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浣衣

午後,處理好這幾日的賬,晏含章又在醫館坐了一個多時辰,春日裏轉暖,花相繼盛放,今上又喜愛花,命人在大街小巷都種滿了各式花樹,最近幾日開得尤其熱鬧,引着許多人出來觀賞。

只是,美則美矣,花粉也多,又品種不一,所以這幾日來醫館買藥膏治疹子,以及呼吸不暢要紮針抓藥的人便多了起來。

雖然醫館的小童跟着晏含章學了不少,足以應付這些,但有些症狀較重的,以及原本便有頑疾的,還是需要晏含章來看。

給一位身上疹子已經被撓得潰爛才來瞧病的年邁鳏夫親自塗好藥,晏含章在後頭的浴房淨了手,覺得頭昏腦脹,便用冷水抹了把臉。

“這會兒大概沒什麽人了,”晏含章鬓角的一绺頭發被水打濕,在下颌上貼着,他用手順好,對着收拾藥材的藥童小乙吩咐,“若是有人來看診,記得一定認真些。”

“海棠花粉引起的呼吸急促,用案頭這張方子,再根據病人體質增添藥材。”

他又換了一身袍子,對鏡子理着衣領,“濟民橋底下那個乞兒的藥膏,記得讓人給送過去,再用完這一瓶,便徹底好了。”

晏含章一口氣說了好些,似乎對每一個過手的病人的情況都一清二楚。

小乙認真聽着晏含章的話,還在紙上記了些細節,等晏含章說完,乖巧地點點頭,“放心吧,師父,我都是大人了,沒問題的。”

晏含章輕笑一聲,拿了把扇子在手上,“長能耐了,昨兒晌午哭鼻子的是誰?”

小乙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想起昨日晌午,醫館來了好幾個病人,晏含章在簾子後面給一個症狀最重的老爺爺施針,他便在前頭忙着開藥膏。

突然,外頭用門板擡進來個漢子,腿上正冒着血,門板都塊被浸透了,他趕緊跑過去處理,用的法子都是晏含章平日教的,可血怎麽都止不住,急得哭着喊師父,比那漢子的娘子哭得都凄慘。

晏含章還以為怎麽了,給老爺爺把針固定好,便跑出來處理,給漢子止了血,又得給小乙止眼淚。

“師父,以後不會了,”小乙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當時見他流了那麽多血,緊張了,沒敢使勁兒勒。”

“臭小子,”晏含章從袖子裏取出一把碎銀子,撂在面前的桌子上,“這幾日辛苦了,買些好吃的去。”

“現在別去啊,等小丁來換班再去,醫館不能離人。”

Advertisement

小乙喜滋滋地收了銀子,“知道了,師父,您放心去會情郎吧。”

右腳正要踏出門檻的晏含章轉頭,“你怎麽知道我要去會情郎?”

小童抿着嘴笑,“您每回去見師娘,都得在鏡子面前照很久,還熏薄荷味兒的香。”

“臭小子,觀察你師父?”晏含章輕笑一聲,整了整衣領,左手往腰後一背,出了醫館。

快酉時了,擡頭望去,天邊兒像是撒了層金粉,渾圓的一輪紅日高懸着,暖風吹進鼻子裏,都是濃郁的海棠花味兒。

這幾日跟受海棠花粉折磨的病人打交道,晏含章聞見這味道,心裏有些發怵,經過潘家酒樓門前最盛的那幾棵時,忍不住加快腳步,還打開手裏的折扇揮了幾下。

“真是暖和起來了,瞧這海棠開得多好,紅雲似的。”

壽宴那日,方蘭松跟他來潘家酒樓時,随口說的一句話蹦進了晏含章的腦中。

他挺着身子,後退幾步回來,不想讓人瞧見似的,用手裏的折扇掩面,快速摘下了一束看起來開得最好的。

鮮花襯美人,格外賞心悅目,晏含章拿着海棠花在街上走過,出來踏青的路人紛紛回頭,欣賞這春日傍晚仿佛從天而降的景色。

暖風一吹,這幾日的疲憊一掃而空,晏含章腳步輕快,似乎是被風托着,走過巷口的石橋,到了玉丁巷。

橋尾有幾級石階,下去是一段青石板的平臺,供人們浣衣,他垂目掃了一眼,正好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抱着一木盆洗好的衣裳,站起身剛踏上臺階,河邊兒的柳葉被風吹下來幾片,飄在他瘦削的肩頭,肩背很是違和地筆直挺着,乍一擡頭,眸子裏是平和的笑意。

“含章,”那人先開了口,抱着木盆緩步走上來,一頭長發挽在發巾裏,鬓角有一绺飄出來,輕輕在臉頰上掃着,他騰出一只手,把那绺頭發塞進發巾裏,“你怎麽來這裏了?”

而後自問自答一般,“唔,來尋你家小郎君?”

