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重逢

馬上便是三月三上巳節,京城幾個行頭要聯合着辦燈會,晏含章作為東市行頭,這幾日也是忙得不可開交,過目的賬本得有半人高,選花燈樣式選得頭暈目眩。

這日一大早,便被綢緞鋪子大掌櫃叫去,商量着定了彩綢的尺寸,說得口幹舌燥,晌午回到府裏,猛灌了一大碗熱茶。

正在書房看着這幾日的賬本,鐘管家端着點心進來,禀報幾句燈會的進展,說樂青在東市安排得很妥當,足以獨當一面了。

又随口說了句晏含章關心的,“方才在街上遇見方少爺了,他今日沒去儲公子西市那兒忙活,帶着小卯生到裕成河泛舟去了。”

晏含章把胳膊撐在書案上,揉着疲倦的眼睛,“泛舟?跟個孩子泛什麽舟?”

“跟他相公都沒泛過舟,一塊兒喝粥都很少,跟這小子去泛舟了?”

“如此風花雪月之事?寧願跟個鼻涕都擦不利索的孩子去,也不願同他相公去?”

鐘管家知道他這幾日忙,心裏急躁,便輕聲安撫,“您跟娃娃置什麽氣?說不定是卯生難纏,方少爺又慣着他,這才帶他出來玩的。”

“一定不是方少爺自願的。”

晏含章開始無理取鬧起來,“現在是娃娃,難道不會長大麽?”“這樣朝夕相伴的,等他大了,豈不是近水樓臺?”

鐘管家很無奈,“少爺,您又亂發脾氣不是?瞧這是說的什麽話?”

“之前你說的準不準?”晏含章擡眸,“這娃娃當真是他撿來的?”

鐘管家使勁兒點頭,“千真萬确,似乎是兩年前,方少爺在巷口石橋洞裏瞧見的,包在襁褓裏被人丢棄,都快死了,方少爺覺得可憐,就把他撿回去了。”

晏含章揉了一陣,眼睛舒服一些了,火氣也稍微消減,又問:“我走那幾年,他當真沒認識過什麽娘子?”

鐘管家很篤定,“據老奴的了解,絕對沒有。”

晏含章低聲嘟囔,“那他對這娃娃那麽好,跟親生的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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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擡頭,看見案頭擺着韓旗送的那對磨喝樂,“怎麽把這東西放這兒了?”

“噢,”鐘管家道,“這幾日樂青不在,花嬷嬷讓當歸收拾少爺的卧房跟書房,應當是這丫頭覺得這對娃娃好看,就擺出來了。”

晏含章聽着耳生,“當歸?”

“上回在老太爺府裏要的那個丫鬟,改了個名字,叫當歸。”

“當歸。”晏含章默念了一遍,失笑,“怎的取了這麽個名字?”

他把案頭的磨喝樂娃娃拿過來,用指腹摩挲上面的衣飾紋路,“鐘叔,您出去吧,我歇一會兒。”

……

他想起半年前,剛從仙山回來,回府洗去一路的風塵,在鏡子前換了好幾身袍子,熏得香噴噴的,美滋滋去尋八年未見的方蘭松。

一進玉丁巷那間院子,還沒來得及叫人,就見着那一個娃娃跑出來,歪着頭打量他,然後奶聲奶氣地擡頭,對着修屋頂的方蘭松叫爹爹。

“爹爹,有個好看的哥哥來了——”

聽見前兩個字,晏含章還以為方蘭松搬家了,擡頭往房頂上瞧,只見一清瘦男子站在瓦片上,頗有些驚愕地往下看。

視線交彙的那一刻,胸口一股火猛地升騰起來,晏含章費力喘息着,腳上險些站不穩。

旁邊的娃娃趴在院中的石桌上,好奇地問他:“神仙哥哥,你是來找我爹爹的麽?”

晏含章見這娃娃約莫四歲的樣子,溫和地點點頭,後槽牙卻忍不住細細地磨了起來,“屋頂上那是你爹爹?”

娃娃對着他甜甜一笑,“是啊。”

方蘭松從屋頂上縱身躍下,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石桌上趴着的娃娃倒騰着兩條短腿,跑過去抱住了方蘭松的大腿,“爹爹。”

方蘭松揉了揉他的臉頰,頗有些拘謹地走向晏含章,“你是…阿宣?”

仙山的師父喚他“含章”,自從娘親走後,父親也不喚他乳名了,時隔八年,再聽見這個稱呼,晏含章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見狀,方蘭松似乎察覺自己的冒犯,趕緊改口:“晏公子。”

晏含章感覺自己一顆心摔得稀碎,冷哼一聲,對方蘭松笑了笑,語氣奇怪地道:“方少爺這是,成親了?”

