怪傻的,我都瞧見商景音往東市那邊兒跑了,真是個書呆子。”
晏含章忍俊不禁,“是挺呆的,不過還算有良心。”
鐘管家倒是很高興,“少爺,這下您不用擔心了。”
晏含章擡頭,“什麽?”
鐘管家一臉喜氣,“這商景音的未婚夫婿一來,他便沒空老纏着咱家方少爺了。”
一聽這話,晏含章心裏竟也挺高興的。
“關蘭松什麽事兒?”晏含章喝了口冷茶,冷靜下來。
都讓鐘管家給帶傻了。
床上有動靜,似乎是方蘭松翻了個身,晏含章往裏間兒看了一眼,“鐘叔,把窗子旁邊的瓦片挪了吧。”
方蘭松每回都趁晏含章還睡着的時候,便悄悄翻窗戶走,晏含章一生氣,讓鐘管家在窗外地上撒了好些瓦片,一來踩上去能聽見動靜,二來也能紮他一下,治治他這個毛病。
鐘管家湊過來“那…方少爺若是醒來離開,少爺您就不知道了”
晏含章又往裏間兒看了一眼,床幔半掩着,方蘭松正睡得安穩,“他還虛弱着,身手沒那麽敏捷,我又不是小氣的人。”
鐘管家又出主意了,“那幹脆把窗子封上,不讓他走不就好了?在府裏多養上幾日,老奴一定盡心盡力的伺候。”
晏含章搖頭,“他身子養的差不多了,我不逼他。”
鐘管家輕輕嘆氣,“少爺……”
晏含章輕哧一聲,“我若是狠心一些,在他的湯藥裏加點兒東西,便能讓他身子多虛上幾日。”
鐘管家眼睛都亮了,“少爺,此計甚妙。”
晏含章往椅子上一仰,“妙你個頭,我到底是他親相公。”
鐘管家趕緊低頭,“是是是。”
“他執意要走,我不想攔着,”晏含章從桌邊兒起來,躺上了旁邊的榻,“你出去吧,我睡一會兒。”
鐘管家收拾好碗碟出去了,房裏又安靜下來。
晏含章在貴妃榻上躺着,想讓自己趕快睡着,等再醒來,蘭松應該就走了。
走了好啊,這幾日憋在家裏,成日鬥嘴吵架,悶死了,早就想吃潘家酒樓的菜了。
……
“又是個負心郎。”
……
上回韓旗說要吃羊肉鍋子,等這白眼狼走了,一定叫上他去吃。
……
“快些和離吧!”
……
還有潘家酒樓剛來的程倌人,自個兒還沒見過呢。
……
“不用看了,有!”
……
有你奶奶個腿兒!
……
他胡亂想着,翻來覆去睡不着,便起了床,晃悠到後廚,看府裏的廚娘做菜。
這廚娘手藝了得,月錢比前院兒一衆小厮加起來都多,性子也潑辣,“少爺又來了,閃開些,仔細熏眼睛。”
鍋裏噼裏啪啦冒着火,廚娘握着長柄大勺,利落地翻炒着,香味兒飄出去好遠。
聞見竈上的香味兒,還有竈洞裏的柴火味兒,晏含章突然就沒那麽煩了,他也不說話,挨個兒看竈上的菜,拿起兩根胡蘿蔔搓了搓,搓得皮兒都掉了,才懶懶地放下。
“少爺,”廚娘嫌晏含章礙事兒,又不好明說,“這裏煙熏火燎的,您受得住嗎?有什麽想吃的,您讓鐘管家來吩咐一聲就成了,幹嘛總親自過來?”
晏含章端起廚娘剛炒好的菜聞了聞,“香,娘子好手藝。”
“晚飯做得清淡些。”
廚娘點頭,“少爺放心,鐘管家都吩咐過了。”
接着又問,“您有什麽想吃的?”
晏含章想了想,“煮碗面吧,晚些時候再送,我先去睡會兒。”
“方少爺的吃食,做好了便讓鐘管家送進去。”
廚娘應了一聲,繼續去忙活竈上的菜。
晏含章從後廚出來,見日頭已經西斜了,又回主屋,躺在了貴妃榻上。
還是睡不着。
他索性起了床,拿出自己的私章,沾了些紅色的印泥,輕手輕腳地進去裏間兒,在方蘭松脖子上蓋了一下。
紅色的一團,很是醒目。
我的。
晏含章非常滿意,在方蘭松臉頰上親了一下,躺回了自己的貴妃榻。
西邊兒餘晖滿天的時候,方蘭松才醒過來,屋裏安靜得很,那個煩人精也沒在床邊兒晃悠。
他穿好外衫,又把枕頭下面的荷包系在腰帶上,輕輕掀開珠簾,見晏含章正在貴妃榻上睡得香甜,正中的桌子上,擺着好些碗碟,還冒着熱氣兒。
金燦燦的光從窗子裏灑進來,照在屋裏的多寶閣上,上面每一件東西都很貴,瓷的瓶兒,玉的像,不知什麽名稱的火紅色石頭雕成的貔貅,潤潤地閃着光。
他站在屋子裏,覺得在做一個割裂的夢。
片刻之後,方蘭松走過去,坐在桌邊兒,吃下一碗粥,肚子裏舒服了,又就着菜吃了塊烙餅。
他吃得很安靜,安靜到晏含章躺在貴妃榻上,絲毫沒有發覺他已經起床了。
身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方蘭松填飽肚子,正準備翻窗戶,腿一擡,大腿傷口不小心碰到了桌角,疼得呲牙咧着,忍着沒叫出聲來。
他伸長脖子往旁邊瞧,見晏含章沒被吵醒,才松了口氣,眼神收回來的時候,正好落在屋裏的大鏡子上,脖頸兒上紅紅的一團,格外刺目。
幼稚。
他在書案上拿了支筆,飽蘸墨水,在晏含章左右臉頰上各畫了三撇胡子。
晏含章動了動眼皮,沒醒。
方蘭松無聲地笑了下,用上回包臉的布巾包住脖子,翻窗戶出去了。
……
府裏又恢複了往日的安靜,連廚房都閑了不少,鐘管家也不再時時守着正屋,抱着酒壇子跟老丁頭在自己院兒裏喝酒。
“我韓大公子來了,怎麽也沒人迎迎?”
韓旗今兒穿了件貂裘大氅,發間飄着紅綢,頗有幾分意氣風發的樣子。
他是家中幼子,在京城這些子弟裏年歲最小,尚沒到加冠的時候,身上的氣度卻已很抓人,是京城好些少爺小姐的夢裏人。
門房是個半大孩子,聽見韓旗咋呼,趕緊迎了出來,“韓少爺來了,我家少爺在屋裏呢,您請。”
“樂黛,”韓旗搭上了門房小厮的肩,“又長高了,愈發俊俏了。”
樂黛捏着衣角,“謝韓少爺誇獎。”
韓旗上手給樂黛攏了攏鬓角的碎發,“你家少爺可真不懂心疼人,瞧瞧這小臉兒凍的,不如跟我回去,做個随行小厮可好?”
樂黛低下頭,“小的不敢。”
韓旗失笑,“行了,瞧你吓得。”
說完,他大步進了府,江羽趕緊跟上,臉色陰沉得很。
鐘管家聽見動靜兒,趕緊跑出來,“得,真正黏人的人來了。”
他引着韓旗進了正屋,又吩咐樂青上點心。
晏含章放下手裏的醫書,倚在塌上沒起身,“把架子上的茶團拿來,韓大公子嘴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