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磨喝樂

正午時分,潘家酒樓熱鬧得很,三樓珠簾後頭,一個臉生的倌人抱着琵琶出來,幽幽咽咽地唱了起來。

他唱,“一度春來,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

本是香豔的詞,唱出來卻帶着愁緒,晏含章讓夥計升了簾子,擡頭往三樓瞧着。

是個瘦弱的倌人,鬓間戴着花兒,臉比尋常男孩兒白些,唇上點着口脂,紅豔豔的,才十幾歲的年紀,卻熟稔得很,舉手投足帶着媚,一雙眼睛水汪汪的,又有幾分天真。

想這潘家酒樓是花了大價錢,請來這麽個倌人,比清風樓酒店那一衆佳人都要美上幾分。

晏含章問來添茶的夥計,“這位便是程倌人?”

那夥計點頭,“正是。”

正唱着,旁邊兒雅間扔出個碗大的玉佩來,直接飛上三樓,落在了程倌人腳下。

程倌人仍在唱着,只轉過臉來,對旁邊兒雅間抛了個帶勾子的眼神。

晏含章又問夥計,“旁邊兒是誰?好大的手筆。”

夥計堆着笑,“是沈指揮使家的三少爺。”

沈家三少爺,沈南川,也是京城三大纨绔之一,今年二十有五,十幾歲就與許家公子許竹隐成了親,前幾年得了蔭封,極為閑散安逸。

晏含章點點頭,“許少爺可跟着?”

夥計知道問的是許竹隐,“許少爺沒來,說是府裏修池子,得盯着。”

又有跑堂來上菜,這夥計接過來往桌上擺,又問,“要不要我去知會一聲兒,把沈少爺請過來一起?”

晏含章擺擺手,“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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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很久,韓旗才回來,江羽跟在他身後進來,把手裏頭的磨喝樂往袖子裏塞。

晏含章忍不住揶揄,“韓大公子可真會哄人。”

“折騰這麽久,餓死了,”韓旗捏了塊杏仁糕,把嘴裏塞得鼓鼓囊囊,“誰哄他了?”

晏含章給他斟了盞茶遞過去,“慢點兒吃,急什麽?”

又招呼江羽,“小啞巴,過來一起吃吧。”

江羽打手勢:在外頭吃過了。

晏含章指着狼吞虎咽的韓旗,“那他怎的這幅樣子?”

江羽有些難為情:他沒吃。

吃飽喝足,韓旗又從馬車裏摸出幾個促織罐子,跟晏含章去東市鬥了一下午蛐蛐兒。

臨回家前,晏含章又去了趟醫館,詢問了藥童這幾日的事。

正坐着給晌午來求保胎藥的伯爵娘子開方子,金銀鋪的掌櫃進來了,他前幾日肚子不熨帖,在晏含章這裏看了,現下已經大好,過來再開些養身的藥。

晏含章給他搭脈開藥,之後照例又托他給自己辦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兒。

他不習慣給人家免費診治之後,對方那種千恩萬謝的神情,因而每回都讓對方為自己辦些事情,把這做成一種情貨兩清的交易。

等回家時,已是傍晚了。

晏含章脫了外袍,踢掉靴子,過去就要抱貴妃榻上的玉珠兒,玉珠兒尖叫一聲,從晏含章懷裏跳出來,窩在了地毯上。

“反了天了?”晏含章蹲下去抱它,它又輕輕一躍,上了貴妃榻,折騰幾個回合,就是不讓抱。

晏含章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今兒抱了韓旗的珠珠,身上有別家貓的味兒,玉珠兒才這麽嫌棄。

他讓樂青給送了水,把手臉都洗幹淨,又熏了日常的香。

伸着袖子往香爐上靠,又轉了幾個身,好讓香味兒均勻些。

晏含章覺得自己像個等待侍寝的妃子。

終于把自己腌得入了味兒,玉珠兒才過來讓他抱。

晏含章抱住玉珠兒,報複性地埋頭在他頸間,使勁兒吸了幾口,“你這小畜生,跟他倒是挺像。”

玉珠兒張開嘴,用牙輕輕咬他的腕子。

晏含章瞧見桌子上擺着的一對磨喝樂,拿過來在手裏頭把玩。

這是對胖娃娃,上頭有雙喜字,是成親時韓旗送的。

送喜娃娃,百年好合,執手到白頭。

他有時候會後悔,自己當初用那樣的手段逼着方蘭松成親,以致于成了今日這水火不容的局面。

但随後又有另一種情緒蓋過這種後悔,那是一種安心,一種把東西緊緊攥在手裏的安心。

寧願他恨自己,也受不了他不屬于自己。

恨又怎樣,還不是要一起白頭。

白頭偕老。

……

“你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我?”

“小爺天性叛逆,就喜歡烈的,馴服一匹野馬,甚是有趣兒。”

“瘋子!”