“怎麽不送份兒帖子給我?好給你家娘子添些禮。”

方蘭松被他問懵了,呆呆地問:“什麽娘子?阿…晏公子在說什麽?”

方蘭松身後的娃娃抱着他的大腿,伸出頭來甜甜對着晏含章笑,“爹爹,這個哥哥真好看,長得像神仙,衣裳也像神仙。”

被誇好看,晏含章是很高興,但是他抓住了另一個重點:“哥哥?我跟你爹歲數差不多,他能當你爹,我也能當你爹,叫什麽哥哥?”

似乎是晏含章語氣過于冰冷,娃娃嘴巴一扁,抱着方蘭松抽泣起來。

方蘭松輕輕拍着他的肩安撫,看向晏含章的眼神有些慌亂,弱弱地道:“他只是個娃娃,哪懂這些,你別…對他兇。”

晏含章有些委屈,語氣卻更強硬,“我兇麽?”

這一下又吓壞了娃娃,張着嘴大哭起來,方蘭松緊蹙着眉,蹲下身去給娃娃擦眼淚。

晏含章覺得自己很是多餘,轉身離開了這個鬧哄哄的院子。

真行啊,娃娃都這麽大了,算下來十九歲成親,十八歲遇見娘子,鬧半天十七歲便把自己給忘了。

晏含章沒察覺氣憤之間,把自己與方蘭松的“娘子”放在了一個位置,本來,他只是來尋八年未見的蘭松哥哥,卻沒想到他已經成了親。

成親了,哪還能日日陪我出來玩,我在他心裏的地位瞬間變成了第二。

不,現在有了娃娃,自己就是第三。

他接受不了。

不自覺便走到了玉丁巷口,晏含章越想越氣,不行,必須回去問個清楚。

一轉身,正好撞進方蘭松懷裏。

方蘭松往後退了半步:“抱…抱歉。”

他擡起手,擡到一半又收了回去,從袖子裏拿出一方雪白的帕子,笑着遞給晏含章,“草屑沾到你胸口了,用這個撣一下吧。”

他又不好意思地補充,“幹淨的,我沒用過。”

晏含章接過帕子,見上面一角歪歪扭扭地繡着一束松枝。

方蘭松撓撓頭,“晚上無事自己亂繡的。”

他拍了拍身後娃娃的後腦勺,娃娃便磨蹭着走上前來,抓住晏含章的袖子,用還有些紅的眼睛盯着他:“晏哥哥,你生氣了嗎?”

又聽見哥哥這個稱呼,晏含章冷哼一聲,居高臨下地直視着方蘭松,“你是帶他專門來氣我的是麽?”

娃娃抓住晏含章的袖子,左右晃了晃,“晏哥哥,爹爹……”

他轉頭看了一眼方蘭松,繼續奶聲奶氣地道:“蘭松哥哥說了,以後不許我叫他爹爹,跟晏哥哥一樣,叫他蘭松哥哥。”

晏含章架不住這仰頭對自己甜甜笑着的奶娃娃,面無表情地摸了摸他的臉蛋兒,對着方蘭松嘴角一牽,“不許兒子叫自己爹,這是什麽鬼意思?”

“被娘子趕出來了,準備把自個兒拾掇拾掇,再找個下家兒?”

“那你是想找個娘子呢,還是想找個相公?”

“我告訴你,休想拿當初那封信賴着我,我這兒可不是善堂,什麽人都要。”

方蘭松臉頰有些發熱,“什麽信?什麽賴不賴的?你在說什麽?”

“這娃娃是我撿來的,我沒…沒成親。”

晏含章心裏突然松快下來,但仍是不太相信,“撿的?誰信呢?你以為這是大白菜啊,随便就能撿着?”

方蘭松上前來,揉了揉娃娃的腦袋,擡頭對晏含章淺淺笑着,露出兩顆尖潤的虎牙,“真是撿的。”

晏含章沒想到他會離自己這麽近,馬上移開目光,低頭捏了捏娃娃的臉蛋兒,“那你再給我撿一個瞧瞧。”

方蘭松的聲音低了下去,晏含章卻聽得很清楚,他說,“十四年前,巷口石橋上,不就撿了一個。”

……

“負心薄幸。”晏含章賭氣一般,把手裏兩只磨喝樂娃娃分開,一個放在左邊,一個放在右邊,似乎仍不滿意,伸手把稍矮的那只弄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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