晏含章看着面前一身粗布素衣的秦文若,呆楞了半晌才開口,“是啊。”

“很驚訝?”秦文若有些羞澀地笑了笑,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晏含章總覺得他比馬球會見時變黑了些許,身上那股書生的文弱勁兒淡了,瞧着有多了些生機。

“難不成,這段日子你一直在玉丁巷住着?”來這裏賴着是晏含章給他出的主意,但沒想到他會賴得這麽徹底。

秦文若眼裏閃起了亮亮的光,“是,住了十幾日了。”

“含章,你這主意真不錯,媚生如今已經肯與我好好說上幾句了話。”

他閃開身子,做了個“請”的手勢,“方少爺要一會兒回來,不如與我去小院兒坐坐,我正好把衣裳晾起來。”

晏含章點點頭,幫他拿上了木盆衣服頂上的搗衣木棰和皂角盒。

“你們瞧,又來了。”

往前走了幾步,似乎是另一撥浣衣的人,正在扯着嗓子議論,似乎絲毫不怕他聽見。

于是,他便也豎起了耳朵。

“這貴公子吃膩了香的油的,來換換口味兒,不奇怪。”

“是來找姓方那小子的吧?這高枝兒攀的,沒見讨得什麽好處啊,這麽久了也不接回那大宅子去,還在這兒窮地方呆着。”

“你知道什麽,大宅子住着人家正經郎君呢,聽說還有好幾個小的,才十幾歲,那不比他嫩多了?”

“喲,小點兒聲,叫人家聽了去。”

“……”

晏含章一字不落地聽進去了,突然停住腳步,緊緊攥着手裏的搗衣木棰,似乎随時都要扔出去。

“含章,”秦文若按住他手裏顫抖的木棰,“那夥人是玉丁巷出了名的潑皮,前幾日方少爺見他們欺負生病的阿嬷,上前教訓了一頓,他們打不過,就只能扯些嘴皮子,別理他們。”

晏含章深吸幾口氣,仍是咽不下這口氣,想着木棰是別人的,便彎腰撿了塊兒大石頭,徑直一扔,正好落到那幾個人浣衣的水邊,濺了他們一身水,那個說蘭松攀高枝兒的老漢手裏的衣裳被石塊打中,晃晃悠悠地随着河水飄遠了。

“你他娘的亂扔什麽?”

那個老漢站起身,挽着袖子就要上來,被旁邊的婦人按住了。

“看不慣有人當街往河裏撒尿,提醒一下,”晏含章冷冰冰地瞪着他,“衙門有規定,逮着了可是要罰十個銅板的,不用謝。”

“牙都沒長齊的爛小子——”

“牙都掉光的爛老頭——”

秦文若:……

商景音的奶娘正在院子裏剝竹筍,聽見聲音擡起頭,“是文若回來了?”

“阿娘,我回來了,”秦文若把木盆放下,蹲在奶娘身前,把她的手放在自己頭上,“還給您帶來個俊少爺。”

奶娘笑着揉了揉秦文若的頭,把他的頭巾解下來,用一根木簪子輕輕給他挽散下來的頭發,一邊對着晏含章的方向笑了笑,“是蘭松家的小晏神醫吧?”

晏含章過去見禮,“您怎麽猜到的。”

奶娘做了個聞東西的姿勢,“年前見過一回,身上有股好聞的薄荷味兒,老太婆我呀,鼻子靈着呢。”

晏含章擡起袖子聞了聞,有這麽明顯麽?

談話之間,才知道秦文若真的自馬球會之後,便收拾了個小包袱,搬到玉丁巷住了。

商景音這裏有間屋子閑着,平時放些雜物,奶娘便給收拾出來,讓他住着。

帶來的衣裳都是綢緞面兒、蠶絲繡線,第一日便被床下的茅草刮破了,寬袖子也不方便幹活,雖戴了攀膊,還是險些在竈臺前被火點着。

秦文若拎着飯勺,把一碗有些焦黑的米粥端過來給奶娘吃,臉上還有幾道不知什麽時候抹上去的黑灰。

奶娘瞧不見他的樣子,吃着粥滿嘴誇贊,商景音在碼頭做工回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奶娘把他訓斥一頓,當晚就摸索着裁了布,托隔壁老嬷嬷給做了身輕便的粗布衣裳。

清晨奶娘給他梳頭,直誇這頭發養得好,怕出去弄髒了不好洗,又找出一塊幹淨的布巾,給他仔細包住了。

“文若待我好,”奶娘對着晏含章誇個不停,“那個臭小子白日要出去做工,還得顧着我,文若一來,我可就不需要他了。”

“煮的粥香得嘞,還會洗衣裳,洗出來香噴噴的,說話也文雅,總哄着我老婆子,不像那個臭小子,說話沒一點兒分寸。”

正說着話,商景音回來了,手裏拿着一個紙包,一進院子就喊“阿娘”,見晏含章來,嘴角抽搐一下,還算得體地對他點了點頭。

“我就說吧,沒分寸,”奶娘笑着拍了拍晏含章的手,“也不知道打聲招呼。”

秦文若見了商景音,肉眼可見的緊張起來,拿起桌上的撣子給他撣身上的灰塵,“累不累?一會兒我去做飯。”

商景音也有些不自在,但沒抗拒,老老實實站着讓秦文若給他撣灰,然後把紙包往桌上一放,“不用做飯了,我買了糯米粢飯。”

說完,他便進屋換衣裳去了。

奶娘摸索着打開紙包,推到秦文若面前,“早上文若說喜歡吃這個,這臭小子嘴上說着難伺候,還不是巴巴地給買回來了?”

“我看呀,難伺候的人是他才對。”

秦文若的臉頰飛了紅,低着頭擺弄紙包的邊兒。

想着方蘭松應當也回來了,晏含章便向奶娘告辭,準備去找他。

方才覺得沒帶什麽禮物,便把手裏那束海棠花枝給奶娘了,晏含章在巷子裏轉悠一圈兒,發現巷口一戶人家的牆角開着一簇花兒,叫不上是什麽名字,赤紅色的,花瓣兒打着卷,煞是好看,便彎腰摘了幾枝,用草葉捆作一束,随意捧在手裏,進了方蘭松的院子。

同類推薦