“現在嫌我瘋了,當初勾引我的時候,怎麽不嫌?”

……

他險些把手裏那對磨喝樂的脖子擰斷,回過神來,無意識地用指尖摩挲着這對娃娃,順着彩筆繪就的線條移動,一直到娃娃的鞋子。

他翻過來仔細一瞧,見底上歪歪扭扭刻着韓旗的字:韓大公子敬贈。

晏含章一個激靈,趕緊把東西放回去,“這家夥怎麽總是陰魂不散?”

……

方蘭松從晏含章那裏出來,過橋回了玉丁巷。

玉丁巷住的都是些窮苦人,吃的是清粥,喝的是散茶,衣裳多少年也不扔,連夕陽裏的灰塵都比桃花巷多。

“蘭松回來了!”巷口洗衣裳的老嬷嬷扯着嗓子,“這些天幹什麽去了?”

方蘭松腦海裏浮現出這些天的事,趕緊找了個理由,“儲公子那邊忙。”

“花嬸兒,”他問,“卯生呢?”

花嬸兒往身後指了指,“跟着我家那位修房頂呢。”

“卯生,”花嬸兒仰着頭喊,“你蘭松哥回來了,快下來!”

房頂上那個四五歲模樣的男孩兒聽見花嬸兒的聲音,轉頭往下看,見着方蘭松,黑得吓人的眼珠瞬間亮了起來,“蘭松哥!”

他從房頂上跳到圍牆上,又從圍牆跳下來,過來抱住了方蘭松的胳膊。

方蘭松牽着他髒兮兮的手,跟花嬸兒躬了一身,“這些天麻煩您了,這小子不聽話吧?”

花嬸兒揉揉卯生的腦袋,“哪有,這娃娃可機靈了。”

跟花嬸兒又說了幾句,方蘭松便領着卯生往家走。

他在袖子裏拿出塊糕點來,“餓了吧?”

卯生搖搖頭,“不餓,這幾日有個伯伯每天來給我送好吃的,今兒吃了燒雞呢。”

“伯伯?”方蘭松問,“是鐘管家?”

卯生又搖頭,“不是,不認得。”

方蘭松給他擦了擦臉上的灰,“可能是心善的人吧,可謝過人家了?”

“嗯,”卯生仰着臉兒,“謝過了。”

也許是卯生長得乖巧,總是有衣着富貴的老爺夫人過來,給他送些吃食衣物。

哄着卯生睡着,方蘭松就出了門,去尋商景音。

商景音住在玉丁巷邊緣的茅草屋,跟奶娘相依為命,方蘭松過去的時候,商景音正跟奶娘在院子裏說話。

“蘭松來了。”奶娘的門牙豁了,笑起來很慈祥。

方蘭松從懷裏拿出個布包,展開放在奶娘膝上,“給您送吃的來了。”

奶娘拍拍方蘭松的手,“還是蘭松好,有什麽好吃的都想着我老婆子。”

商景音扶着奶娘起來,“阿娘,您去睡吧,我跟蘭松出去說說話。”

自從商家出事之後,商景音就跟奶娘在玉丁巷住下了,稱呼她為阿娘。

兩個人上了屋頂,躺在茅草上看星星,商景音問,“又回你相公家了?”

方蘭松捏了捏指頭,“別提他,他不是我相公。”

又轉頭對商景音說,“秦文若回來了?”

商景音瞬間炸了毛,“別他媽提他。”

方蘭松輕笑,“咱們扯平了。”

第二日中午,商景音很早就回來了,身上髒兮兮的,方蘭松看到他手臂上有傷,問他他不說,就去碼頭打探。

說是商景音在碼頭幹活,卸貨的船把頭瞧他生得好看,上手要調戲他,他一生氣,從地上撿起塊瓦片抵在了那把頭喉嚨口。

把頭抖着一身的膘,手不安分地在商景音臉上亂摸着,說他要是敢動手,自己就讓他在這一片混不下去。

商景音要養着奶娘,得掙錢,咬咬牙,把瓦片從他喉嚨口拿開,在自個兒胳膊上劃了一下。

血順着腕子流到指尖兒,船把頭見這架勢,罵了句“變态”,扭頭就走了。

方蘭松氣不過,悄悄叫上幾個玉丁巷的半大孩子,跟了船把頭一中午,把他堵在一個窄巷子裏,沒等他看清人,就往他腦袋上套了個麻袋。

幾個人拳打腳踢,邊打邊說,“去年的賬什麽時候還?”

船把頭捂着腦袋求饒,連連說認錯人了。

那人頂着麻袋跑了,連打自己的是誰都沒敢看。

把玉丁巷的幾個孩子打發走,方蘭松揉揉發紅的指節,一擡頭,見晏含章正在巷口,陰沉沉地看着自己。

方蘭松咬咬嘴唇,轉身要走,便被攥住了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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